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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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5月的一个早晨,他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校门,一辆淡灰色的轿车停在学校门口。陆步青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从轿车里走下来一个身穿海军军服的人,陆步青顿时愣住了,连手中的扫帚也掉在了地上。来者是个身材颀长、面孔白皙的青年军人,他腋下夹着个公文皮包,不失礼貌地向陆步青问道:

    “请问同志,党委会在哪儿?”

    “进门向左拐。”陆步青的心狂跳起来。

    “请问辛农同志来学校了吗?”

    “他……他就住在学校。”陆步青回答说。

    青年军人迈着有力的步伐走进了学校。陆步青望着这个矫健军人的背影,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了。他内心判断着:夹着公文包的海军同志,显然是办公事的;什么公事?最大的可能是和他那篇论文有关。果真是这样的话,辛农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他真是不敢想下去了。

    开车的小司机,看见陆步青手中扫帚落地,一直没有去拾,只是呆呆地发愣,或许是认为他身体不太舒服吧,便走过来弯腰把扫帚拾起来,朝陆步青露着两颗小虎牙,微笑着说:“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工人同志,我来替你扫!”

    陆步青夺过扫帚,说:“不用,我自己来。”

    小司机为了压住扫起的灰尘,拿起胶皮水管一边喷水,一边和陆步青攀谈起来:

    “哪儿的人?”

    “海边。”

    “当工人几年了?”

    “八年了。”

    小司机又龇牙一笑:“是个老工人师傅了。”

    陆步青苦笑了一下,问道:“刚才那位同志,认识我们辛农书记?”

    小司机摇摇头:“我们政委认识。他俩一个在解放战争中是团长,一个是团政委。我们政委秘书是为调一个右派来……”小战士感到似乎不该说这些,眼珠转悠了两转,麻利地闭住了嘴巴。他不无好奇地看了看陆步青说:“你……贵姓?”

    陆步青已经被这件突然降临的喜讯弄蒙了,顾不得回答小司机的提问,兴冲冲地就朝校内跑。走了几步,他感到对小司机有点失礼,便又扭头说了声:“谢谢你——”然后,直接朝辛农住的丁字楼走去。

    丁字楼的楼前楼后,在校内控改造的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工中,是属于他的卫生管区。因此,陆步青来这里扫地是名正言顺的。可是当他到达辛农窗外时,两只手已经因激动而不听使唤,就如同一个痉挛病的患者,手臂抖动得竟然握不住一把扫地的扫帚。对党的壮丽事业的向往,对生命、理想的追求,对献身祖国的渴望……在这分秒之间都复苏过来,致使陆步青一时之内容纳不了这么大的感情冲击,感到头晕目眩、不知所措。他索性放下手中的扫帚,靠在墙角上,努力使自己狂乱的心情平静下来,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辛农会客厅的窗户是敞开着的,用不着陆步青凝神谛听,辛农豁亮的嗓音,就飞进他的耳朵:“……我看,你们肖政委是不是有点精神失常?”

    “报告您,”那个年轻军人的话音,“他身体和您一样健康。”

    “那怎么会想到使用这个不认罪的右派?”

    “政委根据材料认为,陆步青不但构不成右派,而且是个坚强的左派。”

    辛农放声笑了:“根据?”

    “您想,一个没有爱国心的青年人,怎么可能头上顶着‘雷’,还如此关心我们的国防建设?!”

    “你要知道,极端个人主义和严重的名利思想,经常披上美丽的外衣招摇过市,……”

    “不管怎么说,他提出的‘音响自导鱼雷’的设想,有论据,有见地。我们肖政委喜欢这个人才,我们愿意要他去搞科研,肖政委请您割爱。这是我们的调函。”

    室内突然沉默了……

    辛农客厅里那个老式挂钟,用叮叮当当的声响,填补了沉默的空间,报告人们已经是上午九点。钟声响过之后,又是一阵难耐的寂静。陆步青在此时此刻,心脏就像突然停摆、血液凝固了一样,屏住呼吸,静听着辛农的声音。因为辛农点头或是摇头,不但要把他的命运拋向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而且还将是对科学的最后判决。

    沉默在继续……

    陆步青看见顺着窗口飘出来一股淡蓝色的烟雾,他想到那是辛农点着了那个杜梨木雕成的烟斗,在踱步沉思。也许是那位年轻的军人,对辛农这种踌躇有点焦躁了,高声地说:“辛书记!您应该为我们的调动开‘绿灯’,他离开这儿,不过是少了学校一个勤杂工,却多了我们军事科研单位一个有力的骨干!”

    辛农洪亮的话音响起来了:“叫一个不认罪的右派,戴上军帽,挂上红领章?!亏你们说得出口!右派是什么人?是我们的敌人!我很不理解,你们怎么偏想使用这样的人?!你回去告诉老肖吧,就说老辛不同意他的调动。”

    那位军人从原来的要求上后退了一步说:“您如果不同意调动,能不能把他先借给我们一段时间?”

