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草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疯了般地捶打着自己的前胸,对着白雪覆盖了的吕梁山喊着:“索子!索子!天底下没有你这么好的人了,你……你……的命咋就这么不济哩!都怨……怨……怨俺,放你下山……下山凿泉……怨俺……”
刘翠花一手捂住了石草儿哭喊的嘴,一手为石草儿擦着满脸泪瓣说:“小老师,小老师,你这么大喊大叫的会惊动那群‘灰耗子’的,听俺把话对你说完,俺俩再拿俺俩的主意。”
“索子哩?俺的索子哩?”石草儿不听刘翠花的劝阻,只是泪水涟涟地对着吕梁山喊叫。
刘翠花怕再引发出别的事端来,强把石草儿拉扯进了山脚下昔日一个烧石灰的废旧窑洞:“当时狗儿和俺都不相信索子的话是真的。狗儿连声说道:‘俺的山老师呀,你别跟俺们逗乐子了,穿号衣的灰耗子都是偷、抢、杀人强盗或像于三那号害人精,你为俺拴马屯找水,费尽了心思,人世间哪有你这样的囚犯?’
“索子吧嗒吧嗒地滚下泪来:‘没时间对你俩说个一清二楚了。你俩身上带着装水的东西没有?’
“‘有。’狗儿把他出来打猎时背着的破旧水壶,递给了索子。
“索子弯下身子,从咕嘟咕嘟开了锅似的泉眼里,灌了一满壶泉水。俺以为他是为了出逃,准备在半路上喝的。没想到索子却说:‘没别的带给草儿了,带给她这壶水吧!婶和狗叔告诉她我会永远记住她和老爹,以及那座我住了两年多的山神庙。还有,要草儿真像她的名字山间石藤那么坚韧,也许有一天,我会和她见面的。’
“狗儿说:‘你要去哪儿?’
“‘再待下去,更要连累乡亲们了。我今夜就走,或南,或北,或东,或西……’
“狗儿忙把老羊皮板子脱了下来,硬是给索子穿上:‘俺送你一程,别忘了你在拴马屯有个狗叔,万一没处落脚,你再回来,俺家不会对你关门。’
“‘狗叔,别送了。还是看管好这口泉吧!’锁子站起来,最后一句话是‘替我照顾好草儿父女,我早离开山神庙就好了’。说罢,他向山口走去。狗儿不顾他的反对,还是送了好一段路,因为狗儿对出山的路很熟,一直将近半夜,狗儿才踏着雪路回来。他说索子没有再说一句话,走到山口背上,只是停下脚步,对着山神庙的方向看了又看,感动得你狗叔都掉下眼泪来……”
石草儿眼泪已然被烧干了。对她来说,索泓一再次逃亡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起始,她痴呆地听着,忍耐着感情遭受雷击的伤痛。之后,她隐约感到小腹有啥东西在缓缓下坠,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突然升腾在她心间:是不是那小崽儿在肚子里也出了啥毛病?那真是祸不单行了。
刘翠花没有发现石草儿双手顶着小腹,面孔变得铁青,还浸沉在这桩灾祸的回叙之中:“昨儿个晌午,沟那边不仅过来了警察,连区里的头头也来了,宣布了山汉们的罪名:窝藏北京的逃犯索泓一算是一条罪名;第二条罪名说山民聚众殴打警察,要全体凿‘锅锥’的拴马屯的乡亲到区里反省三天。桑狗儿不服,让他们亮出索泓一是逃犯的证据。警察当场向乡亲们宣布:索泓一在山外的一个岔路口,被搜捕他的跨斗警车上的武警发现,当场被捕。捕后找去犯人麻宝和于三核实,就是隐藏在拴马屯山神庙的索泓一。”
“婶子……我……小肚子……疼得难受。”石草儿呻吟了一声。
“咋的,是受凉了?”
石草儿不想再对刘翠花隐瞒任何东西,便摇摇头。
“那是咋回子事?”刘翠花慌了手脚。
“怕是……怕是要小产。”石草儿有气无力,浑身筛糠似的哆嗦起来。
刘翠花顿时明白了一切:“这儿会招阴风出事的,俺背你去石窝子!快,快!趴在我背上。”刘翠花骑马蹲裆式地蹲在石草儿面前。
石草儿大喊了一声:“索……子!”身子便贴在刘翠花的后背上。刘翠花背起石草儿,用尽全身蛮力,往石窝子一路小跑,石草儿也使出儿时吃奶的劲,对着白茫茫的吕梁山呼喊:
“索子——你在哪儿?”
“索子——俺要陪你去坐牢!”
“索子——你眼下在哪所牢房?”
