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就想走。”陆步青焦躁地大声说。
“嘿!大概你是个疯子吧?这间有暖气的病房,不比你们监房大凉炕舒服?”
陆步青发了肝火:“请把我的棉囚衣拿来,我可以出院了。”小护士翻翻眼皮,惊奇地望了望这位怪人,有点害怕地说,“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犯人,其他犯人到这儿来养病,都千方百计赖着不走,你可真是邪门儿!不过,这可由不了你,监狱不来人接你,我们不签署出院证明,你就甭想离开医院一步。”
小护士莫名其妙地看了陆步青一眼,扭身走了。走到门口,她仿佛对陆步青的神经是否正常表示怀疑似的,善意地警告他说:“0号!这个医院的性质你应该清楚。过去,曾有在这儿住院的犯人,想逃避法律的惩处,从这儿逃跑;结果不是被值勤的民警逮住加刑,就是提前去太平间报到了。你该明白这一点。”
小护士走了,陆步青的心冷到了极点。他失望地坐在床沿上,又猛地从床沿上站起来;他忍耐不住心灵上的自我折磨,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在一段时间内,他真的计划穿着病号棉大衣,逃回监狱。“鸟儿往笼子里飞,总不会有罪吧?”他想,“可是有谁能证明你这只鸟儿是真心诚意地想飞回笼子呢?万一真被追捕的子弹,打穿了头颅,不等于也是宣判苏珊珊的死刑吗?”
踱步之间,他望见苏珊珊放在日历牌前的那束蜡梅花。虽然,时间如流水般地逝去,日历牌不知翻过去多少张;可是那束花还没有凋零,还吐着幽香。陆步青凝神地望着金黄的花瓣,心里升起一种羞愧之感:“花儿还敢于和风雪斗艳,一个人岂能那么轻生?让天空中霹雳闪电都朝我袭来吧!陆步青在等待着更严酷的打击!”
门,开了。首先出现的人是主宰他命运的严不笑,他身后跟进来的是苏珊珊。陆步青最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在他看来,严不笑和苏珊珊,是两个绝对不相通的绝缘体,不会同时出现在他这间病房之内的!但他定睛看了看,不是严不笑和苏珊珊又是谁呢?唯一不同的,苏珊珊没有穿着医生的白衫,她像一个风尘仆仆的长途旅行者,眼角眉梢挂着北国风霜。严不笑虽然还是穿着一身民警装束,披着一件蓝棉大衣;但敏感的陆步青还是看出了一点异常:他手里没有拿着手铐,而是提着一个印着“公安”字样的黑色公文包。
陆步青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审视地看着严不笑和苏珊珊。
严不笑没有呼唤“0号”或“084号”的代称,而是叫了一声:“陆步青——”
“我在这儿!”陆步青忌讳答那个“到”字。
“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可以回监房了。”陆步青不卑不亢地回答。
“有一件事情需要向你先说明一下。”严不笑眉头不自觉地皱成“川”字形,没有一丝笑容地说,“你知道,监狱是个执行机构,只要送到大墙里来的,我们一律以犯人相待。”
陆步青静静地听着,揣摩着严不笑每一句话的含义。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件陌生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向他逼近了。他知道严不笑是个滴水不漏的劳改干部,如果没有什么突然性的变化,他决不会忘记喊“084”号,而呼喊他的名字。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陆步青则茫无所知。仅从严不笑呼喊他名字上来看,似乎有点喜兆。
“当然啦!”严不笑略有不安地咳嗽了两声,“因为你拒绝穿‘084’号囚衣,我……我……态度上粗暴了一点;但你知道,专政这个字眼,并不是什么仁慈的东西,你应当理解一个公安人员的难处,比如:对付那些大流氓……”
陆步青冷冷地截断他的话,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起这些。”
“因为我们已经决定释放你出监。”
陆步青分明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什么,他还是问了第二遍:
“你说什么?”
