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汉阳脸红了,只好继续开步走。
“你不喜欢星空吗?你看!”魏娜仰起圆圆的下巴,望着天空说,“今天夜里,星星格外耀眼!”
“比在乡下看星星要差多了。”
“为什么?”
“城市里有空气污染。”
“爸爸说你始终没丢下本行,真了不起。”魏娜用她报幕一样甜甜的嗓音,低声说,“有些从劳改队回来的人,简直可怕极了。我们歌舞团有个独唱演员,关进‘大墙’三年,不但音质变了,连头发也脱了,成了秃子……”
东方汉阳很爱听她说话的声音,刚才他坐在偌大的剧场大厅,她圆润清脆的嗓音,像幽谷的莺啼,占据大厅的每一寸空间,又像一条悦耳的潺潺溪流,流进每个观众的心里。当时,东方汉阳并不知道坐在自己身旁的魏处长,就是她的爸爸;因此,他还为报幕员拍过巴掌。直到快散场时,魏处长才告诉他她就是他的女儿。虽说长着一个娃娃脸,今年已经三十一了,由于生性孤傲,看不上那些“酒囊饭袋”,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她——是他的掌上明珠……想起这些,东方汉阳的脸感到火辣辣的发烧。他想:魏处长为什么对我讲得这么详细?又非叫魏娜送我回机关宿舍不可呢?
“你为什么走那么快?”
一声清脆的呼唤,使夫子先生蓦地清醒过来;回头望去,魏娜已经落在他身后三四米远。他立刻停下脚步,带有歉意地说:“在劳改队出工,走得比这还要快呢!习惯了!”
“这儿是北京,东方汉阳同志。”
夫子先生应着:“是!是!”窘得不敢抬头,偏偏他的目光落在魏娜走过来的那双脚上。她穿着橘黄色的高跟皮鞋,皮鞋后跟像个圆锥,支撑着她的体重,偶尔踩在马路的小石子上,魏娜身子就要向旁边一歪,东方汉阳真有点替她那双脚难受。他说:“魏娜同志!这……脚折成135度角,不疼吗?”
“这是……业务需要嘛!”她淡淡一笑说,“哎!你又没拿角尺量怎么知道它是135度角,而不是125度角或者145度角呢?”
“这……”夫子先生悔恨自己不该为别人的脚难受,说不定人家演员穿着还蛮舒服呢。“这真是八擒孟获——多此一举。”他想。
“你怎么说了半句话?”魏娜笑盈盈地说道,“如果这个角度问题回答不了,咱们换个话题,你给我的报幕提点意见吧!”
“这……更难了,小魏同志!”
“那有什么难的?”
“我……”
魏娜扑哧一声笑了:“我知道,你对我的报幕十分欣赏。你和爸爸的座位是四排一号、三号,我在台上看见你还为我鼓过掌呢!对吗?”
东方汉阳额头冒出汗珠,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只好点点头,表示不否认这个事实。可是魏娜并不以东方汉阳的点头为满足,继续追问着说:“你说具体点嘛!人家在诚心诚意地征求你的意见。”
夫子先生已经被逼上梁山,再当哑巴是过不了关了。他索性鼓起勇气,诚实地说:“我觉得你的声音浑圆、清脆、柔和。在劳改队的时候,一个叫郭铁的导演对我讲过声音对听觉巨大魅力的传说。据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有个用英语专对欧洲战场广播的女广播员。她的声音风靡了欧洲,使许多战壕里的士兵丧失作战的锐气。于是一些美国士兵给她起了个雅号,叫她‘东京玫瑰’。战后,许多参过战的士兵,去寻找这位‘东京玫瑰’,一看,是个和声音不谐调的胖老太太……”
东方汉阳满以为把郭铁说的这段逸事抛出去,就可使魏娜感到满足,不再追问他什么问题了,但是东方汉阳怎么能了解魏娜那颗心呢?当他讲完这段话之后,魏娜先是笑弯了腰,好不容易直起腰来之后,眼里挂着笑出来的泪瓣,娇嗔而含蓄地说:“东方(她已经亲切地称呼他两个字的姓了),你看,我的声音和站在你面前具体的我,互相谐调吗?”
“这……”
“你说话呀!东方!”她声音更低了,并且拉了东方汉阳袖口一下,使他俩同时停步在一棵伞形的龙爪槐下。
东方汉阳白皙的脸颊一下红到耳根。他再痴呆,也听出来魏娜的弦外之音,他感到惶惑,感到不安,似乎意识到他用意志驱除的东西,溜到了自己的身旁。路灯的灯光,从伞槐的枝杈间洒了下来,照着魏娜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照着她那张没有一丝皱纹清秀的脸。“不能!她还像个娃娃,而我头发已经出现了银丝,怎么能……”理智产生的力量,使东方汉阳猛然惊醒,他以兄长的口吻说道:“小魏!别问这样的怪问题,你看,我的头发和满脸皱纹……”
“难道在爱情问题上,也有年龄的界限?”魏娜反驳东方汉阳说,“我读过爱伦堡的一本书,他说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人才懂得什么叫爱情。”
“我今年都四十五了,小魏!”
