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芦苇塘,正是芦花放白的时节。在刘松眼里,那些在秋风中飞舞的芦花,就像是一个个祭悼死者的白色花环。在挥动铁锹给死者堆土时,他觉得老天都在为这个受难的同类升天而满天飘白,他是不是也应该有点什么表示才对。他想来想去,他没什么祭品对这颗亡魂表示自己的心意,哪怕是带上一个窝窝头来也好,他可以把那个窝窝头放在陆淼的嘴边,让他在天国有个安慰——浮肿起源于饥饿,饥饿又加剧了浮肿;最后这个中国未来的数学家,匆匆地下完了半盘人生之棋,就自愿来到了这个鬼城。他唯一可以安慰一下自己心灵的,就是不停顿地挥动铁锹往坟头上加土。直到把陆淼的坟头堆得高出别的土丘一倍,在一片乱坟茔中犹如丘陵中的山冈,他才罢手。
坟头堆起来,他已大汗淋漓。当他坐在坟前冥思默想这位可怜的同类的时候,有几尾白白的芦花,被秋风吹落在光秃秃的坟头上。落花无意,刘松有情。他望着漫天的芦花天女散花般地无声而落,忽然,他想起了一个祭奠亡灵的方式——他过去是学东方舞蹈的,在歌舞团里表演过古代亚洲土著祭祀死者的舞蹈:舞蹈者头上披戴着白色的花环,脚腕上还佩戴着脚铃,在亡灵前像醉汉那般左右摇摆,身子前仰后合。过去在舞台上刘松的表演是一流的,前仰后合时身子都要弓曲到挨近地面。刘松是出于祭祀陆淼心切,还是想在这荒芜的芦花荡里检验一下自己的舞蹈技艺,看是不是也被劳改给改掉了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从空中抓来几尾芦花,编成一个小小的花环,顺手粘在他汗淋淋的头上,便开始了生者祭祀死者的舞蹈。
开始时他还觉得一切如初,身体的柔韧并没有因为修理了几年地球,而变得僵直死硬;但待他后仰腰身,企图将后脑挨向地面时,他的腿部突然不听他的命令,刘松觉得右腿根部剧烈地疼痛了一下,便再也不能站直身子了。他自知扭伤了腿部肌肉,忙坐在地上揉搓起大腿,可是无论他怎么揉搓,右腿依然疼痛不止。下葬陆淼的最后一道程序,是他咬紧牙关完成的:他一走一瘸地找来一块红砖(这儿备有为死者留名的砖头),用他带来的那一小截粉笔头,在红砖上写上“陆淼”二字,并把它竖在了坟头前当作碑石。
然后,他强忍着右腿的剧痛,抡圆了铁锹,把坟头拍了又拍,直到那些虚土被拍打成一个圆圆的土馒头为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祭悼陆淼的跳舞之举,是他命运中的一个转折性的开端。
B
刘松是拄着一根木棍回农场来的。他走走停停,等他回到劳改大院时,已然过了吃晚饭的时间。第二天,他躺在炕上不能再出工了,狱医出具的证明,是撕裂了腿部肌肉。躺在监号的大炕上,他仔细地回味着昨天的一幕,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神经病。不然的话,在那芦花荡里跳什么祭祀的舞蹈?那儿是埋死人的大芦花荡,不是昔日的演出舞台,在那个荒芜的鬼城,自己怎么就失控地跳开了舞蹈呢?同监的另一个得了浮肿病的老号,1949年建国前,是一个被称为陈半仙的巫师,他见刘松手扶着炕沿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就对他说:“你昨天是不是去送死鬼陆淼了?”
“是。”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要不是1957年折进来,中国会多一个华罗庚。”
“你过去不也算得上一个青年舞蹈家吗?”陈半仙说,“古话说得好,‘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这并不奇怪。”
刘松想了想,陈半仙说到了点子上。如果陆淼不是个有才的老右,他是不会去为他送葬的。当然也就没有下面的事情发生。他作了一种假设,如果他与陆淼调个个儿,是他死了,陆淼也会去送尸的,但是绝不会有他在芦花荡里的表现。一个严于理性思考,惯于在A+B=C公式中穿行的人,不会有芦花荡中的金蛇狂舞。学理工的与学艺术的,在关键问题上的表现会是南辕北辙。
陈半仙见他躺在炕上沉默不语,便又开了腔:“我说刘松,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伤的是左腿还是右腿?”
