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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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说起这些,我像是记起一场噩梦。也许这一生我真的见不到他了。”说着,苏珊珊眼圈红了,“我打听过他的下落,他和你一样,当了囚犯……”

    “珊珊——”陆步青再也忍不住感情的煎熬,他呼喊了一声,便用双手支撑着伤痛的身体,从床上半坐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苏珊珊往后缩了一步,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陆步青哽咽着喉头,向苏珊珊伸出两只手臂:“你……真的看不出我是谁?”

    苏珊珊用拳头顶着哆嗦的嘴角,往前走了两步。她有点被这突然的事件惊呆了。这个向她伸出手臂的犯人,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只有绷带外边那一对深邃的眼睛,能勾起她那十分遥远的记忆。他,不是也有这样一双凹进去的眼睛吗?难道这真的是他!苏珊珊想到这里,几乎不能自制。她的心在狂跳,血在奔涌,一下用她痉挛的两只手,抓起囚徒那两只颤抖的手,语不成声地问道:“你……是……陆步青?你是……”

    “珊珊——”

    陆步青紧紧握住了苏珊珊的手……

    窗外的雪还在静静地落着。室内两颗燃烧的心,两个苦难的灵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苏珊珊吻着陆步青那双泪水莹莹的眼睛,她把这个男人又咸又涩的眼泪,吮进嘴里,咽下喉头。

    陆步青感到呼吸窒息,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五

    这里没有苏珊珊脸颊上的药水气息,也没有苏珊珊因兴奋而急剧的喘息声;只有海在均匀地呼吸。它像个酣睡的巨人,吸气时,把沙滩上的水波吸进胸膛,露出陆步青踯躅的脚印;当它呼气时,又把水波吐出来,淹没沙滩上的贝壳、石子,吞噬着陆步青在海滩上移动着的双脚。

    他向前走着,毫无知觉地向前走着。只有海面上成双成对的水鸟,在他面前嬉戏飞鸣时,陆步青才停顿住了双脚。他看着海面上一双双幸福的伴侣,不禁想起他和苏珊珊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那是在他刚刚揭掉脸上绷带之后的一个黄昏。雪停了,夕阳从云层背后露出脸来,把一缕阳光投进了他住的病房。陆步青为了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架着单拐,走出病房。苏珊珊从医生值班室里走了出来,阻拦着:“你不能出楼道,外边很冷。”

    陆步青意味深长地说:“你忘了?我和你都是最不怕冷的人!”

    苏珊珊会意地笑了。她给陆步青披上病号棉大衣,以医务人员护理患者的身份,搀扶着陆步青走了出来。病房后面,是个弯弯曲曲的长廊;寒冬腊月,没有一个病员到这里来漫步。这儿静极了,只有风把小柏树上的雪团吹落在地的轻微声响。

    苏珊珊紧紧靠着陆步青的身体,悄声说:

    “我真没想到还会有和你一块散步的幸福。”

    陆步青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后悔……那天我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向你伸出了两只手臂。”

    “为什么这样说?”苏珊珊惊异地停住脚步。

    “因为我是一个囚徒。”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呀!”

    “冤枉?冤枉不也得坐牢吗?”陆步青坐在长廊上,严肃地注视着苏珊珊说,“你虽然不算年轻了,可毕竟不算老,还能寻觅到你的幸福。我——”

    苏珊珊猛然打断了陆步青的话:“步青——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珊珊!”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苏珊珊因愠怒而睁大了眼睛,“难道我连托尔斯泰笔下的玛斯洛娃还不如?玛斯洛娃在流放地还勇敢地爱上了一个革命者。我……我很了解我的生存价值,虽然我穿着白衣天使的罩衫,行使着医生的权利;可是我每天在为你而活着。我寻觅着你!我等待着你。已经等待你十几年了……你,你倒说出……这些刺伤人心的话。”

    陆步青看见苏珊珊脸色绯红,不忍惹她伤心,便有意转移话题说:

    “珊珊,是哪颗吉星高照,才叫你穿上这身白衫?一个劳教期满的就业人员,是不可能在这样的大医院当医生的。”

    “我算是一个例外。”

    “噢?”

    “不过,我不想谈这些事情……”

    “对我也不能谈吗?”

    苏珊珊沉思地低垂下面颊,然后抬起头来,眨动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说:“你非要知道吗?”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这是一件我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太可怕了!”苏珊珊打了个冷战,靠在长廊的圆柱上。

    “那……那就不要说了。”陆步青觉察出苏珊珊心灵上深埋着隐痛,便从长廊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你坐下。”苏珊珊把陆步青按在长廊的座位上,激动地说,“我要说,我要告诉你,那些头上戴着国徽的人里,好人虽然很多,可也不缺禽兽!”

