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出乎犯人们的意料,严不笑没有像往常对付流氓那样,依靠击技;也没有像第一次陆步青拒绝答“到”时那样,受到严不笑的突然袭击。他只是倒背着双手,在原地转了一圈,站定之后,再一次问陆步青说:
“你不后悔吗?”
“永远也不会后悔。”
“那好!”严不笑紧紧锁着两条眉毛说,“你跟犯人严管班出工。不过,我要警告你,你不要认为不穿囚衣,身上没有囚犯标记,就想逃跑,警戒部队手里的枪,可从来也不吃素。”
严不笑果断地挥动一下手臂。出工了——带班的犯人对这个手势心领神会,立即带着灰色的人流走出了大铁门。一个班的警卫战士,拉着一条尖嘴细腰的警犬,尾随着囚犯们,走向了原野。
盛夏8月,炎阳似火。陆步青浑身上下脱了一层白皮之后,变得黝黑闪亮。他拼命地干活,这不是出自于赎罪的愿望——他是个无罪的囚徒——而是在用劳动为国家创造财富。更使陆步青心旷神怡的是,在这块杂草丛生的土地上开荒,能够望见大海。那烟波浩渺的大海,曾留下他童年时金色的梦幻;那海水吻着的海滩,埋着他多少珍贵的记忆……而今天,他从一条“小泥鳅”长成为一个粗犷健壮的大汉,重新看见海时,已然是个囚徒——一个特殊的囚徒了。
他是严管班犯人中最沉默的人。由于他总紧闭着冷峻的嘴巴,犯人们无从知道他的案情;又因为他一夏都不穿囚衣,犯人们叫不出他的代号;而劳动中又常常要发生语言接触,便喊他为“0”号。陆步青对这个代号欣然接受,道理很简单,“0”在数字概念里就是不存在,就是没有。久而久之,带队的劳改队长也就喊陆步青为“0”号了。
直到秋天来了,一场寒霜,凋敝了原野的最后一丝绿色之后,陆步青才渐渐意识到严不笑那次和他谈话的意义:你不是不穿囚衣吗?有你伸手要囚衣的时候。可是陆步青宁肯冷得围着监房空场跑步,也不向严不笑开口。时间老人是无情的,它丝毫也不因陆步青感到寒冷,而停止它的脚步;它吹掉树上最后一片枯黄树叶之后,开始飘落下零零星星的白雪。犯人们又都换上了棉囚衣。
一天早晨,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劳改队集合点名,陆步青站在队列里,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哆嗦嗦。严不笑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向陆步青飘来一瞥鄙夷的目光:
“0号!你冷吗?”
“人都是肉长的,当然冷。”陆步青尽量挺直了身躯说。
严不笑像在猫爪里玩弄着老鼠那样,抖抖肩上的蓝棉大衣,斜视着陆步青说:
“想穿棉衣吗?”
“想穿!”
“可棉囚衣上印着‘084’的囚犯标号呀!”
“……”陆步青没有回答。
“你不再认为这对你是个侮辱了吗?”
陆步青咧开冻得发紫的嘴唇笑了——这是他掷进大墙后的第一次微笑。谁能理解他的微笑是什么含义呢?在严不笑看来,这个和他一样严峻的人,笑,意味着意志上的投降;笑,是向他举了白旗的标志。在犯人们看来,这个“神经病”患者,终于纳过闷来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但只有陆步青了解自己为什么要发笑,他当场用最实际的行动,纠正了严不笑和犯人们对他的误解。
那是当严不笑以施舍主周济乞丐一样的心情,把一套灰棉衣和棉鞋扔给陆步青之后发生的。陆步青归到队列之后,首先穿上了鲶鱼头式样的劳改棉鞋;然后以极其敏捷的双手,把印着“084”号的灰色囚衣,翻了个个儿穿上。编号被翻进里面,白布里儿朝外。在迷迷蒙蒙的白雪中,活像一个北极熊。
整个操场上的犯人都震惊了。
严不笑眼球瞪得像要飞出眼眶。这次,他没有亲自动手收拾陆步青,只是动了动下巴,用眼睛示意了一下。立刻上来一群身强力壮的犯人,猛然摔倒了陆步青。陆步青的头沉重地撞在冰冻的雪地上。接着是拳打、脚踢、鞋踩……陆步青模模糊糊听见一片口号声:
“打倒死不认罪的现行反革命——”
“让他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
“0号反穿囚衣,变成‘白无常’,是为‘文化大革命’哭丧——”
“给0号加刑——”
之后,他似乎听见一丝微弱的汽车喇叭声,这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细微,最后像苍茫天空中飘动的一缕游丝,从他脑海里消失了。
他,丧失了一切知觉……
四
陆步青沿着海滩走着,走着……
他的身后沙窝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他面前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蓝天、大海、白帆。看见那只大海里的白帆,陆步青想起他爸爸那只破渔船;在那只船上,他看见过一次海市蜃楼的幻影。那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初夏,他爸爸拎着他的脖子,把他从船舱里,拎到船头上来,指着大海说:“你看——那是什么?”