    “别磨舌头了。”辛农语音里流露出不可动摇的坚定。

    “我是个有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在敌我问题上,不能有一点含糊。回去你对老肖说,要是他还坚持要这个右派,我们这一对老战友,可会变成冤家对头。我要上党的纪律委员会去告他的状,撤他政委的职!”辛农宣读了这篇“判决词”之后,高声地笑了。

    “辛书记……”

    “不要说了,你回去替我向老肖问好!”

    “……”

    门“吱——”地响了一下,那位矫健的军人,带着懊丧的神情,走出了丁字楼。

    陆步青木然地站在墙角,心里如同揣了一块冷冰,从头顶凉到了脚跟。他睁着那双凹进去的大眼睛,望着那位军人穿过树丛、草坪,渐渐远去。当那位军人背影消失在校园中时,陆步青才像大梦初醒那样,扔下扫帚向那位军人追了过去。他,不是想去乞求帮助——这不是陆步青的性格;而是去向这位军人和肖政委致以谢意。因为他看到了党的领导成员,并不都是和辛农那样,对人视如草芥、对事业一片冰冷——这是他再一次蒙受创伤心灵里唯一的安慰。

    那位军人刚刚拉开汽车门,陆步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同志……”

    军人惊讶地望着他:“你……”

    “我是陆步青。”陆步青用最快的速度、最明快的语言,向那位军人说,“你和辛书记谈的,我都听见了。谢谢党和肖政委对我的关心!”

    政委的秘书抓起陆步青两只结满老茧的手掌,使劲地握着、摇着,似乎这样可以给陆步青力量,安慰陆步青心灵似的。许久之后,他眼里闪着泪光说:“陆步青同志!坚强地生活下去。肖政委是个爱才的老同志,他会想一切办法调你去工作的,你放心!”

    “不必了,我不能给领导同志找麻烦。我是个右派。”陆步青沉痛地说。

    “我们已经来看过你的档案材料了。”年轻的军人神色坚定地说,“你是个好同志,是个有进取心的共产党员。你等着新的消息吧!”

    车门关闭了。

    陆步青握着扫帚,望着轿车开走。

    两滴豆粒大的泪珠,淌出他的眼角……

    三

    海在低语。

    海在叹息……

    陆步青想到这儿,心情如同眼前波卷浪涌的大海,上下翻腾着,不能有片刻的安静。

    他下了礁石,沿着细沙、石子铺成的海滩,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带有腥味儿的海风,扑到他的脸上,吹散开他的头发,尽情地吻着他这张满是深深皱纹的脸。

    他望望大海,大海碧蓝无垠;载着苏珊珊远航的轮船,已不知驶行出去多远了。他望望天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爬上头顶——这是中午时分了。

    也许是天空中悬挂着的那个大红火球,刺激了他的眼睛,他眼前像万花筒那样,浮现出数不尽的、晃动着的小红书;接着出现血一样红的“红海洋”,而那颗巨大的红球从一片红海中冉冉升起……

    红色的天,红色的地;

    红色的袖标,红色的旗!

    潮水一样的红卫兵,正在唱着战歌,押着一串“走资派”“资产阶级学者”“翻案右派”涌向科技大学的操场。历史真是有意开玩笑,昔日给陆步青戴上一顶“右派”桂冠的党委书记,眼前却和这个不认罪的右派排在一起,胸前都挂着大牌子,接受红卫兵的批斗。

    “头号走资派——辛农,站出来!”一个戴黑边眼镜的红卫兵头头,厉声地喊着。

    穿着肮脏衣衫、光着头顶的辛农,挺着将军肚,迈着军人似的庄重步伐走出队列。

    “这是个光葫芦!”

    “一百度的电灯泡!”

    “省得咱们动手剃阴阳头了!”

    “你跪下——”

    辛农摇摇光头:“我没罪!”

    “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想把科技大学办成资产阶级洋学堂,这是不是罪?”

    “红卫兵小将!我是坚定的左派,我……”

    话还没说完,背后一个扫堂腿,把辛农撂倒在平地上;没容辛农爬起来,就跳过去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像游泳运动员在高跳台上进行跳水表演,正要踩蹬跳板那样踩到辛农凸起的肚子上。

    陆步青本来对辛农是没有好感的,但他看见辛农蒙受非人的侮辱,不觉怒火中烧,猛然甩掉脖子上的大牌子,两步迈了过去,把那两个红卫兵从辛农身边往旁一推,同时吼叫:“住手——”