“你告诉俺——你告诉俺——”
索泓一没有被押回劳改砖场,而是被押往北京。途中,此时他正在一座四周皆水的环岛式牢房中过夜。为防止他再次越狱逃跑,他手腕上被戴上弹性手铐(越动手铐勒得越紧)。昔日被“断肠草”药泥医治好了的环形疤痕,已经血迹斑斑。
牢头对他说:“对不住你这个过路客了,今天夜里,你要‘唱和’。”
索泓一已然是个老号了,但是他不知道“唱和”这句暗语的含义。牢头对他说:这儿牢房里关押的都是要犯,为防止逃跑,不仅小岛周围皆水,夜里还有特殊的规定。
“你说吧,能干的我一定干!”
“那算你聪明,你不干也要强迫你干。”牢头指了指牢屋墙上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孔洞说,“你看见了吗,这儿一排一共九间牢房,间间方洞相通。”
“我还没见过孔洞相通的号子。”索泓一抬头看了一眼,“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按这儿的牢规办事。”
“没什么难的,只是这一夜你不能闭眼。”牢头一字一板地扳着指头,对索泓一下达狱令,“这间号子排行老九,初更时从一号监房里就会传来一种信号——一号传二号,二号传三号,三号传四号……当你听到隔壁牢房喊号子时,你跟着喊一声就是了。”
“喊什么话?”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索泓一只好点头应诺,摇头会吃苦头的——这是索泓一知道的普通牢规,好在,他心头百感丛生,心中牵挂着石草儿、石老爹、桑狗儿……根本毫无睡意。
夜深,从紧靠一头的一号牢房,传来了号子声。他竖直耳朵,没听清楚在呼叫什么,但是,随着二号、三号、四号……牢房的接力赛似的呼叫,他终于听清楚了,他们在呼叫“太平无事啊——”这是监号自当更夫、自我监督、自我报警的一种方式。
顷刻间,索泓一流出两滴大颗大颗的苦咸眼泪,他读过历史的法典书籍:中国的宋代监狱,曾用过这种方法,让犯人们自监。时间流淌过去几百个年头了,他着实在这座水上牢房里,感到时间在倒流。
八号监房的呼叫声响过了。索泓一咀嚼着流淌到嘴里的苦咸泪水,高声“唱和”:
“太平无事啊——”
“太平无事啊——”
“太平无事啊——”
“太平无事啊——”
泪水哽住他的喉咙——索泓一无声地哭了……
1989年5月完稿于北京
【死亡游戏】
回访那片广袤的故地时,那根本来悬挂在监号大院被劳改犯称为“钟”的半截铁轨,已然不知去向,但是那口钟和敲钟人的故事,却永远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A
刘松是在当上勤杂工、每天打扫劳改大院时,在谁也注意不到的监号外脸盆架下,拾到的那个小本本。监号外存放脸盆的地方,上面有遮雨的灰顶,上中下三层被分割成一个个方格格,每个方寸之大的地盘,都摆放着劳改号的一个洗脸盆。远看还挺整齐,近看却像个鸽子窝。刘松是从脸盆架最底层的一个旮旯掏出这个小本本的。由于它躲藏得十分隐蔽,刘松用扫帚把儿钩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小本本钩出来,这更刺激了他的好奇心。刘松躲到墙角没有人迹的地方,偷偷把本本打开看了看,便失望地揣进了怀里。本本上大多是刘松看不懂的A+B=C=X之类乱七八糟的字母和符号,只有最后几页,留有几行汉字,上边不知是抄录了哪位名人的话:人活着所以有意义,是对比死亡而言的;如果人生没有死亡而只有永生,那么人类就不会珍惜生存;但是如果活着与死亡,如同住在一个房间,你就不如走出这个房间,去寻找你的天国。刘松手拿这个破烂的本本,站在脸盆架旁猜想了很久,一个老右一个老右地过罗,想找出这本本的主人。最后他似乎诞生了福尔摩斯的智慧,这本本是去了天堂的陆淼扔下的。他之所以把本本揣怀里,是因为他和陆淼曾是苦难中相知的朋友,陆淼的遗物当然是值得保留的。
陆淼是在一个秋天走的。他自挂于劳改大院一个悬于空中的半截铁轨上,劳改队没有钟,那根铁轨发出的声响,便是劳改队出工时的信号。陆淼的任务就是每天按时击打铁轨,体力健壮的劳改号根据那铁轨发出的命令,列队在大墙和电网围起的一块空场上点名出工。那根铁轨的声响,好像是他的生命之钟,他也不知道究竟击打了它多少次——可能是几千次或者几万次,反正他击打铁轨的声音越来越轻,说明他的生命信号越来越弱。此时正逢全国大饥饿年代,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苦役犯,许多人先是瘦得如同人灯,后又浮肿得如同打足了气的气球。