“释放你出监!”严不笑从不会笑,此时为了表示笑意,嘴角微微下垂,脸显得比平日长了三分,“陆步青,关于这一点我没有权力详细对你讲,只对你宣布决定:省劳改局和有关方面认真研究了你的案情,认为把你定为‘现反’送来劳改,缺乏根据。鉴于林彪阴谋败露,在温都尔汗折戟沉沙,你的案情更缺乏了现实依据。因此,撤销原来判决,从即日起生效。考虑你没有生活出路,决定送你还乡生产……”
严不笑话还没有完结,陆步青已经被这巨大的冲击波,搞得目眩耳鸣了。他面色苍白,细碎的汗珠顺着额角爬了出来。他的眼睛朝站在门口的苏珊珊投望了一眼,苏珊珊正平静地望着他,并朝他会意地点了点头。那意思好像在说:步青,你安静一点,看!你的命运开始拐弯了。
看样子,严不笑不愿在这间病房里多停留一秒钟,匆匆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钞票,放在病床前的小桌上说:“这是你还乡后的安家费……”
“我不要!”陆步青固执地推却着。
“执行命令是我的天职,我们对每个释放还乡的犯人,都给一点安家费。”严不笑挺直了略略佝偻的前胸说,“因为你构不成一个罪犯,用不着我们遣送了,这是刘局长的指示。”
陆步青望着这个曾经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的公安干部,心里微微升起一丝回暖之意。“他并不是什么心地很坏的人,‘执行’‘照办’组成了他的肌肉和神经。他或许认为,只要使犯人服服帖帖,他就圆满地执行了无产阶级专政的职责。”陆步青想到这里,不禁伸出手去想和严不笑握手话别;但严不笑并没伸出手来,他说了声:“再见——”便迈着机械的步子,走出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陆步青和苏珊珊了。
“简直就是一场梦。”陆步青猛然抓住苏珊珊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前拉了拉,百感交集地说,“你临走前,怎么也不向我打一声招呼?这些天,我的心都急得冒了烟。”
苏珊珊解释着说:“来不及呀!那天晚上我去找老院长,她听了你的整个遭遇,立刻叫我坐着她的车,和她一块儿去找刘局长。在刘局长那儿,老院长感慨地说:‘公安局是惩恶扬善的地方,怎么能关押这样的好人?’刘局长何尝不知道大墙里边,这些年既有狗屎,也有黄金!可是他不是活神仙,没有办法扭转乾坤。他叼着烟斗在屋子里转了半天,最后狠劲磕磕烟斗说:‘我已经把我的党籍,放在铡刀口上一回了;那就让我这个老公安、老八路再冒一次险,为这个蹲冤狱的共产党人,再往铡刀口下伸一回脖子——’这个老公安,连夜查阅了你的档案;之后,借着视察各地监狱的机会,开始了不知疲倦的奔走。老院长担心他的高血压上升,叫我护理刘局长的健康。这些天,那辆北京吉普,车轮子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儿,也不知道奔跑了多少路程;甚至连科技大学都跑到了!还见到了辛农……”
陆步青一听这个名字,身心不觉为之一震,唐突地问道:“他……好吗?”
“红光满面,活得比以前还健康。”苏珊珊说,“由于他在‘走资派’中表现突出,又腆起他那将军肚,坐在党委书记那把金交椅上了。”
“那……刘局长怎么过他那道关?”
