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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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是个农村妇女,你们这些‘四眼’,永远也不会知道俺们的心事。”她把桨抽出水面,任小船在水面上一上一下地颠簸着,“俺是从土疙瘩里钻出来的,看不惯别人受罪。俺帮帮他的忙,一没坏心,二没贪心;你们这些喝墨水长大的知识分子,肠子全是九九八十一道弯,把俺想到哪儿去咧?”

    大翠是个爽朗而透明的人,如果在往常,她讲这些话时,一定要伴随着咯咯的笑声。今天,虽然嘴角上也挂着笑容,但我看得出,那是无声的苦笑。显然,她是想把心灵深处隐蔽着的爱情,蒙上一层雾,涂上一层漆,使我不再提及她和东方汉阳的事情。

    “你不是送给过东方烟荷包吗?”我索性单刀直入地问,“还有在窗户上剪过……”

    我的话才出口,大翠的脸“腾”地红了,她的头略略低了下去,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我正在暗暗庆幸“当头一将”的力量,她的头猛然又仰了起来,以十倍犀利的语言,回答我说:“人嘛!谁没个爱好?东方汉阳爱看星星,爱吹箫,俺喜欢挑花、刺绣、剪纸……这有个啥奇怪的。”

    我没词儿了。

    她摇起双桨,小船缓缓向前驶去。

    我沿着河岸追随着小船,喊着:“大翠,你听我说嘛!听说那绣花烟荷包,不是随便送给人的,是你们姑娘家……”

    她再次停下小船,睁圆两只杏核眼,回答我说:“你说得不错,那是俺们姑娘家表示心愿的东西,可是东方汉阳并不稀罕它呀!”

    “谁说的?他始终把它挂在身上。”我争辩着说。

    “你看。”村姑突然把手伸进衣兜,掏出绣着荷花的彩色小口袋,举在半空中说,“他听说那个洋爸爸来找他,就丢下它了。”

    “不,大翠,东方是个马马虎虎的人——”

    她厉色地朝我瞪了一眼:“俺承认他有点马虎,可是那么多本书,他一本也丢不下,偏偏丢下这个玩意儿,这是怎么回子事?”

    我的嘴又被堵住了,尽管我心里明明知道,这件事绝对出自夫子先生的疏忽,但是,难以寻找合适的词汇为东方汉阳解释。她看我神态尴尬,冷冷地笑了笑说:“那天,我送他归队,一路上我没说一句话,看他能不能想得起他丢下的东西,这只‘四眼’,魂儿被他洋爸爸勾走了,心里哪儿还有俺大翠?本来也对嘛,俺算个啥?斗大的字认不了几升,说话又只会粗声大气,怎么能高攀你们知识分子?”

    “大翠……”

    她不容我再解释什么,朝我一字一板地说道:“这么多年,俺见的多了,困难的节骨眼上,老百姓的小米米汤浆养了他们,一朝他们地位变了,立刻变成陈世美。你喝过墨水,可以计算一下,有多少大官还要他农村媳妇?与其等着将来被那没心肝的甩了,还不如俺横下一条心,早点吹灯拔蜡!”

    “大翠!”我挥动着双手,向她保证说,“东方可不是那号人,他——”

    “闭上你的嘴吧!”她愤愤地朝我高声喊着,“俺刘大翠情愿住乡下的泥巴房,不愿意给洋人去当儿媳妇!”说着,她激动地扬起胳膊,把那绣花荷包向河心一抛,两眼泪光闪闪地望着它,直到被漩涡卷进河底。

    我无论如何也没预料到会有这个结局,像座泥胎一样愣愣地站在河边上,我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没话好说。这时大翠对我下了逐客令:“我还要给收购站送枣儿去,你快点过河吧!今后,不许你们‘四眼’再过河一步。”

    我像一个被击败的拳斗士,默默地走下河坡。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对大翠的训斥并不恼火,相反,我似乎对她更加崇敬。她刚毅、正直、果敢……她爱——爱得无私,她恨——恨得鲜明。我久久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矫健的身影和那只小船消失在飞絮的芦苇之中……

    啊!“北京玫瑰”……

    应当说,东方汉阳第二次的爱情挫折,给夫子先生留下的伤痕是难以弥合的。他和夏樱昙花一现的情史中,东方汉阳不过是扮演了被生活欺骗了的角色,而第二次的爱情,对夫子先生来说是崇高、透明的。他爱大翠的朴素无华,他觉得他和她心灵相通。尽管大翠出于她农村姑娘的偏见,挥刀斩断了情丝,东方汉阳依然怀念她——因为他俩都有一颗中国人的红心。夫子先生在闲暇时,曾形象地总结过两次夭折了的恋爱,他说:“夏樱缠住我,因为我有个洋爸爸;村姑嫌弃我,也因为我有个洋爸爸。将来,有朝一日,我要进整形医院去修理一下我的鼻子,叫我从外形到内脏,都像我的姓氏——‘东方’。”当时,我和大郭认为:这是他心情愉快时的笑谈而已。

    1979年,强劲的东风吹掉我们头上的“铁帽”之后,夫子先生重新回到他的研究星空的岗位上,谁也没有料到,这条执拗的“牛”,真的闯进了整形医院;他请求整形医生:能否修理一下他的鼻子,可以想象,他这荒诞的要求碰了壁,医生们都揣摸他神经系统有毛病!——他们怎么能理解夫子先生的苦衷呢!