    辛农乘机爬了起来,退回队列;陆步青一下成为众矢之的了。拳头、皮靴、皮带、链条,冰雹般地向他身上倾泻而来。陆步青到底是个经过锤炼的硬实大汉,他前躲、后闪、左腾、右跳,虽然也吃了几下皮带铜环的抽打,还是冲出了包围圈。他抓住一个抡着棍棒的红卫兵的手腕,狠狠一捏,棍棒脱手,滑落到地上。他虎视眈眈地对红卫兵喊着:“你们来吧!谁来,我跟谁同归于尽!”说着,把他手里的那个红卫兵用力往后一推,那个留着学生头的小青年,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喧叫声停止了。

    笑声也从高空中跌落下来了。

    几百人批斗“牛鬼蛇神”的会场,鸦雀无声,静得像没有一个人一样。他们目送着陆步青一步一步地走向队列,看他两只大脚踩过卧在地上的“翻案右派”的牌子。“咔吧”一声,三合板的木牌在他脚下变成碎木条条。

    那个戴着黑边眼镜的红卫兵头头,胆怯地走了过来,用温和的口吻说:“陆步青!”

    陆步青没有应声,只是抬起了头。

    “你踩碎专政的牌子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右派。”陆步青挺着胸脯高声回答,“更不是翻案右派!”

    红卫兵头头眼珠转了两下,扭头向辛农说:“那么说,是你冤枉陆步青了。”

    “没有。”

    “那他为什么说他不是个右派?”

    辛农脸上毫无愧色地说:“因为他始终不认罪,划右派已经十几年了,一直拒绝在结论上签字。革命小将给他挂上‘翻案右派’的大牌子,是他罪有应得。”

    本来,事情到此终场就可以了。陆步青很体谅辛农目前的处境,他不想在这个操场上和辛农进行申辩。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个红卫兵头头之所以把辛农推出来,是想达到以“毒”攻“毒”的目的,最后弄个“狗”咬“狗”一嘴毛的结局。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分钟之前被他从红卫兵皮靴下抢救出来的辛农,不知是急于想立功解他个人之危,还是活过来之后,极左的魂儿又钻进他的七窍,抑或是怕在大操场上,陆步青真的和他辩论起来,对他有不利的影响,反正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向红卫兵做了一番精彩的表演:

    “小将们!你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斗我打我,我辛农毫无怨言。可是我要对你们说一句话,你们不能把矛头对准给你们打江山的人!你们该把矛头对准陆步青这个修正主义的黑苗子,他划右之后,反党之心始终不死,还曾妄图打进我们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今天他有意踩碎‘翻案右派’大牌子,是向革命小将的示威,向‘文化大革命’的挑战……”陆步青被这番话气得浑身哆嗦,他正想和辛农辩解什么,猛然被一条毛巾蒙上了双眼,由于来势很快,陆步青又没有任何防备,他立刻被无数只手臂按倒在地上。接着他听见皮带嗖嗖的飞舞声,他的头嗡嗡作响,不一会儿,他连挣扎的力气也消失了——他被打得晕了过去。

    三个月后,这棵被人践踏的路旁野草,身体复原了。他和辛农称得起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块进了“牛棚”。造反派的头头赐给辛农一顶《辞海》里难以寻觅到的官称——棚长。

    辛农对于这个角色十分尽职,为了表现“谢主隆恩”,必须找一块打靶的牌子,以示念念不忘阶级斗争;选择谁呢?当然是陆步青。一批他是翻案右派,二批他想混入人民解放军,三批他殴打红卫兵小将,四批他仇视文化大革命……似乎这些还不够分量,辛农时刻用显微镜一样的细密目光,寻找陆步青的新的罪行材料,以便在“棚长”工作中干出成绩。

    到了1969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早晨,早请示结束后,监督“牛鬼蛇神”的造反派头头,叫陆步青读林副统帅的语录。陆步青不十分情愿地接受了任务;当他读到“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这两句“至理名言”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读漏了一个“万”字,“牛鬼蛇神”立刻大惊失色,辛农第一个对陆步青进行上“线”的揭发、批判:

    “这是他反革命立场的大暴露!”

    “这是对林副统帅的歪曲!是对伟大统帅的贬低!”

    本来,监督他们早请示的造反派头头,并没听见陆步青漏掉一个“万”字,他正拿着一杆双筒猎枪,瞄准在绿树丛中婉转啼叫的黄鹂,听见牛棚“棚长”的汇报之后,他才缩回了枪,那只黄鹂鸟脱了险,陆步青却为这一个“万”遭了大灾——一个火力十足的现场批斗会开始了。

    如果陆步青的脑瓜上插着风车,会随着风向旋转,也许就将是另一种结局。可是陆步青心里就没有“识时务”这根弦;当万炮都对准他轰鸣,逼他交代时,他反问说:“我交代什么?漏掉一个字就犯罪了?从科学这个角度讲,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句怎么会顶一万句呢?只有《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拔一把毛一吹,才遍地变成猴子;可那是神话,是作者造出的‘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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