    苏珊珊娓娓而谈了。她重新把陆步青的思路带进了莽莽密林中的女劳教队。她本来在1963年就劳教期满,成为一个女就业人员了。但苏珊珊无家可归,像只无处投奔的孤雁,只能留在女劳教队中,继续接受改造。事情发生在1967年的初夏。那时正是“红色恐怖”席卷全国的时候,森林中的女劳教队却是一块安静的绿洲。

    山坡上草绿了,花红了;严冬时节躲藏起来的各色羽毛的小鸟,都飞回深山老林里来,用婉转的歌喉,唱着人世间没有的欢快的歌。那天早晨,女管教科长带着所有女劳教犯和女就业人员,去山泉下边洗澡;她被那个麻脸男队长叫出队列。他叫她马上去收拾一间桦木小屋。

    苏珊珊尽管一冬没有洗过澡,十分渴慕那清凉的泉水;但队长的话就是命令,她只有两个字——执行。

    这是一间存放劳动工具的小屋。除了伐木的工具之外,就是劳教人员破旧的靴子、雨衣之类的杂物。她的任务是把这些东西,搬运到另一个帐篷里去。十几年的劳改生活,苏珊珊早已把自己看成一台干活的机器;至于为什么干,腾这间小桦木屋目的何在,她是不需要知道的。

    等苏珊珊把杂物搬运完毕,又在小桦木屋里,支好一个行军床之后,一直站在门外监视她的麻脸队长,走了进来。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收拾这间屋子吗?”

    苏珊珊不想知道这些,她摇摇头。摇头之际,她的头发散了,忙用双手去盘她的头发。

    麻脸队长走近她,笑着说,“你劳动中一贯表现不错,我可以告诉你,省劳改局今天要来一个大人物。他要来这儿疗养。”

    苏珊珊支应地“嗯”了一声,她认为任务完成可以走了。可是麻脸队长堵住了她,两眼直直地盯着苏珊珊说:“你还有一个任务没完成。”

    苏珊珊已预感到潜在的危险,她紧张地思谋着对策。麻脸队长一步一步逼近她说:“这个任务就是你给我按摩一下身子,你劳教前是个医生,你懂得该按摩一些什么部位!按摩好了,我可以上报,提前给你分配工作。”

    苏珊珊板起面孔,声色俱厉地说:“我提醒你,我是个人,不是动物。”

    “你是个人!”麻脸队长用手碰了她下巴一下,“你可是个女人,你明白吗?”

    苏珊珊躲闪着,喊叫着:“你放我出去!”

    “你喊吧!这儿只有你和我!”说着,他像老鹰扑抓小兔一样,向苏珊珊扑来,嘴里还喊叫着,“我就不信你这个知识分子清高,再清高今天我也要过过手!”

    苏珊珊抵抗着、挣扎着……

    苏珊珊用全部丹田之气呐喊着……

    那扇桦树条编成的门,突然被踢开了。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和一个背枪的年轻的民警出现在门口。

    麻脸队长涨红的面颊,一下变得面无血色:“刘局长!……您这么早就到了。”

    苏珊珊匆匆整理着被撕烂了的衣裳,想向桦木屋外跑去。

    “你等一下。”老者低声地说。

    苏珊珊停下脚步。

    “我是劳改局局长,这是怎么回事?”

    麻脸队长恶人先告状地说:“她……勾引干部下水!”苏珊珊浑身哆嗦着,牙齿磕着牙齿。她无力地靠在桦木小屋的墙壁上,张开翕动的嘴唇,但说不出一句话。

    老者两只喷火的眼睛,直直地审视着他的下属:“既然是她勾引你,她为什么还要呼救?”

    “这……”

    “她勾引你,怎么衣裳都是撕扯的痕迹?你回答——”

    “是……”

    在老者那双喷火的眼睛里,结论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他斑白的头发,因愤怒而直立;他蠕动的喉头,因激动而沙哑:“你……头戴国徽,竟敢利用巴掌大的一点职权,侮辱女囚……”说着,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民警腰里那支手枪。

    年轻的民警把手枪递给了老者,同时焦虑地提示老者说:“刘局长,您……要冷静点……”

    麻脸队长像烂泥一样,瘫倒在闪亮的枪口之前,语无伦次地央求着:“刘局长……我……是畜生……我这是初犯,还没造成后果,您可以查实……”

    老者拿枪的那只手抖动了好一阵子,终于放下了。他挥挥手,让那个民警取来一副狼牙手铐;他亲自把那副锃亮的狼牙手铐,铐进那个麻脸队长的肉里,直到他像狼一样嗥叫起来,老者才向民警下了命令:“辛苦你下山一趟,把他送到男监死囚住的‘小号’押起来,等把他全部罪行调查清楚了之后,再严肃处理!”说完之后,老者用颤巍巍的手,一把揪下麻脸队长帽子上的国徽,用力扯下他警服上的领章,怒不可遏地高喊了一声:

