“索子——”石草儿站在青石板上喊他。
他首先望到的是一片灿烂的金黄,待他走近了青石板,看见石草儿折断了一株野向日葵,把它黄色头冠上的花边,当帽子套在了她的头上。
“真美。”索泓一惊叹了一声,扔下扁担和水桶。
“俺教娃儿们童话时,常有头戴金冠的公主。你看,俺这山丫装扮得像公主吗?”
“像,花冠戴得太正了。”索泓一把向日葵的金色花冠,轻轻拨歪了一点。然后,左左右右地打量石草儿一遍还嫌不够,又围着石草儿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要是有个于三那样的相机就好了,‘咔嚓’一声,草儿今天这副模样,就能永远留下来了。”
“那东西需要多少钱?”石草儿问,“要卖上多少筐筐篓篓,才能换一台那个玩意儿?”
“靠割荆卖篓是换不来那东西的。”
“那俺就不要。”草儿立刻改口说,“你眼眸就是那玩意儿,把俺给照在瞳仁里,俺就高兴了。”
“草儿,咱要去弄一台。”
“靠啥?”
“你忘了,我还有一条气门芯的腰带呢。把一张张大团结票子捅出来,够买一台简易照相机的了。”
“不,俺不许你动那钱。”
“放长了,票子也会长虫发霉的。”
“万一有个啥风声,俺随你离庙出走,那钱还能应急用哩!”石草儿摘下头上的金色花冠,挂在橡树枝上,“俺是看你在庙里太闷得慌,变着法让你高兴。”
索泓一把那顶向日葵花冠,重新套在石草儿头上,说:“我还没看够呢,让我再好好看看我的‘村姑’!”
“看吧,俺让你看个够。”草儿娇嗔地扭扭身子。
索泓一怦然心动了:“这是咱俩初识的地方,应该留个纪念。”
“咋个纪念法?”石草儿低下了头——她在明知故问。
索泓一把石草儿抱在了青石板上。
石草儿一边说着“怕是林子里有人”,一边闭合了她那双杏子眼……
老爹的脚,几乎到了秋天,才能像正常人那么走路,于是这块青石板留下他和她整个夏季灵肉交融的鲜活记忆。当然,这种有悖于吕梁山伦理的孟浪,是草儿在梦中也没出现过的,而在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夏季,却出现了很多次。因而石草儿认定她腹中的种子,是在青石板上播下的。
这段日子,石老爹几乎天天在庙台上手搭凉棚翘望。他不是等待石草儿,而是等待索泓一。但每次索泓一都平平安安地回庙,在下山挑水途中,还采一些山间浆果回来,让老爹吃,吃不完的,就晒在庙堂窗台上,留到冬天当干果吃。石草儿割荆或去找药草回来,篮里总是装满野菜,深秋之后装进缸里,在冬天缺菜时当腌菜吃。
石老爹崴了脚的这个夏天,祸事变成了好事。不仅让索泓一和石草儿度过了许多孟浪难忘的日子,还淡化了石老爹对索泓一的忧虑和担心。过去,把那些编织的筐筐篓篓,运往山区土特产收购站的苦累活儿,一律是由石草儿去干,老爹则像老母鸡看守雏鸡一般,守在索泓一身边,生怕出啥意外,一夏过去,石老爹脚脖子消肿之后,他担任起运送筐筐篓篓的活儿,而把这座破庙放心地留给了索子和草儿。所以到了隆冬时节,石草儿向老爹攻心,要老爹放索泓一去饮马凹凿“锅锥”时,几乎没有多费什么唇舌,老爹不仅答应放索子下山,还串联了几户老实巴交的山汉,一块去干这桩事儿。山汉们都饱尝了缺水之苦,婆娘们为挑水、抬水,崴脚扭腰屡屡发生,表示愿意去开山凿水。
石老爹是吕梁山人,有着吕梁山的土性;又鉴于前几次找水的失败,老爹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在去串联山汉们之前,他审慎地把索泓一叫到北屋,先问了他一个瓶底朝天:
“你有把握吗?”
“有。”
“有几成?”
“九成九。”
“你咋知道饮马凹能砸出水来?”
索泓一知道老爹最不待见桑狗儿,不得不把他和桑狗儿的事隐去:“老爹,夏天我去山下挑水时绕路去了饮马凹,我看见石缝里钻出来水龟了。”
石福安老汉的干柴眼,突然跳出火苗苗来:“不是你看花眼了吧?”
“没有。”索泓一肯定地回答。
“为啥没逮住那只王八?”
索泓一略去与桑狗儿煮食王八的事儿:“它又钻进石缝中去了。”
“会不会是旱地王八?”
“不,是水里爬上来的王八。”
“你咋知道?”