刘松有点烦了他的絮叨:“反正两条腿都是肉长的,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陈半仙自己虽然已经到了二级浮肿,早晚是送到病号队里的一条死虫,但是职业本能让他忘记了病魔缠身。他顺势躺在刘松身边的铺位旁,继续追问着说:“不,两条腿可不一样,左边的叫左腿,右边的叫右腿。我估摸着你是扭伤了右腿。”
“为什么?”
“老右哭老右,那个死了的老右觉得在大芦花荡里太寂寞,不愿意朋友离他而去,当然会拉住你的右腿了。”陈半仙说这些话时,似乎忘记了他是二级浮肿病号,无神的干柴般的眼睛里居然闪出一线流星般的亮光。刘松的心灵似乎在这刹那间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原来人人都有着难以割舍的过去,这个开卦摊的算命先生,在这只有他和刘松两个人的监号里,竟然也旧病复发;看起来他在芦花荡里过了一回跳舞瘾,与他同属于职业本能的条件反射——这是他的一个新的自我发现。
刘松由陈半仙想到了自己,又由自己想到了陆淼。他在以职业本能这个探测仪,寻找陆淼自杀的行为逻辑。劳改大院里有许多地方可以自杀,比如没人注意的墙角旮旯、劳改队的茅厕,可是他何以非要自挂在那根他每天击打的铁轨上不可?想来想去,刘松似乎找到了一点陆淼的行为依据:他是敲钟人,在劳改队,那根铁轨就是他的体外神经。他如果在别的地方自戕,显然有悖他的生活逻辑。要知道,那根铁轨等同于他的一口生命钟,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口生命之钟停摆了,没有比选择这根铁轨更为合适的地点了。他的死亡表演里,有着属于陆淼独有的死亡智慧!想到这里,刘松不禁失声苦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刘松没有理睬陈半仙。
“我看你伤得不轻。”陈半仙又说,“怕是要有心理准备。”
刘松心火上升,反咒陈半仙道:“你放心,我再糟也当不上二级浮肿号。”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来到这儿时,身板比你还结实哩。”陈半仙并没因为刘松对他发了火气,而改变他的和颜悦色,“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可是给关羽刮骨疗毒的神医华佗留下的至理名言。”
刘松万万想不到,他的腿伤真被陈半仙言中了。从那天送葬归来时起,他便从一个壮劳动力,跌价成了一个廉价的病号。在大饥饿中的劳改队,出工与不出工口粮定量是不一样的,他当了病号的第三天,每天进肚的窝窝头(中间还掺有曲麻菜),就从六个降到了两个。过去他虽然也曾有过饥饿的感觉,但是从没有今天体验得这么深刻。偏偏在这个饥饿的日子,他接到了一封来自北京的信,那是他的女朋友——昔日与他在舞台上共舞的于梅写来的。她在信上说,她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一个舞蹈演员的生命是短促的,特别是一个女演员,如果过了青春期,就像一朵过了花期的花蕾,不会再有开花时节了;她说她已经等了他好几年,看穿了希望渺如海市蜃楼,她说她很对不起他,所以在上次来看望他时,才有在野麻地里的失态云云。
当刘松捧读这封来信时,心里并没有多大的震撼。送进劳改队的右派,等于是判了无期徒刑,即使摘去头上那顶铁帽,还是要被强制留在劳改队就业。与其让于梅等下去,还不如早一点给人家自由为好。其实这一点在于梅几次来劳改队看他时,他早已对她说过,只是于梅痴情于他,迟迟没有拿出快刀斩乱麻的态度。女孩就是女孩,她说是他把她领上舞蹈之路的,她不能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最后那次会见的地点,是在一片野麻地,劳改队队长所以能对她恩典,破例地允许她到野麻丛中来,完全出自于梅那张会说话的嘴。她说她当晚还要赶夜车回北京,因为第二天她有在人民大会堂的演出任务。劳改队队长们虽然大多是半大老粗,但是一提人民大会堂还是神经紧张——中国人都知道那个地方的分量,劳改队队长也不例外;再一查于梅的工作证,确实是个歌舞演员,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劳改队队长便让她来了男儿国劳动的野麻地。
在那次不寻常的会见中,刘松似乎已经发现了她的异常。昔日她来探视时,脸上总是强作欢笑,刘松知道她所以这样做,不外是给他一点生存的力量。但这次不同于往日,她坐在麻地埂埂上,只是默默地垂泪,全然一副悲恸欲绝的神情。
刘松有些惊恐地说:“你不能这样,让队长看见探视者哭是不行的。”