“那也不怕,我们这代女孩子都不愿意和同龄人谈恋爱,那些年轻人浅薄得厉害,净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前两天,我参加了一个有趣的婚礼,一个某报副总编辑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二岁的剧作家——他也和你一样,是‘改正牌’的!”
东方汉阳感到他那道理智的长堤,正在受着感情波澜的汹涌冲击。他要想用年龄当作盾牌,是说服不了魏娜的——因为首先说服不了自己。他想起和大翠夭折了的爱情,何尝没有年龄的差距?夫子先生像是一只被乱丝粘住翅膀的蜻蜓,感到无力自拔,他不知道该对魏娜说些什么,才能剪开突然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情网。
“你怎么不说话了!东方?”
“小魏!你还年轻……”夫子先生嗫嚅地说,“我不能做一点愧对魏处长的事。”
“你呀!怎么说你好呢!真是老实得出了格了。难道你就看不出我爸爸那片心?”魏娜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一下夫子先生的脑门,脉脉含情地开导着东方汉阳说,“你以为爸爸真是叫你来看歌舞的吗?‘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他是叫你认识一下我。刚才他自个儿坐着汽车走了,不是有意叫我们一块散散步吗?傻瓜先生!”
“是这样?……”
“噢!是这样?”魏娜学着东方汉阳的表情和腔调,顽皮地做了个鬼脸,把夫子先生紧张的心情驱赶跑了,他嘴角第一次闪出欣喜的微笑。
走出那棵伞槐,夫子先生心情轻松多了。魏娜絮絮叨叨在他耳旁说着话,声音忽高忽低,音韵忽快忽慢,东方汉阳就像听着动听的音乐。啊!“北京玫瑰”声音的魅力,终于使夫子先生为之动情。
“小魏!”东方汉阳问道,“那么说,是你爸爸有意地叫我们……是吗?”
“老实对你说吧!爸爸早就给你我安排生活了。你们单位里落实政策的有十几个‘右派’,他唯独亲自去接了你,还给你带去一套‘涤卡’的中山装,你以为那是公家出钱买的吗?是我爸爸自己掏的腰包。”
东方汉阳尴尬地:“这些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小魏,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可不要有朝一日变了心。”魏娜饱含笑意的眼睛,妩媚地盯了夫子先生一眼说,“我爸爸不想叫我总在文艺团体……”
“为什么?”
“你刚才不是讲了‘东京玫瑰’的逸事吗?难道要我这个‘北京玫瑰’报幕一直报到老吗?”魏娜一边走一边用小手绢抽打着自己的手掌,缓缓地说着:“‘东京玫瑰’是在装有隔音设备的广播室里播,我——一个报幕演员,可要对着几百张脸、几千双眼睛,人家是不欢迎老太婆报幕的。”
“你怎样能抑制细胞衰老呢?”
“自然规律,谁也逃脱不了,我爸爸说叫我改行!”
“改行?”
“对!叫我给你当一个助手。”
这可使东方汉阳为难了。从感情上讲,东方汉阳希望魏娜当自己的助手;可是一个搞天文的科技工作者,需要有一定专业知识的人。丽草、鲜花——尽管很美,可无助于他的研究工作。东方汉阳的脸冷了下来,他难以对这一问题表示赞同。
“你是不是怕我是个低能儿?”魏娜迅速地打开肩上挎着的那个红色人造革小皮包,从里边拿出一本书来,在自己手上拍着,“你看!三年多以前,‘四人帮’一倒台,爸爸就叫我‘攻关’了!”
东方汉阳正正自己的眼镜,借着路灯灯光看了看书的封皮,是一本《天文学概论》,他顺手翻了翻,书页里画满了红蓝铅笔的道道。他本想告诉她这是一本入门的知识书,好比小学算术中的加、减、乘、除一样简单;但是,他看见那些红蓝铅笔道道之后,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怎么能给热心学习天文专业的魏娜头上浇一瓢冷水呢,因而点了点头说:“好!好!”
其实,夫子先生这个“好”字里,只是一种鼓励的含意,并不意味着他同意叫魏娜来当他的助手。但仅仅这一个“好”字,就使魏娜雀跃起来,她兴奋地把嘴贴着东方汉阳的耳梢说:“好!好!还有你想也想不到的好事呢!”