刘松当时所以还是个体力充沛的人,这既得益于他原来的职业是个舞蹈演员,更得益于女友于梅不断地为他运送食物。劳改队虽然有明文规定:接见时只能收下两斤食品,可是队长无法解决劳改号的肚饥问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视而不见。刘松身在出工队,白天像牛一样地干上一天活儿,晚上坐在大炕上还得学“劳改经”,难得和病号陆淼见上一面,但是他听见那渐渐微弱下去的钟声,知道陆淼快要趴架了。有一天,正逢公休日,刘松翻翻炕洞,把昔日于梅送来的他没吃完的“进口货”(并非国外食品,劳改队对食物的通称)——几个芝麻烧饼,连同那个粘满芝麻粒儿的纸包,一块儿给陆淼送去。到了敲钟人住的小屋,他扑了个空,围着劳改大院转了个够,后来终于在厕所里找到了这位相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浮肿病把他的脸变成一个皮球那般滚圆,他用手按了一下陆淼青黄菜绿的脸,脸上的肌肉已然失去了弹性,那个被按下去的圆坑,久久也不再回弹起来;在陆淼系裤子的时候,他又有了第二个使他吃惊的发现——陆淼的生殖器,都浮肿得像一根拉秧时节的秋黄瓜。刘松暗自神伤之余,强作笑颜地陪同他回到敲钟人的小屋,把那包芝麻烧饼,塞给了陆淼。
刘松知道这些东西治不了陆淼的后期浮肿,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和他的根子都缠在1957年的刻度盘上,对一个自己崇敬的同类,尽一份心意是责无旁贷的事儿。使刘松心痛的是,就在那个陆淼填饱了肚子的夜晚,他自挂于那根生命钟上。他蹬着一个劳改犯开会时坐着的小马扎去的阴曹地府。陆淼死后的形象是怕人的:舌头伸出很长,和中国古代民俗画里的吊死鬼一模一样。当时,所有的老右都为这个北京大学数学系的高才生,自断生命之钟的钟弦,足足感伤了一段日子。特别是刘松,当时就向队长请求去为陆淼下葬。
之所以如此,实因陆淼在刘松眼里是个奇人,尽管劳改队中的奇人不少,但是能在智能上与陆淼相媲美的,似乎还不多见。刘松记忆最深的事,是陆淼超人的计算能力。比如:劳改队要盖一个烧砖的大轮窑,那个四十米高的圆形轮窑烟囱,需要多少块红砖,陆淼不必经过计算,开口就是准确的数字;农场水田要开挖二十米宽的大渠引水,陆淼张口就能吐出开挖的土方数量和用工人数。事后证明陆淼的脑袋就是个天然算盘,计算得准确无误。尤其让刘松心醉的是,在出工路上的“听棋”。荒原路漫漫,从监舍到劳动工地往往要走上很远很远的路,头上那顶草帽难以抗拒一轮喷火的骄阳,一身臭汗粘身,再加上蚊虫叮咬,刘松常有《西游记》中过火焰山的感觉。唯一能借以逃避苦夏的方法,就是在出工的路上,听陆淼与几个老右背对背地下着盲棋。“马三炮四”“车五卒一”,他们面前没有棋盘,棋盘都摊开在各自的心里。陆淼常常要面对三四个与之对弈的对手,最后的战果,无一例外地是陆淼以全胜告终。刘松自认为棋艺不低,有一次好奇地参与到这个盲棋大战中来,但是只走了不到一半,就忘记了敌我双方的棋步,不得不中途退出棋局;而陆淼那个脑袋,在一对三、一对四之中,时而还要与同类们插科打诨,但是从没见他自乱阵脚,总以不败收局。因而在刘松眼里,陆淼是个智慧的化身。队长也不是瞎子,知道陆淼在全场是个头号超人,在他得了浮肿病后,算是对他的关照,把他从出工队转到内勤队,在独居的一间低矮小屋里,担任了敲钟人。
此时,这颗智多星陨落了,而且是吃了他的食品走的,刘松心里虽然有平衡的一面,但也有失落的一面。当他和另外两个老右,把陆淼装进那口专为埋死人的无底活棺材里,马车夫摇动鞭杆,拉尸车奔往大芦苇塘中的坟场以后,刘松跟在尸车后边,眼泪立刻流下脸腮。他觉得陆淼自杀之前太理性了,昨天他给陆淼送去那包芝麻烧饼时,陆淼还对他微微而笑,刘松说:
“你浮肿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笑得出来?”
“我笑的是你,你还记得你在那盘盲棋中途乱了方寸吗?”
“记得。你怎么想起我的臭棋来了?”
“其实人生也是一盘棋,在这盘棋上,你也许会把棋子走到底,我可能会像你一样中途退出残局。”
刘松当时对这句话没有走心。现在他明白了,陆淼讲这些话时已经流露出自戕的意念。刘松恨自己太愚,当时竟然没有对陆淼的自杀有所察觉。当然,像陆淼这样的人精,别人的意志很难影响他,但是刘松还是觉得因为自己的头脑痴愚,而失去了与他最后一次攀谈的机会。他既为陆淼悲哀,也为自己的木呆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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