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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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弓着身腰,偏侧着头,正在专注地倾听着他的心脏跳动。由于她背对着他的眼睛,陆步青只能看见垂肩的黑发,而看不见女医生的脸。当女医生收起挂在耳朵里的听诊器,轻松地吐出一口长气时,陆步青透过睫毛,才看清女医生的侧脸:她大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鼻梁很高,眼睛黑亮;额头和眼角有着不显眼的细碎皱纹。女医生白色的长衫摆动了一下,开始观看他缠着绷带的面部了,陆步青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反应,他赶紧闭上眼帘;但在这睫毛闭合的千分之一秒,女医生似乎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吸引了他。是什么呢?陆步青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他不知在生活的哪个驿站上,看见过这个医生。因此,他把刚刚闭合的眼睛又重新睁开了。显然,女医生也发现了陆步青的睫毛眨动,在陆步青重新睁开眼睛时,女医生正凝神望着他。女医生的目光是亲近而坦荡的;那双露着笑意的眼睛,似乎在祝贺她的患者清醒了过来。但是,女医生的目光对于陆步青来说,如同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如同一声摇撼记忆闸门的沉雷。穿着一身杏黄色运动衣的苏珊珊,一下就浮现在他面前,她的影子不断在他眼前叠印出现,最后和眼前这个穿白衫的女医生合二为一。对!她就是苏珊珊!尽管岁月给她的额头、眼角添上一些细微的皱纹;但没能凋谢她荷花似的容颜,没有能褪尽她两腮上的红晕。陆步青几乎要呼喊出苏珊珊的名字;但是一个奇怪的念头,由他内心突然升起:“苏珊珊是以极右分子处理,送去劳动教养的,她劳教期满之后,和刑满就业的罪犯,都属于没有公民资格的就业人员,怎么会穿上白衣天使的长衫呢?即使是劳改单位想使用她的一技之长,顶多当个狱医,怎么能出现在这样大医院的病房呢?”陆步青感到自己太可笑了,把滚到舌尖上的话咽了下去,再一次失望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个女医生,因为这个和苏珊珊相貌绝对相似的人,会在他伤口的疼痛中加上精神上的伤痛。他的痛苦负荷已经够沉重的了。

    女医生以为患者闭合了眼睛,是伤口疼痛的表示,因而轻柔地问道:“疼得很厉害吗?”

    “不。”

    陆步青从胸腔里吐出一个字。刚才女医生轻柔的话音,绐陆步青失望的心灵,重新点燃了一支希望的火把:怎么能那么巧合,连声音也和苏珊珊一模一样。真是怪事!

    女医生望着纱布中间那双近乎痴呆的眼睛,说:“你有什么不舒服,就按一下床头的电铃,我到别的病房去看看。”陆步青机械地点了点头。

    女医生转身走了。

    “大夫……”

    女医生在门口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有什么事?”

    “我……我能不能问您一点事情?”

    女医生笑容可掬地:“说吧!”

    “我该怎么称呼您?”

    “就叫我大夫吧,像你刚才叫的那样!”

    “不……我不知道称呼您……什么大夫才对!”

    女医生觉得这个患者有点奇怪,平静地说:“叫我病房值班的大夫就行了。”

    “不,我是问您贵姓?”

    “我姓苏。”

    女医生的白衫,被拉门掀起的风,吹得像鸟翅那样上下飘飞,一下就不见了。

    陆步青用手掌艰难地支撑起身子,他想追出去;可是头部和胸部的钻心疼痛,使他只好又躺了下来。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自己的心情了,他激动地喘着气,心跳得如同有人擂着的一面响鼓。他被生命中突然升起的彩虹之光,照得眼花缭乱,继而热血沸腾……没过多长时间,陆步青的手,就去按那个唤人的电铃了。

    女医生以为陆步青病情有什么变化,匆匆推门而入:“怎么了?你……”

    陆步青心跳得厉害:“没……没什么!”

    女医生看见陆步青目光中闪烁着迟疑的神色,像每个有素养的医生询问患者病情那样,平静地说:“有什么感觉你只管说,躺在病床上的都是患者,医院不分你是……”她没有把“犯人”两个字说出口,舌头一拐弯,改口说,“不管你是什么人,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明白吗?”

    本来,陆步青就要喊她苏珊珊了,听完女医生这一番话,他要说的话一下卡在嗓子眼上。是啊!作为一个医生,为了避免刺激患者,回避了“囚徒”这个字眼;而正是这个怕人的字眼,使陆步青昏热的头脑,回到了严酷的现实中来。他想:“你自己已经是一个‘囚徒’了,苏珊珊是个医生,多少年来,她或许把你忘记了……你为什么要往人家平静的心灵里扔石头?一个‘天使’,一个‘囚徒’,尽管近在咫尺,距离却远隔海角天涯!为什么你要她知道床上的患者是陆步青呢?难道你是要她分担你的痛苦,把她再拉进苦难的深渊吗?……”陆步青开始责怪自己太莽撞了,便有意识地躲开女医生的目光,同时带有歉意地说:

    “我刚才不小心,手碰上了电铃按钮!”

