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沿着海滨公路飞驰。
吉普车驶进了高大围墙。
“啊!监狱!”陆步青几乎要喊起来。十几年的磨难,虽然他都默默忍受;但对于莫名其妙地被关进大墙,他却不能忍受。当天下午,监狱管教科长严伯笑——一个细高挑、背微驼的青年干部走进监房,给他送来一套犯人囚衣的时候,他把囚衣狠狠甩在地上,并且高喊着:“我没罪,我不穿——”
严伯笑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像观察一个刚刚入笼、没有去掉野性的动物那样,盯了他半天,冷冷地说:“084号,我奉劝你老实一点!”
陆步青不懂“084号”的含意,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和你——”严伯笑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两个字。
“我?有名有姓,我叫陆步青。”
“过去你有名姓,现在已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册上注销了。”严伯笑把囚衣又甩回给陆步青。“你看看,上边印着你的代号,这就是你的姓名!”
在陆步青懵懵懂懂察看囚衣编号的时候,严伯笑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打字纸,向陆步青宣读罪状:“……陆犯从1957年后,一贯反党,伺机翻案。‘文化大革命’前夕,竟然想混入我军军事科研单位。阴谋败露后,在‘文化大革命’中寻机报复,在红卫兵揪斗该校走资派辛农时,陆犯动手行凶,殴打革命小将,并踩坏‘翻案右派’木牌,破坏批斗会现场。最恶劣的是,该犯在1969年,竟敢明目张胆地把林副统帅对伟大统帅毛主席‘一句顶一万句’的英明论断,篡改为‘一句顶一句’,有意勾去九千九百九十九句的巨大威力,以发泄该犯对伟大统帅及林副统帅的极端仇视。该犯上述罪行,已构成现行反革命罪,经革命组织呈报法院,判处陆犯有期徒刑十二年……”
“我抗议——”陆步青霍地从监房大炕上站了起来,“这是对我的诬陷。”
严伯笑毫无表情地:“你安静点,我见过像你这样的‘现反’多了,有的刚来时捶胸顿足,有的大哭大叫,有的装疯卖傻,有的呼爹喊娘……这都无济于事。这里是监管单位,进了大墙的就是囚徒。好了,你准备一下,明天一早随这个监号的犯人一块出工!”说完,他迈着像是机械人一样的步子,微驼着背,反剪着双手走出监房。
陆步青向前追了两步,颓然地靠在门框上。他看看高高的狱墙,狱墙上的岗楼、电网,以及白墙上刷着的“认罪守法、改恶从善”的醒目大字,感到毛骨悚然。天哪!一个想为祖国献出生命热血的青年;一个在党旗面前宣过誓的共产党员;一个被正义感激发去抢救苏珊珊的大学生;一个从有记忆起就光着屁股蛋在海滩上钻来钻去的小泥鳅,何以成了右派?又何以成了翻案右派?怎么又变成了“现反”?又怎么变成了囚徒?
陆步青的思路猛然被院内的喧哗声打断了。他探头看了看,那是穿着清一色灰色囚服、戴着蓝白色瓜皮小帽的犯人,收工后回监房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咳嗽和吐痰声,伴随着苦中作乐的嬉笑声,一齐闯进他的耳鼓。门开了,高大得像樟木、矮小得像畸形儿、壮得像西班牙公牛、瘦得像竹竿的犯人……三三两两地走进了屋子。他们带进来一股呛鼻子的汗腥、酸臭的气味,使陆步青不由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于是,犯人们发现了“新号”的存在,各式各样的语言,都朝他飞了过来:
“新号!味儿难闻吧!别犯罪就好了!”
“块儿还不小,一准是个抢劫犯!”
“喂!你抢姑娘手表的时候,没有顺便……嘻嘻……”
“……”
别看陆步青熟悉三国语言,对于中国这个特殊角落的特殊语言,却不精通。他只能从说话的犯人表情上,去揣摸这些淫秽肮脏语言的含意。他感到愤怒,更感到痛心。一想到要和这些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一条大炕上滚上十二年,他的心都要炸了。
入夜,监房的电灯亮着。窄窄的监房,容纳不下这么多囚犯,为了充分利用大炕每块空间,都是甲犯的头对着乙犯的脚睡。陆步青身旁那个犯人,熟睡当中竟然差点把脚塞进他的嘴里。陆步青感到一阵恶心,索性坐了起来,望着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牢房,心里升起一阵酸楚之感……
也许是见景生情吧,陆步青不禁想起苏珊珊来了。十一二年前,她就被送去劳动教养了,虽然她没判刑,生活处境也和这儿不会有多大差别。那穿着杏黄色运动衣,脸被晨风吹得一片绯红的苏珊珊,能挺过这一关吗?她现在又在生活的哪个驿站?头上照耀她的是天上哪颗星星?是灾星?还是吉星?她是像太阳系中土星、火星、海王星、天王星一样,在广漠的宇宙中有了心心相印的星际旅伴,还是像苦命的金星、水星那样,没有一个卫星相绕,至今还是个光杆司令呢?