“他管得着你,还管得着我?他若过来质问,我就说是眼里吹进了沙子。”
“那让劳改号看见也不好。”刘松又说,“直说了吧,我也不希望看见你掉泪。”
“这么一大片麻地,绿绿的麻叶像面墙,谁能看见?”于梅低声说,“这次来我确实很难过,三年多来这是我第十二次来看望你了。”
是的,还让她有第二十次、三十次吗?往返奔波,汽车、火车,然后是步行穿过几十里荒芜的土地,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已然付出了全部艰辛。何况这条泥河还不知道流到哪儿才是它的归宿,何必让她苦守下去当1957年的殉葬品呢!坐在野麻地的畦埂上,他挖空心思寻找与她对话的合适的词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他终于一狠心,吐出几句十分生硬的话来:“看样子我一辈子都与舞蹈绝了缘分,你还是早做打算,不必再苦等下去了。”
轮到于梅沉默了。她本来想把歌舞团支部书记找她谈话的事儿告诉他的,可是那些词儿异常尖利,什么“与反革命右派刘松从根本上划清界限”,什么“你要考虑你的前途和后果”,每一句话都比得上一根针,她不想让刘松内心再一次为之流血,只好把那番话咽回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于梅成为一名出色的舞蹈演员,都得益于刘松对她的发现和心血浇灌。她原本不过是个中学里的舞蹈爱好者,在一次中学的歌舞竞赛中,被刘松发现后推荐到歌舞团里来的。初来时她不过是棵舞蹈苗苗,但是她的天赋加上刻苦,很快从一个小小配角一直跳到A角。其间,几乎每个假日,刘松都像大哥哥那般指导她练功,于梅深知她的成功背后,深藏着刘松的心血和汗水。她最为敬重的是,刘松是个没有演艺圈子里任何恶习的人,除了在舞台上接触过她的身体之外,在舞台下,他从没有动过她的一根发丝。这在于梅心灵深处,引起的不仅是尊敬,还产生了一种依附之感,就像是小草依恋绿荫,雨丝融入白云。她对他除了一个女孩所具有的复杂的情愫,还有着强烈的同情。这是由于刘松生活中的不幸所引起的:他血统属于东北深山老林中生活的达斡尔族,50年代黑龙江省的一场特大暴风雪,把他的一家人都埋在了漫天漫地的大烟炮中。他刚刚擦干了失去亲人的眼泪,不到两年光景,中国另一场大风暴开始了,那就是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刘松在歌舞团的鸣放会上,没有谈及什么出格的话,只不过说了几句“外行与内行”的事儿,就被认为是隐喻攻击了党的领导。这个来自东北边陲达斡尔族的舞蹈尖子,对一切事情都像对待舞蹈一样认真执着,划右后拒不在结论上签字,结果可想而知——他被开除公职送到劳改队来。
于梅早已为刘松承受巨大的压力了,她没有刘松的勇气,却有着刘松没有的机敏,她虽然连续写了检查,但是像她跳的蛇舞一样,她在极度困难的生存条件下迂回。她谎称有病,在休病假期间不断给刘松运送食品——大饥饿年代的劳改农场,囚犯饿得吃煮鞋底子,这是她在探监时亲眼见到的一幕惨戏,因而她的全部收入,都用在了刘松的生存问题上。几年过去了,她为刘松熬得筋疲力尽,感到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但是刘松的昔日情分又深深扯动着她的心,便有了这次的探访。她已然想好了回报刘松情分的方式,她要把她的第一次献给他,这是她回避在囚舍会见,而到劳改工地来的目的。还算老天有眼,这儿是一片野麻地,可以掩人耳目,因而她擦干了眼角的泪水,低声对刘松喃喃道:
“过去,你一直没有亲吻过我,这儿没有人能看见,你……”
刘松吃惊地望着于梅,觉得她有点失常。
“怎么了?我本来就是你的,只是生活硬把你我分开,我是来还原生活的。”
刘松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像触电一样从田埂上站了起来。昔日在歌舞团,她没有对他表示过爱情,始终保持着哥哥和妹妹的分寸。眼下他折了进来,在看不到任何曙光的日子,她居然对他这个大墙里的囚徒,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就在他懵懵怔怔的时候,于梅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把他拥在怀中,双唇紧紧地贴住了他的嘴唇,并搂抱着他离开田埂,走进了野麻地。
“于梅,你……你……不是疯了吧?”
她不理睬他的推搡,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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