索泓一不得已,只好再次把桑狗儿之功据为己有,把从石窝子搬出缸瓮隔山听音之事,一股脑抖搂给石老爹听。石福安听得木呆木呆的,然后突然站起身来,两眼放光地对索泓一道:“俺草儿嫁给你,俺一辈子称心了,你真是地地道道的大能耐人。”
基于这个前提,石福安去串联那些山汉砸“锅锥”时,把胸脯拍得山响,保证能打出水来,从而获得了一呼百应的效果。好在山汉们平日多以开山烧窑为生,不缺崩山凿洞用的雷管和炸药,索泓一就是带着老爹的殷切期望,在年关根底和山汉们一起奔往饮马凹的。
时值正月十五元宵节,砸“锅锥”的山汉还没有归来,石老爹并不心急,年轻时,他干过这桩艰难的事儿;可是石草儿却心急如焚,非要去现场看看索子不可。临走那天晚上,索泓一曾经对她说过:如不出现什么意外,正月十五雪打灯时,一定会带回一瓶饮马凹的泉水来。
意外!意外!
这两个不吉利的字眼,把草儿搞得心神不安。正月十五那天索子当真未归,这晚她一夜未能入睡,便下决心下山去找她的索子了。
老爹阻拦着闺女说:“你疯了!这雪天连兔子都不出窝。”
“他说他十五前准回庙的。”石草儿说。
“别的山汉不也没回来吗?”
“爹,他和别的山汉不同,索子是个‘黑人’。”
“别胡思乱想哩!你知道饮马凹的石头有多硬吗!钢钎子往石头里钻的时候,石头能溅出火星子来。一定是还没钻透那口水泉哩!”石老爹想说服闺女,不要去受雪山寻汉的罪。
石草儿振振有词地和老爹争辩道:“您也知道,他开过矿山、下过煤窑,不是没有跟石头打过交道。他说十五前能回庙的话,就把这些难题都估算在内了,俺信他秤杆上的准星。爹!过去您那么担心索子,怎么眼下就忘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俗话了哩!”
石老爹让了一步:“俺许你去,等雪化了你再去也不迟。”
“哪怕是要等到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的时候,俺的头发怕要等白了。”石草儿反唇相讥,“俺这就走,俺不能当新的白毛女!”说着,她挎着白馍篮子,走出老爹的北屋。
石老爹急得在屋子里跺脚:“草儿,你站住!”
草儿停步在院内,站在纷纷扬扬的白絮之中:“爹,你有理就讲嘛。”
石老爹终于抖搂出他最后一张王牌:“前些天,俺看你吃啥吐啥,是不是肚子里……”
石草儿好久没答出话来。
“你别以为俺老眼昏花了,俺还看见你不断吃山里红来着。”石老爹走出屋子,提醒闺女道,“俗话说,酸儿辣女,俺想俺已然有了小外孙了。这么大的雪,你要是滑个跤啥的,让娃儿小产,事儿可就大了!”
石草儿思念索泓一心切,只说了声“俺一路小心”,就匆匆走出了大雪飘飞的庙门。老爹在身后喊她,她不应声。直到石草儿走了有多半时辰,老爹才想起大黑来。他从老白果树上解开狗链,放大黑追草儿回来……
十
石草儿终于苦行到饮马凹了。她怀疑是眼眸中的幻觉,山脚下为啥总是晃着灰色的影子?定睛细看,在白雪中蠕动的当真有穿着号衣的囚徒。
是白日做梦吧?但愿这是个白日梦,而非眼前的真情实景。使石草儿更加心惊肉颤的事,是向导大黑从沟底窜回来了,横在她下沟的小路上,汪汪汪汪乱叫个不止,阻拦着她去饮马凹人影晃动的谷底。
石草儿呆了,她知道这儿一定发生了啥事情,但不知是吉是凶。她坐在一块冰冷的雪石上,想安定一下心神,再走完她最后那一段路。索子临打“锅锥”前,曾告知草儿下锥的准确位置——这儿有她娘的雪坟,她对这儿熟知到了如指掌。
山沟拐角处闪出一个人影,蹒蹒跚跚地向她走来。石草儿霍地站起身来,想分辨出这是拴马屯的哪个山汉,由于有白雪衬托,她立刻看出了来者不是山汉,那污黑的花棉祅告诉她,来的是和桑狗儿一块来打“锅锥”并捕猎的刘翠花。
“翠花婶子——”她迎了上去。
刘翠花抬起她乱蓬蓬的头,两只红肿的眼睛直溜溜地盯视着她。石草儿从她那苦寒的目光中,已然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测。“是不是出工伤了?我篮儿里装了一瓶断肠草的药泥。”她唐突地问。
刘翠花颓然地摇摇头。摇头之间,她的发髻散开了,脏兮兮的头发,遮盖住了她的半个脸。她扯了一下石草儿的衣袖,拉她坐在路旁一棵倒树上。
“是没找到水?”