    二十多年的风霜雨雪,催白了东方汉阳的双鬓,连他昔日黑密蓬乱的头发里,也出现了一根根的银丝。他像北国大漠中的一只骆驼,脖子上没有引人注意的驼铃,身负重载,默默地走过漫漫的长途。他没有愧对养育他的祖国,一下拿出三篇对天文学探索的论文,震惊了全国天文界。

    有一天,一位上身穿最时髦半透明的衣衫、下身穿着紧兜着屁股的牛仔裤的妇女,来科研单位找他。由于来者面孔上戴着一副贴着商标的太阳镜,竟使夫子先生一时没能辨认出是谁。后来,来者满面笑容地把太阳镜摘了,他才看出来这位把灵魂也贴上进口标签的人,是当年的夏樱。她告诉他,她现在是某中学的编外人员,担任英语教师,夫子先生首先向她表示了祝贺,之后向她建议说:“你要穿上超短裙,就完全像个洋人了。现在,你在洋化上只能算上60分,刚刚及格。”说完,不等夏樱说话,就拿起会客室的一把扫帚,鄙夷而含蓄地说:“对不起,我要打扫卫生了。”夏樱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只好扭身走了。

    东方汉阳对夏樱如此憎恶,对村姑大翠却难割思念之情,春节休假期间,他登上火车,专程到几百里地之外的小村落去探望大翠。村庄依然如旧,小河河面结了一层薄冰。东方汉阳穿过小河,又涉过果园,走到大翠家门时,村里人指点给他另外一个院子——大翠早已结了婚。

    他用手叩开了大翠家的院门,大翠抱着孩子在大门口惊讶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你还认识我吗?”

    “是……是你。”大翠理了一下垂落在前额的散乱头发,爽朗地说:“不是进城了吗?怎么还像要饭的花子?来!屋里坐!”

    “这是你的孩子?”东方汉阳有点酸楚地问。

    “是俺的老二。”大翠把孩子放在席子上,一边给东方汉阳沏茶一边说,“老大和他爹上亲戚家拜年去了。”

    “噢!”

    “你老了,东方……”大翠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都一样。”东方汉阳回避着她的目光。

    “快该到外国去了吧?”大翠重新提起旧话,她认为得到改正的右派夫子先生,是一准出国的。过去她这么想的,今天仍然是这样认识。

    东方汉阳刚想回答一个“不”字,转念一想,觉得不该给这个自信的村姑,留下悔恨的阴影,便顺口搭音地说:“是啊!快走了。走前来看看你。”

    “到底俺没把你看错。”大翠目光中流露出轻蔑的神气,“你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是‘飞鸽牌’的,只有俺们庄稼人,才是‘永久’牌的。”

    东方汉阳真想告诉她,他永远也不离开养育他的祖国,但是他话到嘴边还是把它又咽了下去。他趁大翠去院子里抱柴火烧开水的当儿,掏出他一个月的工资,悄悄塞在她席子底下,然后,谢绝了大翠的挽留,踏上归程。大翠抱着孩子一直送他到了小河边——在这儿,她给东方汉阳洗过衣裳,她强按着他的脖子,给他梳过乱稻草一样的头发;东方汉阳在这儿为大翠吹过箫,并且勇敢地亲吻过大翠红苹果一样的脸……

    这一切都如烟云般流逝而过,夫子先生把爱都倾注于万里星空。我和大郭为他张罗了不下“一打”对象,他都一律回绝,看样子,夫子先生决心把光棍打到底了。但是,到了1980年9月末尾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大郭从B话剧团打来的电话——他落实政策后,在一个话剧团任导演——他那豁达的粗犷嗓门,震得电话听筒嗡嗡作响。他说:“叶涛,告诉你一件特大新闻,夫子先生明天结婚!”

    我一时蒙了,对着话筒反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酒在讲胡话!”

    “这是能随便开玩笑的问题吗?”

    “他这个木头人,你又不是不了解!”

    “现在是‘春天’,‘春天’!”他把“春天”两个字叫得特别响,“枯木还能在春天抽芽,难道东方汉阳这块木头就不能返青开花吗?”

    我半信半疑地问:“对象是哪儿的?”

    “一个歌舞团的报幕员!”

    “你在骗人。”我说。

    “告诉你,她比夫子先生小十几岁,是他那个单位人事处处长的女儿。”

    既然大郭说得如此具体,我有点心动了,对着话筒感慨地说:“叫你这么一说,夫子先生还真有点晚来福哇!”