夫子先生静听着。
“不,不!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你,爸爸说了,必须等到那一天才能……”
“哪一天?”夫子先生痴呆地追问。
魏娜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
时间似水,转眼之间已到8月。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内,夫子先生和魏娜往来频繁,感情的水银柱虽然急剧上升,但东方汉阳并没忘记理智,他把主要精力仍然倾注于奥妙无穷的太空。
大概是8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他从A市天文台回来,刚刚整理完太阳爆发时发射电波在望远镜接收机上留下的重要数据,一只纤细的手掌,上边托着一串鲜荔枝,伸到夫子先生的面前。东方汉阳一回头,身后站着魏娜,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绸衫、天蓝色褶裙,笑盈盈地站在他的工作台前。
“是你——”
“人家在你身后站了半个多小时了,也不回头看一眼。”魏娜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是撒娇。
“你喊我一声嘛!”
“谁敢打扰天文学家的工作?”魏娜那张和年龄极不相称的娃娃脸上,作出不快的神色,“你回北京已经五天了,也不打一声招呼,还是我爸爸告诉我,说你回来了。真没良心!”
东方汉阳道歉地说:“我……忙着工作……给忘了!”
“真是一头牛,就知道拉车。”
“好了!现在怎么办,我听你的指挥。”
“先吃了它。”魏娜指了指那嘟噜鲜荔枝。
东方汉阳像幼儿园的娃娃,按着魏娜的旨意吃完荔枝之后,跟随着魏娜出了单位的铁栅栏门。时正伏天,天如火烤,魏娜把一把黑绸子面的折叠伞递给了东方汉阳,叫他打开,夫子先生接过这个“新式武器”,怎么摆弄也打不开这把伞。魏娜瞪了他一眼,按了一下伞把上的机钮,“嘭”的一声,伞撑开了。夫子先生对头上这朵“黑蘑菇”很不习惯,准确点说,对旱天打伞他有点厌恶。在劳改队他是有名的“光秃头”,夏天连草帽都不戴,而现在却要支起一把遮阳伞,他感到十分别扭。偏偏这把伞遮阴面积很小,魏娜为了逃避太阳的辐射,拼命往东方汉阳身上紧靠;不知在哪一时哪一刻哪一分哪一秒,魏娜的胳膊已经塞进东方汉阳的胳膊弯里。夫子先生除了演那场《OK!中国!》的倒霉戏剧时,曾不得不接触过夏樱的胳膊之外,这还是他第一次失去反抗的能力。汗,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好容易到了街头公园,东方提议在柳荫下坐坐,这样可以解除她对他的依偎;但是魏娜甩了一下微微卷曲的头发,表示不同意他的意见,他只好又朝前迈步了。他们穿过街头公园,沿着北京医院门口,一直向南走去;路过一家冷饮店时,夫子先生想喝一杯汽水解解暑热,又被魏娜否决了。他不禁惊愕地问:“小魏!咱们到底去哪儿?”
“前面。”
“小魏……”
魏娜用胳膊肘捅了他腰一下:“到那儿保险你会高兴得嘿嘿傻笑的!”
终于,他们在“前三门”的楼群中停下脚步。当电梯把他俩送到9层楼上之后,魏娜走到×号门之前,用钥匙捅开了门锁,回头朝夫子先生微微一笑说:“请吧!”
这是两间带过厅的单元房子,房子里摆满了流行的“33条腿儿”,床、沙发、书桌、立柜……应有尽有;油漆未干的木制家具上散发出的味儿,使东方汉阳走进屋里来就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魏娜像个舞蹈演员那样,一个大回旋坐在沙发上:“怎么样?”她问。
“你们家搬家了?”
“不是‘你们’,”魏娜校正夫子先生的话说,“这儿是‘我们’的家。”
“我们?”
“当然。”
东方汉阳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你确实是个不打折扣的书呆子。告诉你吧!东方,这是爸爸给我要下的房子,你到A市天文台这半个月,找人打家具,布置新房,都快累折我的腰了。我一直等着那个走过漫漫驿路的行者,到这儿落宿;让那个在大漠中口干舌焦的旅客,来这儿喝上爱的清泉……”魏娜像演员在舞台上演戏那样逼真,双手搁在自己心口上,从沙发上站起,一步一步向东方汉阳走来。
东方汉阳到现在似乎才明白,这是魏娜布置的结婚新房。他感到这一切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快得使人难以想象,快得使人来不及思考!是啊!就在夫子先生茫然失措的当儿,魏娜已经走到他的身旁,用双手攀住他的脖子,闭着她自己的睫毛,吻他的脸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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