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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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时起,这只“爱情的船”,在生活的大海里扬帆起航了,其速度之快,真比得上飞上月球的“阿波罗”号宇宙飞船。东方汉阳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但这一切又都如此真实,不容他有任何一点疑虑。他确信自己找到了爱情的归宿,再不会因受爱情的挫折而在心上留下阴影,于是他们宣布了在今年国庆节结婚。

    夫子先生那颗心是纯洁的——因而他认为别人的心田也和他一样洁白无瑕,他爱祖国爱得心痛,并相信每个黄帝的子孙都像他一样深爱我们的国家——这是他执拗的生活哲理。也许正是因为苦难没有泯灭他的赤子童心,他对这场火箭式的爱情,心里从没有闪过“?”。

    国庆节上午9点整,东方汉阳正在笨手笨脚地往墙上贴那个烫金的大“囍”字,魏娜抱着一兜子喜糖,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她把喜糖往桌子上一扔,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东方汉阳身旁,用她柔和的甜甜嗓音,悄声地对着夫子先生耳朵说:“今天,可以把那个绝密的新闻告诉你了。”

    东方汉阳有心无心地听着,他精神专注地看着墙上的“囍”字,看看是否贴歪了,在夫子先生眼睛里,喜庆之日贴歪了“囍”字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

    “你回过头来嘛!”魏娜娇声地央求。

    东方汉阳回过脸来:“什么绝密消息!”

    “东方!批准我们出国了!”她踮着脚,把脸贴在夫子先生的胸膛上。

    “出国参观学习一下,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是真的吗?”他把眼镜习惯地向鼻梁上推了推。

    “告诉你,不是出国学习一下,是长期出国!”魏娜对着他耳朵大声说。

    东方汉阳还没有纳过闷来,摇摇头说:“不会,往国外派留学生,不会派我这样白了头发的。”他摇了摇头。

    “你的耳朵是不是有毛病?”魏娜噘起嘴,一字一板地对夫子先生说道,“一、不是叫你去参观访问;二、不是叫你去短期留学;是批准我们俩一块儿去到你爸妈的身边——大不列颠!”

    “你别说笑话了。下午朋友们就该来贺喜了,还是抓紧点时间布置这间屋子吧!”夫子先生无动于衷地说。他认为:魏娜在和他开玩笑,他们从来没有申请过出国,怎么会有批准出国这一说呢,简直是荒谬绝伦。

    魏娜反而被他木然的神色惊得愣住了。在她想象中,东方汉阳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虽然不会像《天鹅湖》中多情的王子那样把她抱起来旋转,也会把她紧紧搂在胸前,刻板地吻她一阵子。因为在魏娜心田里,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使人心醉的了,中国!穷得掉渣儿,有条件离开它的,都展翅高飞了。她的丈夫——东方汉阳,是个受过二十多年冤枉折磨的人,出于个人恩怨,也会恨不得拔腿离开这个国家。此时他居然毫无反响,像是一根对时代思潮绝缘的木桩,这,不但使魏娜十分费解,甚至有点愠怒。她感到这个呆子对不起她爸爸的一片苦心。

    远在东方汉阳落实政策之前——准确地说,是东方汉阳在北京和入了英籍的爸爸见面之后,东方汉阳的爸爸就通过外事部门,要求他的儿子到他们身边去,理由很简单:东方汉阳是他的儿子,他在国内没有任何亲人。当时,夫子先生是个“半专政”对象,因而此事无从谈起。之后,关心中国的每个外国人,都知道党纠正了1957年反右扩大化的错误,东方汉阳的爸爸再一次把他儿子的问题提了出来。这张用中、英两国文字打印的材料,几经辗转出现在魏处长的办公桌上。从这时起,魏娜从爸爸嘴里知道了东方汉阳的名字,魏娜的口袋里开始装进去一本《天文学概论》。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天文学有什么兴趣,而是担心和这个有出国希望的东方汉阳没有一点共同语言。魏处长是个精细过人的人事干部,知道怎样做才能不留痕迹。他陪他去看歌舞是堂而皇之地关心群众生活的表现,在那儿使东方汉阳和魏娜相识,比他公开把女儿许给东方汉阳要得体得多。魏娜曾经要求过爸爸,把这件新闻早点告诉东方汉阳,被她爸爸拒绝了。魏处长老谋深算地对女儿说了四点原因:一、过早泄露这一消息,她的爱情位置将受到威胁,那些比她条件优越的女孩子,会和她产生竞争;二、过早泄露这一消息,将会对他的威信产生影响,舆论会说:“瞧!这个人事处处长,之所以同意女儿和东方汉阳恋爱,是为了把女儿送到国外!”三、东方汉阳这个人对父母没有什么感情,只有她和他明确了关系,才有助于东方汉阳带着她离开中国;四、要想离开中国,只有东方汉阳的父亲单方请求,理由还不充分;必须要东方汉阳写一张请求出国的申请书,才能有助于事情成功。这,只有魏娜和东方汉阳确定了关系时,妻子代笔才成为合法。因此,魏娜和东方汉阳接触中,几次欲言又止,她到底还是按照爸爸的旨意办了。之后,魏处长站在他的有利地位上,疏通关系,过关斩将,用完全站得住脚的理由,把事情办成了。魏处长如此煞费苦心,而夫子先生竟然毫无反应,魏娜心中怎么会不感到愤怒呢!