    “对医生应该诚实。”女医生两眼追踪着陆步青的目光,面孔流露出严肃的神色说,“你是有事要对医生说的。我第一次进屋来听你心脏时,你眼睛下边的绷带是湿的,说明你刚才流过泪,对吗?”

    “是这样。”陆步青回答说。

    “为什么哭?”

    “这不关系到你的医疗问题!”

    “怎么能这么说?一个好的医生,同样应该是一个心理学家;只有他洞察了患者的全部情况,才更有利于对症治疗。这要求患者很好地配合,你明白吗?”女医生说着,坐在病床前的一把椅子上。看样子,她决心要深刻地了解她主治的患者了。

    窗外,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着……

    寂静的病房内,陆步青那颗心惶惶不安地跳了起来。他望着她那双沉静的大眼睛,似乎感到她发现了他的什么东西,在有意地进行探索、开掘。他全部的脑细胞,都在紧张地活动着: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使她快点离开病房?不然,这样坐在一起,目光对视着,他生怕自己经受不住感情的煎熬,而呼喊出苏珊珊的名字。那样的话,虽然也貌似一个喜剧,但喜剧的背后将给苏珊珊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他真是想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好在,陆步青的脑力还是够用的,他想起一个叫女医生离开这间病房的理由。他说:

    “苏医生,我叫您来,确实有一点事。”

    “那你为什么又说没有事?”女医生笑了。

    “因为这……这超出了一个患者对医生可以要求的范围!”

    “能满足患者的,我们一定尽力去办!”

    “那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

    “我在这个小桌的日历牌前,想放一朵花!”

    女医生惊讶了:“你伤这么重,怎么会有这样的闲心?”

    “不是闲心!”

    “噢?”

    “一过午夜十二点——明天11月20日,是我入党19周年纪念日。我刚才本来想对您说,又觉得不切实际。第一,大冬天上哪儿去找花?第二,您会觉得一个犯人的要求太出格了,所以我没有说出口!”

    女医生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审视地盯住了陆步青的眼睛:“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在哪儿入的党?”

    “您只要告诉我,有没有花儿就够了。”

    “有。我可以把我花瓶里的蜡梅拿来。”女医生说,“可是你要告诉我,你在哪儿入的党。”

    陆步青沉默着,寻找着合适的回答。

    “是不是在科技大学?”她紧接着问。

    陆步青摇摇头,表示他不知道这个学校。

    女医生的目光马上黯淡了:“那我想错了!”

    “您在想什么?”

    “我想……”女医生掩饰窘状地掠了一下额前一绺黑发,“我在科技大学当过医生,有一个大学生,他有一双凹进去的眼睛……和你绷带外边这一双眼睛太相似了!”

    “哎,‘084’号,你真实姓名叫什么?”

    陆步青因为反抗这个“084”代号,承受了无数折磨,但在他确认无疑的苏珊珊面前,这个不光彩的代号,正好成了他的保护色。他说:“犯人只能用代号,不能吐出真实姓名。今后您不要叫我‘084’号,只叫我‘0’号就行了,这个0字又简单又好记!”

    “好!再见——”苏珊珊失望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她不失礼貌地回过头来说,“0号患者,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把你要的东西送来。”

    她,走了。

    这个夜晚,陆步青失眠了。他躺在病榻之上,两眼望着房顶,静听着窗外大地上风雪的呼啸。生活是多么不可思议,他日夜思恋着的珊珊,竟在人生的这个驿站相遇了。他是多么想和苏珊珊倾吐离别的衷情啊!他是多么想抚摸一下苏珊珊的红晕的脸颊;不,哪怕接触一下她的手指也好啊!他是多么想用一个男人的全部力量询问一句“珊珊,你好”啊!但是一个灰衣囚徒和白衣天使之间,却有着无限遥远的里程——尽管她就在方寸之地的病床旁边,他从道义上却丧失了这样的权利。陆步青确信,在苏珊珊头顶之上,不知有哪颗吉星高照,已使她的命运有了转折。一个劳教之后就业的右派,能穿起医生的白衫,行使医生的权利,那是生活中十分罕见的事情。陆步青默默地祝贺她获得幸福!

    他是噙着热泪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他一睁开两眼,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小桌上竟然真的放着一束蜡梅花。他看看窗外,鹅毛大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飞落着;病房内的蜡梅,却开得一片金黄。不用问,这是苏珊珊送来的。他正在凝视着这株挺拔的蜡梅,苏珊珊走进病房里来了。

    “你感觉怎么样?”她问。

    “胸部疼痛好了一点。”

    “你怎么又哭了?”