    “没空说废话了,婚礼在明天晚上——国庆之夜举行,准备点合适的礼物吧!差点忘了,婚礼在前三门×楼×门×××号举行,那是夫子先生的新居。你用笔记一下……”

    面对这突然而来的喜讯,我有点愕然,但是我确信了它的真实性。因为东方汉阳改正右派问题之后,他们单位的魏处长,曾亲自去劳改农场接他。当时我还没有离场,有机会见到过这位身体微胖、风度翩翩的领导。他很体察东方汉阳的难处,知道夫子先生只有劳改时穿的一裤一褂,因而给他带去一身新的灰涤卡中山装,使东方汉阳体面大方地回到工作岗位。今年夏天,东方汉阳还给我写过一封短信,感谢这位领导对他关怀备至,曾亲自邀他去看一个歌舞团的演出,以安慰他这颗饱受创伤的苦涩的心。由此推理,魏处长出于爱才,把在歌舞团工作的女儿,许配给东方汉阳,倒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时间不容我再多考虑。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我必须马上去商店,给这位共过患难的朋友准备礼物了,穿过繁华的街道,两旁商店里的百货,虽然琳琅满目,但我却没找到更适合夫子先生气质的礼品。转来转去,我在一家鲜花门市部门口停下脚步。玻璃橱窗里摆满了各色鲜花,唯浅黄色的秋菊更加引人。它淡而不艳,雅而不俗,挺着刚刚吐蕊的花蕾,亭亭玉立于群花之中,显得别具风采。我觉得菊花能够象征东方汉阳的性格和情操,便选了一盆买下。第二天黄昏,我把它搬上了9路公共汽车,直奔矗立的楼群——前三门。

    我进了×号楼,电梯已经停驶。9层楼虽高,但对于久经苦练的我来说,捧着花盆登攀,算不了什么难题。何况夫子先生爱情屡遭坎坷,不要说是一盆菊花,就是一根刚出高炉的钢锭,只要有助于他迟暮爱情的燃烧,我也在所不辞。

    我,气喘吁吁地叩门。

    我,兴奋地喊着:“夫子先生——”

    门开了,我第一眼就看见对面墙上烫金的“囍”字和垂挂在屋子中间的那盏彩灯。屋内早已来了不少宾朋,大郭自不必说,就连在漫长岁月中,和东方汉阳结下特殊友谊的公安干部萧严,也特意赶来参加夫子先生的婚礼。

    一张大圆桌上堆着喜糖、白酒、色酒、汽酒和朋友们送来的礼品。我恭恭敬敬地把菊花摆在圆桌中央,向夫子先生道喜祝贺。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宾朋都是男性公民,仔细一看都是东方汉阳的朋友。新娘子呢?是在套间梳妆打扮?还是在厨房忙着做饭烧菜?不,也许国庆之夜文艺演出任务十分繁忙,还没有能从舞台上赶回家来吧?!我再看看东方汉阳,他虽然穿着一身哔叽中山装,脸上似乎并没有新郎的喜气,这,真是一个怪诞的婚礼!

    夫子先生觉察到了我的惊异,叫我围着圆桌坐下,抓来一把喜糖,扔在我的面前说:“吃!叶涛!”

    我无心吃糖,却有意提问,我说:“……怎么不见新娘——”

    这句话还没说完,我圆桌下的一只脚,就被另一只脚狠狠踩了一下。不用去看,只凭分量上我也猜得出,只有郭铁那只大象脚才有这样大的力量。我抬头看看他,他紧皱着那双卧蚕眉,用目光制止着我的提问。他在桌面上和桌面下,同时向我发出警告讯号,使我陷入一团迷雾之中……

    “朋友们都到齐了。”东方汉阳脸色沮丧地苦笑着说,“让大家来参加这个没有新娘的婚礼,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这怎么办呢?今天上午新娘突然变卦了,我来不及通知大家……”

    “为什么?”我的心狂烈地跳着,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该怎么说呢?这好像是不应该发生在中国的一出80年代怪诞的戏剧。叶涛,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写个独幕剧。”从来不会吸烟的东方汉阳,抽出烟盒里的一支香烟点着了,他吐着浓浓的烟雾,开始了他的叙述,我渐渐忘却自己的存在了。

    事情既简单又复杂。那天,东方汉阳欣赏了歌舞团的表演,夫子先生尾随着魏处长刚刚步出剧场时,一个头发微卷、面孔甜甜的女孩,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就是报幕员魏娜。她脱去黑丝绒的长衫,换上一身灰色西装之后,更显出她体态的窈窕匀称。她好像是在剧场门口等候爸爸的,但魏处长说要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他拉开轿车车门,扭头命令魏娜送东方汉阳返回机关宿舍——因为他离开城市已经二十多年,担心他迷了路途。

    东方汉阳推托着说:“魏处长!这条路50年代我就走,用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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