陆步青靠着监房的土墙,闭着眼睛,在一片像大提琴、小提琴、尖厉汽笛一样的呼噜声中,揣测着苏珊珊的命运。有人说只有老年人才常常回忆过去;但是被风暴卷到生活底层的人,这种回忆来得都比较早。那种彩色缤纷的场景,心灵深处眷恋的人儿,都喜欢提前到受难者面前来报到……眼前,她穿着那身杏黄色的运动衣,用毛巾擦着脸上和睫毛上的汗珠,向他走过来了。
“你好!大学生!”
“你好!苏大夫!”
“你今天为什么少跑了四圈?”
陆步青支吾着:“我今天累!”
苏珊珊用眼睛对他说:“你骗人!”
陆步青用眼睛回答她:“是真的!”
苏珊珊背过身去,揉着擦汗的毛巾:“你真坏!”
陆步青尴尬地解释着:“我不坏!是个大好人!”
苏珊珊回过身来,含情脉脉望着他:“是那样吗?”
陆步青低着头回答:“我怕累坏了你,你身体太单薄了!”
“陆步青——你真是个体贴我的好人儿!”苏珊珊说着,猛然跑了上来,吻了吻他凹进去的眼睛和凸出来的宽阔前额,回身飞跑了。
“苏——珊——珊——”他喊着,用力喊着……
陆步青一下子被自己喊醒了。原来是个梦!他睁开眼睛,重新看见人挨人、密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牢房,看见伸向他的那只脚丫,看见犯人睡觉时外露的黄板牙齿,还有那套编号“084”的囚服……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中,他倍感痛苦。
“囚服不该属于我,我不能穿!”仲夏之夜,万籁倶寂,一钩镰月,从大墙角上探进头来,显得那么端庄娴雅;可是那电网上的危险讯号——红灯,却一闪一闪地圆睁着眼睛,警觉地望着大墙内的每个角落。
在这寂静的午夜,海鸟的“啾啾”声、夜航的轮船“呜呜”鸣笛声,隔着大墙传了进来。这是他童年听惯了的大海交响乐,今天却显得离他那么遥远……幼年的时光,他喜欢趴在爸爸那条破船的船头,在水鸟的歌唱声中,在波浪的低语声中,看海空之间升起的第一缕彩霞,看大海里冉冉上升的一轮红日……可是眼前,他却以“玷污贬低”红太阳的罪名,到这个做梦也梦不到的地方来了。
陆步青下定决心,绝不穿那身“084”号的囚衣。那是该给真正的罪人穿的——而不是给陆步青。因此,第二天早晨犯人集合点名时,陆步青仍穿着自己的那身衣服,出现在犯人队列之中。
富有同情心的老犯人,低声地提醒他:
“新号!严不笑(犯人给管教科长严伯笑起的绰号)会开你的斗争会的!”
陆步青毫无表情地站着,没有反应。
严伯笑其实早就看见陆步青了。一个称职的监狱管教干部,都有一双鹰鹞一般锐利的眼睛。尽管他有时装成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但往点名的土台上一站,就能察觉队列中少不少犯人,夜里是否发生了逃跑事件。严伯笑更具备这样的本能。他毕业于海滨市公安学校,在学校里就是个严于职守、严肃过人的学员。因为他总皱着眉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笑过,在公安学校就赢得了“严不笑”的雅号。来劳改队管理犯人之后,犯人们又敏感地发现了他这个特征,“严不笑”的绰号就在犯人中间不胫而走,流传开来了。
此时严不笑已经点过一串犯人的代号,开始点陆步青的代号了:
“084号——”
陆步青没有回声。
“084号——”严不笑第二次喊了。
站在陆步青身后的犯人,用脚尖踢了他脚后跟一下。
陆步青依然不动。
“084号——”严不笑第三次喊了,声音里明显地掺杂了愤怒。同时,他用眼睛直直地盯住了陆步青。
陆步青倒替了一下站着的姿态,抬着脑瓜,望着在蓝天白云间飞翔着的一只鹰。那只鹰忽而扇动翅膀,忽而展翅滑翔;好像是故意显示着它的自由。
严不笑从土台上走了下来,他冷不防地从陆步青身侧,踢了他一脚。陆步青趔趄了一下,站住了。
严不笑一字一板地问:
“你为什么不答‘到’?”
陆步青平静地回答:
“你没点我的名!”
“我喊了三遍‘084’号,你装什么聋?”
“我不叫‘084’号,我叫陆步青!”
严不笑眉心之间的肌肉,拧成一个“川”字,脸色由白而红。他暴怒地训斥着:“陆步青!你不要——”
陆步青不等严不笑把话说完,就高声回答一个字:
“到!”