    陆步青否认地摇着头:“没有哇!苏大夫!”

    “不要瞒哄大夫。”苏珊珊像一个女教师,启发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认错似的,严肃而柔和地说,“你脸上的绷带又湿了一片。”

    陆步青无话可答了。

    苏珊珊俯下身来,用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检查了他的心脏,并记下病情记录之后,没有转身出屋,却在小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陆步青透过蜡梅花枝,看见苏珊珊胸膛起伏、若有所思,心里开始微微战栗。他生怕苏珊珊询问他什么,而苏珊珊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蜡梅。”

    “为什么我偏偏给你送来这束花?”

    “叫我这个受难者,用它纪念那珍贵的一天。”

    “不完全对。”苏珊珊淡淡地笑了笑,“我是个非党群众,没有你那样的圣洁感情。我之所以把这束花拿来,摆在你的面前,主要是为了激起你的生活意念!”

    陆步青蒙住了:“生活意念?”

    “你为什么想自杀?”

    “我?……”陆步青更糊涂了。

    “你不是从大墙上一头扎下来,想离开这个世界吗?”苏珊珊专注地盯着陆步青的眼睛说,“我是一个医生,在年轻的时候,也干过这样一件荒唐事,从三十米的烟囱上……当时一个大学生,挽救了我,给了我勇气。因而,我对所有因自杀未遂送到病床前的患者,都想尽当年那个大学生对我尽的责任!0号,你明白了吗?”

    “珊珊,我就是当年的他呀!”这句肺腑心声,已经冲到他的舌尖,但还是被他强咽下喉头。为了在苏珊珊面前不露声色,他苦涩的嘴角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能明白这一点就很好。”苏珊珊认真地说,“一个人应当珍惜自己的生命,无论在别人眼里你是泰山还是鸿毛,你都该勇敢地生活下去。这些年监狱里关的,并不都是坏人。我虽然没穿过你们的囚衣,可是也被劳动教养过,知根知底。”

    陆步青本来很想告诉苏珊珊,他被送来医院的真实原因;但他转念一想,这正是了解她这么多年坎坷生活的大好时机。既然严不笑已经告诉苏珊珊,他是个自杀未遂的囚犯;他没有必要在此时此地对苏珊珊进行解释。于是,他静静地听着苏珊珊的陈述。

    苏珊珊踌躇地沉默了片刻。她似乎思索着该不该对这个陌生的犯人,讲她的一些遭遇,以鼓励这个囚犯对生活的勇气。也许是出于同情?或许是陆步青那双深凹进去的眼睛,唤起了她内心埋藏着的甜蜜记忆,从而使苏珊珊对眼前的囚徒产生信任……这一点,陆步青是无法知道的。反正苏珊珊在他的目光下,渐渐解除了戒备,低声地说下去了。她的话把他带进了冰铺雪盖的北国莽莽密林。一个从小在东南亚椰子树下奔跑的小姑娘,此时在深山老林中,和女劳教队的各种囚犯为伍。她们中间有女教师、女学者、女骗子、女扒手,形形色色,无所不有。

    “这些女劳教犯,干的是男劳教犯的活儿。”苏珊珊沉静地悄声说,“我们用手锯伐木,每天在‘顺山倒’‘逆山倒’的号子声中,累得筋疲力尽。带队的是个麻脸男队长和一个女管教科长。据说是为了根治这些女血吸虫的资产阶级思想,在运木料时不给爬犁,上千斤的参天古松,靠我们的肩膀往下扛。麻脸队长倒坐着爬犁,背着猎枪,穿山过林去打山鸡。我能够活了下来,要感谢青年时代那个大学生……这个青年人有着铁一样的毅力,每天早晨出现在圆弧形的跑道上;他的毅力感染吸引着我,我不声不响地向他学习,咬着牙跟着他跑。他跑六圈,我跑三圈;他跑十圈,我跑五圈……没有那时候的艰苦锻炼,我也许早和那个女学者一样,把骨头埋在北国老林,听大森林的喧哗去了。可是我活着,我坚强地活着;我有个信念,我一定要活着见到当年那个大学生,他是个强者……”

    陆步青的泪水泉涌般地溢出眼帘,为了逃避苏珊珊的视线,他把头侧过去,让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一滴一滴地垂落在枕巾上。苏珊珊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低语戛然而止,她站起身来走近床边,惊奇地说:“0号!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些还不能激发你生活的意念?”她不能理解她的患者,为什么会突然落泪,“也许这对你太刺激了,我不再说它了。”

    陆步青猛然回过头来,乞求着:“你讲,讲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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