    “滚——”

    民警用手枪捅了麻脸队长后心一下,把他押走了……

    苏珊珊沉浸在苦难的记忆之中,她两眼盈着泪花,闭住了嘴唇。

    “后来呢?”陆步青心情沉重地问。

    “之后,我才知道这位老者是1936年参加东北抗联的老同志,红卫兵砸烂公检法时,他到深山密林的劳改队来躲风。事隔不久,他找我谈了话;当老人知道我的案情原委,又了解到我是M国归国华侨的女儿,而带我回国的爸爸已经不在人世间的时候,他干涩的眼角涌出了泪花。他像老父亲对女儿那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珊珊同志,在这乱世之秋,我没能力为你平反;但我要豁出我三十多年的党龄,摘你这顶帽子。’刘局长的老伴,在省公安医院当院长,他亲笔写了一封长信给老伴,把我安排在他们医院,当了医生。”

    陆步青吐出胸中一口闷气,感叹地说:“这样的老干部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叫你碰上了,真是不小的运气。”

    “他现在被结合进省局的领导班子当二把手,上任第五天就通过医院摘了我的右派帽子。”

    “你真是个幸运儿。”

    “你也不算不幸运!”

    陆步青漠然地苦笑了一下,他不能理解苏珊珊这句话的意思。问道:“这话怎么讲?”

    “碰到我算不算一件幸运事?”

    “但是,严不笑铐我回监房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一句话,把沉溺在相聚的欢欣之中的苏珊珊,拉回到严酷的现实生活中来;她低垂下头,立刻变得缄默无言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病房里已经亮起了盏盏灯火。这里虽然没有电灯照明,但借着白雪的反光,彼此的面孔仍然清晰可见。苏珊珊两只手抚摸着陆步青手腕上的一圈疤痕,她知道那是手铐给他留下的痕迹。她专注地凝视着陆步青的脸;他脸上虽然已经拆去了绷带,伤肿之处还没有能完全愈合。望着望着,一阵酸痛涌上心扉,晶莹的泪珠一串一串地滚下睫毛。

    陆步青用那只结着老茧的手,抹着苏珊珊眼窝的泪花,安慰着她说:“别这样。我们都是受过苦难的中年人了,要珍惜眼泪。”

    “不,在我的生活中,没有比你更亲的亲人了,我……不能再叫你走。”苏珊珊拨开陆步青的手,把脸埋在自己两只手掌之中,低声呜咽起来,“爸爸过早地离开我,我的母亲在海外,只有你……”

    “珊珊,我是个囚犯。你该认清这个现实。”

    苏珊珊突然仰起泪脸:“难道这现实就不能改变吗?”

    “现实是块冰冷的铁……你知道吗?”

    “可是生活里也有打铁的人哪!”

    “别说孩子话了。珊珊!”

    “这不是孩子话,这是现实生活的另一方面。”苏珊珊似乎从浓云的间隙,发现天空中一线星光那样,对着夜空睁大了眼睛。

    “谁能够把这块冷铁打热?”

    “你说得对!是没有人能扭转中国的现实。”苏珊珊回答说,“可是却有人能为受难的正直灵魂,输血送氧……”

    陆步青激动起来了:“谁?”

    “曾经解救过我的那位革命前辈。”

    陆步青沉思了一下,抬起头来:“你是说刘局长?”

    “就是他。”

    “珊珊!”陆步青急躁地皱起眉头说,“你该理解我,我从来没有向人乞求帮助的习惯。”

    “你也该了解我,我不能眼看着一个好人,再因为不穿囚衣而被打得遍体鳞伤。”苏珊珊霍地站了起来,看了看一间亮着灯的窗子,果断地说,“我要去找院长,把你的全部情况都讲给她听,请她转告刘局长。你想想,林彪都摔死在温都尔汗了,漏掉他那句话中的一个‘万’字,就打成‘现反’,这个罪名现在还能成立吗?”

    “珊珊,你……”

    “走吧!我扶你回病房。”

    刚才还是泪水洗面的苏珊珊,此刻挺直了她的胸膛。她不容陆步青再多说一句话,架起他的胳膊,向病房走去。半路上,陆步青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她那双闪着怒光的杏核眼瞪了回去。这时,陆步青似乎才了解到,在苏珊珊纤瘦的躯体内,蕴藏着火焰、雷电和无坚不摧的坚毅力量。这种力量,深埋在她温柔雅静的面孔之下,犹如地火寓于冷漠的地壳当中,一旦喷发出来,是炽烈而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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