小泥鳅那双小眼睛,突然睁大了。在大海上出现一道弧形彩虹,在彩虹的下面,有绿的树、红的楼、灰的路,路上奔跑着像火柴盒子一样的小汽车和骏马拉着的四轮马车。陆步青一下看呆了:“爸爸,这是哪儿?”
“龙宫!”爸爸回答说。
“龙宫不在海底吗?”陆步青咬着手指,不解地问,“怎么搬到海上来了?”
“这是龙王显圣,不愿意叫我们的船出海,不想叫我们打捞海里的鱼虾。看着吧!海要起大浪了!”爸爸神色庄重地说。
陆步青相信爸爸的每一句话,他的小脸立刻变了。可不是嘛,一扭头那海上龙宫不见了,但是大浪却没有涨起来。这个奇异的、绚烂的记忆,始终清楚地印在陆步青的脑子里;他相信海里确有龙王,龙王就住在他看见的那样的龙宫里。直到年龄大了,陆步青才纠正了他谬误的判断。科学告诉他:那是雨后的水汽里掺着的尘土微粒,经过太阳光的折射,不知把世界上哪个城市的一角,投影到海面上来了——那不是什么龙宫,而是海市蜃楼!
陆步青回忆起出现在他灵魂里的一道彩虹,它和童年时看见的海市蜃楼一样绚丽。那是在他因反穿棉囚衣被打得丧失知觉之后——他好像在做梦似的,朦朦胧胧看见浮动在眼前的一个大红球,他极力想睁开眼睛看个淸楚,但怎么也睁不开。这时,他耳朵旁边,似乎有时续时停的低语声:
“请你给他摘下手铐!”一个轻柔的女音。
一个熟悉的男声:“不能摘!”
“为什么?”
“他是一个死不认罪的……的……反革命!”
“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女音略略高了一点。
“知道,这儿是医院。”男人的声音也略高了一些,“可是一个医生也应该具有爱憎分明的感情,这个现反……”
“既然他死有余辜,你们为什么还送到医院里来?”
“即使是要枪决的死囚,有病也要先治病,然后执行。”
“你们要是想治病,就要先摘掉他的手铐!”女音忽然尖厉了起来。
“戴着手铐不是不影响你听心脏、照X光吗?”
“医生有权利叫你摘掉手铐。这儿是医院,对一切人都实行人道主义。”女音的声音里出现颤抖,大概是她发怒了,“一个患者,戴着手铐来就诊,不但影响他的血液循环,而且影响他的身心健康。如果你们把他送到医院,只是想装装门面,做出一个样子,走一个过场,那对不起得很,请你们马上把他抬走!”
沉默。
在这寂静无声的当儿,陆步青迷迷糊糊地像是做着梦:眼前那个大红球,分明是大海上的太阳……我不是躺在小船里,和爸爸一起在看日出吗,怎会到了医院?真怪!我一定是在做梦。
陆步青望着悬在半空的大火球,那奇怪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来了:
“你听见医生的话了没有?”还是那个柔弱的女音。
“不摘下患者手铐,你马上把患者抬走!”
“好!我摘……”
一阵铁锁与铁环的撞击声。
“脸上头上都缠着绷带,伤势怎么这么重?”
“监狱医务室抢救一阵,看看有危险,送这儿来了。”
“患者伤病怎么得的?”