刘翠花没有回答,把一个旧军用大肚背壶塞到石草儿手里,散了骨架般地吐出第一句话:“水是砸出来了,这是索泓一让俺带给你的。”
刘翠花直接道出了索子姓名,让石草儿心里“咯噔”一跳。两年来,拴马屯的老老少少,只知道他叫锁(索)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石草儿昏乱的脑子,顿时判断出来:索子的身份,在这儿被亮了底儿。
“俺奉乡亲们之命,在‘锅锥’开出的泉水旁看水。是这大黑的叫声惊动了俺,俺知道不是石大哥就是小老师来了。”昔日,语声尖厉如刀的刘翠花,此时声声如松了轴儿的弦子,疲软无力,“人世间的事儿,真是福祸无常,按说打出水来是拴马屯一大喜事,谁能想到引出祸事来哩!”刘翠花攥紧了石草儿的一只手,叮嘱她说:“小老师,你听了可千万不要心急。好在那段日子,俺没当成‘月下老’,俺告诉你叫索泓一的那个男人,可能是你冒牌的干哥,他是个逃犯。”
石草儿颤嗦嗦地抽出来她的手,她已然确信她的索子出了祸事了。但在刘翠花面前,她强使自己眼窝中的泪水,没有流淌出来;对于他是否逃犯,石草儿已然没了点头和摇头的兴致。此时此刻,她急于知道她的索子眼下的情况。
“事儿也真是巧哩,俺拴马屯乡亲在山脚这边凿‘锅锥’。说是在对面山脚下勘察出煤矿矿苗,省里便把于三所在劳改砖场的犯人拉到这儿开山挖煤。本来两边的人隔着一条沟谷各干各的,发生不了啥往来。正月十三,俺们这边最后一声炮响,泉水从石头缝里蹿出来丈高,祸事就临头了。先是一个犯人,过沟来这边挑水,被俺们撵了回去。后来过来两个穿官衣的警察,跟俺村的山汉谈判,山汉们想推出你干哥跟他们交涉,可你干哥不知到哪儿去拉屎了,咋找也没找见。那两个穿官衣的,磨磨蹭蹭地在俺们住的石窝子里转来转去,咋也不肯离去。俺那桑狗儿急了,骂道:‘俺们开出的泉,你们想喝现成的,没门!俺们要装上水泵,抽水上俺拴马屯哩!’那两个警察还是赖着不走,桑狗儿上前想推他俩滚出石窝子,那两警察才道出了他们的来意:一是犯人开山建矿井,从远处运水确实十分困难;二是昨天来挑水的那个犯人名叫麻宝,说是在这儿的人群中仿佛看见了一名逃犯,他俩是来这儿查对此事的。狗儿一听火气更大了,先是对他们拍着胸脯,告诉那俩警察,来凿‘锅锥’的都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倒是有一个出外去拉野屎的,是俺拴马屯信赖的好干部,他是省城来这儿休养的好官儿,没他就没有今天这口泉。
“‘找来让我们过过目。’其中一个警察说。
“‘滚你娘的蛋吧!不但想喝俺们开出的水,还诬赖俺们窝藏囚犯!’桑狗儿声到手到,用力一搡,就把那警察推出了石窝子。
“另一个警察霍地从腰里拔出一把橹子枪,狗儿挺着胸脯朝那枪口走去:‘开枪啊!朝俺这儿打,一枪就能把俺打死。俺是个打猎的,俺在吕梁山打过野猪、兔子和狐狸,还从没见过狮子开枪打人的哩!’狗儿一闹,也激起了山汉们的心中邪火,你一拳我一脚地硬是把那两个警察给撵到沟那边去了。事过后大伙分头去找索子,想让他拿出个主意来,可旮旮旯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索子的人影。山汉们想也许他查看铺设水管的线路去了,就谁也没有在意,大概到了掌灯时分,山汉们都在石窝子里东倒西歪睡下了,俺和狗儿看着那口泉,防备那群灰耗子过来偷水,不知索子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他来到俺俩跟前说:
“‘白天的事,我都知道了。’
“狗儿说:‘你咋知道的哩?’
“‘我就在石窝子外边听声呢!’
“狗儿说:‘我恨不得把那两个警察给崩喽,他俩竟敢满口喷粪,把你当成灰耗子(犯人)!’
“索子老半天没吭声,他望着咕嘟咕嘟往外冒的山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事到如今,跟你俩也该说个清楚了。我不是个什么省城干部,草儿救下了我,为了在庙里落脚栖身,只好变个身份;当时又正好碰上于三和翠花婶子的事,我索性把戏演到底……’
“俺忍不住插嘴说:‘难道你真是个……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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