“据刘局长告诉我,最初他坚决不同意给你更改‘现反’结论;经过多少回合的交锋,他也没有让步。最后刘局长只好用‘极左’对付他的极左,指出他这样干,是效忠酆都城里的林彪;他才后退了一步,被迫同意给你去掉‘现反’帽子,但拒绝接收你回到学校。刘局长无计可施,只好也妥协了一下,做出送你还乡的决定。这……就是事情的简单经过。”
陆步青听着苏珊珊回叙这件事情的经过时,一幕一幕的悲愤记忆,重新涌上他的心头。他脸色铁青,嘴角紧闭,手指捏得咔吧咔吧地发出声响。苏珊珊完全理解陆步青的心情,她把陆步青两只互相捏得发响的手,握到自己掌心之中;同时安慰这颗饱尝了辛酸的苦难灵魂说:“步青,别想那些悲恸的往事了。我们的命运不是一步一步往好里转化吗?”说着,苏珊珊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卷稿纸,递给陆步青。“这是辛大官人开恩,把你的论文退给你了。”
陆步青身不由己地哆嗦了一下,他双手捧着已经被老鼠咬破了纸边的论文稿子,只低头望了一眼,泪水就夺眶而出。此刻,他记起那多少个不眠的日夜,他记起多少个寒暑春秋:那稿纸上每一个笔画不是墨水,而是从他血管里流出来的鲜血;那稿纸上的符号,不是标点,而是陆步青一滴滴辛酸的泪滴……一个倔强汉子,面对这沓残破的手稿,竟然像个大孩子一样,抽泣出声音来了。
和陆步青的心灵紧紧相通的苏珊珊,马上被陆步青的悲愤情绪所传染;她两只大眼睛里迅速地闪出泪光。一时之间,她找不到解劝他的办法,便掏出手绢递给他,用哄小孩子的手段,哄着陆步青说:“别这样了,护士要是闯进来,会笑话我们的。”
陆步青用手绢擦了擦眼窝的泪痕,紊乱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说:“看见这卷稿子,我就想起了那位海军老政委,他……”
“他还活着,还在部队的干校蹲牛棚……”
“哪来的消息?”陆步青急切地问。
“本来,刘局长想从这条线索上给你寻找一个合适的出路。他派了一个干部去询问打听,结果,他失望了……”
“好人受罪,坏人荣升。”陆步青激动地把稿子往小桌上一摔,“难道这就是革命前辈前仆后继为之而献身的中国?”
苏珊珊思忖了片刻:“你认为,这种局面会长久吗?”
“不知道。”陆步青心情沉痛地摇了摇头。
苏珊珊望着窗外白雪覆盖的大地,悄声地问:“你忘了没有?雪莱有两句著名的诗句——”
“我没读过。”陆步青诚实地说。
“诗人说‘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苏珊珊神往地背诵出这两句诗,然后伸出纤细的手掌,用她的拇指舒展着陆步青眼角两边深深的鱼尾纹,充满深情地对他说,“让我们从这两句诗里汲取力量,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长时间无言的沉默……
陆步青和苏珊珊肩靠着肩站立着。
他们久久地望着那束傲雪的蜡梅,凝视着它那金子般的花瓣……
六
太阳西沉了。
海,睡醒了,开始涨潮……
它用原始的蛮力,推起万顷波涛;刚才那个恬静、沉睡的海,瞬息之间,变成手舞足蹈的泼妇。
海鸟向天空惊飞。
渔船在浪峰中闪现……
碧浪拍天的大海,并没引起陆步青的格外注意;他漫步向前走着,太阳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身影……
他是在对着海说话?还是在默默独语?
“大海!我是你的儿子,你是我的生命的摇篮,你是我生命停泊的一个码头;也可能像我爸爸那样,你——大海就是我的最终归宿。”
他不曾忘记离开病房、还乡生产的时日……
哪儿是他的家乡?妈妈的尸骨早已喂了鲨鱼;爸爸的遗骨虽然埋在海滨,但随着岁月的奔驰、光阴的流逝、星斗的更移、江河的改道,大海已经用它无穷无尽的力量,荡平了那个小小的土包。大海,毫不费力地吞噬了它,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力士,吃个圆馒头那么平常。
那是严冬之后,在冰河断裂、残雪消融的早春时节,苏珊珊伴随着陆步青背着行囊,提着网兜,回到大海之滨的黑鱼泡村。没进村子之前,他先寻找爸爸的坟墓;大自然没给陆步青留下一点痕迹,他爸爸长眠的土岗,已经变成了波光粼粼的大海。陆步青心中十分难过,但是没有掉泪,他虔诚地对着大海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算是对爸爸的致意;告诉他,他的儿子回来了。他要和他爸爸一样摇起双桨,荡着小船出海。
风吹起他凌乱的头发,吻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带着腥味儿的浪花飞溅到他身上。他像一座一动不动的雕塑,肃立在大海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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