犯人们哄笑起来。
严不笑不愧是经过科班训练过的利落手,他微驼的身子倏地挺直了,在陆步青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突然飞来一拳,“啪”的一声打在陆步青下颚骨上。身体那么魁梧的陆步青,跌跌撞撞没能站住,一下摔倒在地上。然后,严不笑命令着:“把他押到禁闭室去!”
在劳改队,管教干部一声令下,如同一道圣旨,立刻跑上来一群年轻力壮的犯人。片刻之后,陆步青已经被锁在又黑又潮的禁闭室里了。在这间直不起腰、伸不开腿的小小禁闭室,陆步青并不感到过于难过,因为学校里那间五平方米的小房,比它也大不到哪儿去。区别只在于这儿四壁没有窗户,只有供送饭用的一个小洞洞;那间五平方米的小房在大墙之外,而这间禁闭室在电网包围的大墙之内。至于这儿蚊子成团,陆步青并不怕,多给它一点血喝也就行了;他身体健壮,足够蚊子喝的。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状态,陆步青蜷曲地躺在小土炕上,反而感到一种下意识的快意。在这儿,看不见伸向他嘴边的犯人脚丫,也听不见不堪入耳的淫秽语言,更听不见监房大通铺上的“呼噜大合奏”。这儿也有声音,是陆步青自己呼吸的声音;剩下的就是龟缩在泥土里,报告秋讯的蛐蛐叫声了。
他很喜欢这个小动物唱的歌。大概是它同样见不到阳光的原因吧!因而总是把黑夜也误当成白天,二十四小时之内“蛐蛐”地唱个不停。它是他的伴侣,它是他的安慰。陆步青甚至想到:你看它在深深的泥土里做窠,享受不到其他动物占有的阳光、花草、雨露……可是它仍然那么欢乐地唱,这个小小的动物,体躯内装着一颗多么坚强的灵魂!一个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一个共产党员,难道不该比这个小动物坚韧而巍峨吗?让炼狱的火,燃烧得更猛烈些吧!马克思在19世纪第六届莱茵省议会上,不是把真理比作“燧石”,说过“受到的敲打越厉害,发射出的光辉越灿烂”的名言吗?
但是,他怎么能想象到:一个蛐蛐还能钻出它的地穴,去尽情享受属于它的那片阳光,呼吸属于它的那份清新的空气;而他这个囚徒——被冤枉地戴上“现反”帽子的囚徒,如果不从精神上屈从,除去“放风”那几分钟的时间之外,他是无法迈出这间小屋一步的。偏偏陆步青生就了桑木扁担宁折不弯的性格,因而理所当然是这间囚室的常年房客了。好在这所低矮的小房,不收他的房租;而那个给禁闭室送窝头、菜汤的生活干事,不知出于疏忽还是菩萨心肠作怪,每顿饭除了多给他扔进两个窝头之外,还不关闭那个小小的送饭窗口,使一线强烈阳光,得以从那个小方洞照射进来。
陆步青是很能驾驭时间的,每当早晨的阳光射进小窗口时,他把那块洒着阳光的地方,当成罗列各种方程式的黑板。此时虽然他身在囚房,精灵早已飞出暗室,到大海,到“音响自导鱼雷”中寻求安慰。每到夜晚,在蛐蛐轻声唱着的梦幻曲中,他也进入自己的梦乡:那里是波卷浪涌的大海;是大海上被“音响自导鱼雷”击中的舰只,在海浪中燃烧下沉……
冬天,禁闭室阴冷得不行,陆步青入狱时穿来的那套衣服不能御寒,他就把棉被裹在身上,缩在墙角,默默地想着他的心事。他不止一次地想起肖珂——那位他所尊敬的老政委。他为肖珂的处境而深深担忧。一想到肖珂也许会受自己连累时,他的心猛地抽紧了……
按严不笑的设想,骨头再硬的囚犯,难熬这长时间的禁闭;在陆步青想来,这近“一千零一夜”的索居时间,简直是太短了。尽管他那身衣服打了铁,那床棉被长满了虱子;而自己已经到了“虱子多了不咬”的麻木程度,他还是不愿意离开那间“课堂”。
1972年的春天,严不笑用钥匙打开了那间禁闭室,他把陆步青直接带到劳改队队列之前。按照他的逻辑推理,陆步青会自动请求穿起“084”号囚衣,但陆步青还是用摇头表示了他的态度。
“你……怎么,……还是不想认罪?”严不笑高声地问道。
陆步青回答是坚定的:“我不是囚徒。”
严不笑居然没有动怒,略略思考了一下:“那么说,你是永远也不准备穿‘084’号的囚衣了!”
“是这样。”
“你经过深思熟虑了吗?”
“这用不着考虑。”
“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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