“这……这是我们劳改单位内部的事情,请医生不要过问。”
柔弱的女音又高昂了起来:“谁爱管你们的事!我是医生,必须了解病理起因,你懂吗?”
“懂!他是在劳动中摔的!”
“摔的?怎么会摔那么重?”
“他在狱墙之上抹灰,狱墙太高。”
“人从高处掉下来,一般总是用手抱住头,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有的本能,他……怎么……你看,血都在绷带上板结了……这会是摔的吗?”
沉默。
“这个罪犯想从大墙上跳下来自杀!”
“噢!”女人似乎理解了。
“医生!先去透视吧!”
“患者姓名?”
“084号。”男人说,“请原谅,这是我们的规矩。”接着,陆步青感到就像他躺在小船上,波浪推着小船前进一样。驶向哪儿,他不知道。只是恍恍惚惚地看见一个大火球变成一串大火球,它们在上空移动着、奔跑着……不知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小船”不知驶出了多远,最后,一切又都复原了。他面前又剩下那个一动不动的大火球了。陆步青非要解开这个谜,看看那个大火球是什么东西。他用力睁开眼皮——他神志清醒过来了,那个大火球不是悬在头上的太阳,而是一盏从房顶垂下来的吊灯;他也没有躺在小船上,而是躺在一张洁白的病榻之上。这时,陆步青才完全清楚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个梦,说话的那个男人是严不笑,而那个女音一定是个医生。他看见那一串奔跑的大火球,也不是神话中的十个太阳;那是医生推他去X光放射室时,楼道里一盏盏的吊灯……
他开始感到头部和胸部都火烧火燎地疼痛了。陆步青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头和脸,摸到的不是皮肉,而是一层绷带。原来留在绷带外边的只有一双眼睛。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腕被磨掉了一层肉皮。不用问,那一定是押送他来医院时让手铐磨的,而这副手铐在“白衣天使”一再坚持之下,才被取下来了——他在不是梦的梦中,曾渺茫地听到过“白衣天使”柔弱而愤怒的声音。
“唉——”陆步青叹了一口气。他像走过漫长驿路的旅客,历尽了旅途上风霜雨雪的洗礼,到这间干净而温暖的小房里来喘息、歇脚了。他看看墙,墙是乳黄色的;他看看地,地上没有一丝灰尘。他又看了看病榻前的小桌,小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日历牌,上边写着:1972年11月19日。他心里“咯噔”一跳,明天将是他入党19周年的纪念日!19年前的11月20日,他和许多同学一起,举起拳头,对着党旗宣誓,要为人类壮丽的事业奋斗到底;而今天,他这个毫无罪过的共产党员,被囚徒们打成重伤,送到医院来了。陆步青内心如同一锅开水,上下翻滚,灼热难耐!他眼皮一酸,眼角溢出大颗的眼泪……
静。
万籁无声的病房,静谧极了。
可是这间静静的病房里,跳动着一颗不能安静的心。他像刚刚分娩出的婴儿寻找亲娘的奶头那样焦躁。他泪水蒙蒙的两只大眼睛,久久地凝视着这张日历,心里呼喊着:“党啊!我落生在那条破船上不久,娘就得‘产后风’死去了,之后,您就是我的亲娘。可是现在您在哪儿?您在哪儿?……”
为了转移自己的精神伤痛,陆步青不敢再看这张日历牌了,他把目光投向玻璃窗外。啊!窗外飘着棉絮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迷迷蒙蒙,在孤灯的照耀下,到处一片银白,简直像个冰雕玉琢的童话世界。陆步青正在出神地望着、望着,楼道里传来一阵嚓嚓的脚步声,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占据了他那颗破碎的心。
门,轻轻地开了。
陆步青闭着双目,像个死人一样躺着。
一秒、两秒……一分、两分……来者似乎没有采取什么粗鲁的行动。尽管这样,陆步青也不想睁开眼睛,因为他的直感告诉他,这个来者就站在他的床边,正在俯视着他;甚至他能听到这个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衣服和病床接触时发出的窸窣的声响……接着,他感到棉被被揭开了一角,一件冰冷的东西,接触到了他的心窝,并在心窝上下左右轻轻移动着。陆步青一下明白了,那是听诊器——来者不是严不笑,而是夜里查看病房的医生。
他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窄缝,悄悄打量着床边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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