    按照她娇惯任性的脾气,她原会和夫子先生大吵一场的,可是她记得爸爸曾经叮嘱过她:滂沱大雨,会全部流失,只有毛毛细雨,才能点点入地。她强压着心中不快,把东方汉阳拉到沙发上,紧紧依偎着他说:

    “东方!你真的爱我吗?”

    东方汉阳笑笑说:“都快在一个房顶下生活了,怎么还对我说这样的孩子话?”

    “那你就该听我的。”

    “我……没敢不听啊!小魏!”

    “那我就告诉你,刚才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夫子先生愣了片刻便又恢复了平静,他总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刻板地低下头来,机械人一样吻了一下魏娜的手背说:“小魏!别开这样的玩笑,我最忌讳在这样大喜的日子,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这是大吉大利。”魏娜反驳东方汉阳说,“你的苦行僧生活还没过够吗?告诉你,过几天出国护照就下来了——”

    这回,东方汉阳才看出魏娜并不是在讲笑话。她皱着细细的长眉,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夫子先生不觉为之一惊,接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离开中国,就这么简单。”

    “我……”东方汉阳愤愤地说,“我……我并没有申请离开祖国。”

    “我代笔填了表格。”

    “你……”

    “这一点也不怪。”魏娜淡淡地一笑,“我是你的妻子,当然可以行使你的权利。你去A市天文台的时候,我填了申请表。”

    “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声?”东方汉阳焦急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来得及吗?”魏娜委屈地争辩着,“你知道我爸爸为这件事操碎了心。”她两眼闪着泪花,把事情的前后说了一遍,说到后来,她竟然低声呜咽起来,“他……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我吗,他出于爱你之才,才——”

    “爱才?那就该把我留在中国嘛!”东方汉阳板着面孔嚷道,“一个科研单位的领导,应该为‘四化’搜罗人才,怎么能胳膊肘向外拐……”

    “东方!”魏娜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我看你二十年的罪白受了,这个国家对你有过什么好处,划右劳改……”

    “那好比母亲误解了她的孩子,错打了我几巴掌!”

    “我提醒你,你的母亲在国外——”

    “不,我说的母亲,是指养育我的祖国,我是中国大地上的五谷杂粮喂大的。你说的那个母亲只给了我肉体,而我的祖国却给了我灵魂——一个地地道道中国人的灵魂!”

    魏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痴呆的夫子先生对他神经最敏感的领域——祖国,会持这样的固执态度;她也想不到拙嘴笨舌的东方汉阳,在这样节骨眼的时刻,居然也有一套完整的生活哲理。她吃惊地望着东方汉阳,第一次感到这个痴呆而温顺的人,躯体之内还隐藏着一根看不见的脊梁。她有点失望,但失望就意味着败局,她必须想办法说服他一块儿离开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国土。她是个演员,知道该怎样进入她要扮演的那个角色——尽管这和她任性、自信、骄矜的性格格格不入,为了不至于弄成僵局,也只好委曲求全了。她用手绢擦擦眼睛上的泪痕,重新把东方汉阳拉到沙发上,用她的脸揉搓着东方汉阳的脸,低声地说:

    “别生气了,好吗?”

    东方汉阳没有反应。

    “人家在和你说话。”

    东方汉阳叹了一口气。

    “东方!别对我这么冷!”魏娜摇晃着他的肩膀,悄声地请求着,“你扭过头来看看我,魏娜哪儿配不上你?嗯?”

    “你哪儿都比我好,只有一点不及格。”东方汉阳猛然扭转他的脖颈,冷冰冰地盯着魏娜说,“你没有中国人起码的自尊心。”

    “你……”魏娜心口如同被人捅了一刀,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浑身哆嗦着,“你……也太固执了吧!你可以看一看今天的世界嘛,我爸爸统计过一个资料,美国著名大学中三分之一的系主任、‘阿波罗’登月工程三分之一以上的高级工程师,都是中国人和华裔;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都得过诺贝尔奖……爸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给我们铺平了道路,你倒赖在这儿甘当一个‘改正牌’的……”

    “别说了,要想出国,你和你爸爸走吧!”东方汉阳打断魏娜的话,匆匆走向9楼的窗口,两眼凝视着楼下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的眼睛潮湿了……

    “东方!”魏娜在他背后尖声喊着他,“你……真铁了心啦?”

    东方汉阳没有回过头来,愤愤地吟了两句中国最古老的民谚,当作回答:

    儿从不嫌母丑

    狗都不嫌家贫

    “你骂我还不如一条狗?”魏娜“哇”的一声哭了,她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这就是今天婚礼上没有新娘的原因。朋友们!我不知道我的行为,能不能得到大家的谅解。”

    新房里一片死寂……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十几颗心脏的跳动声。东方汉阳含着激动的泪水,给大家杯里斟满酒浆之后,举起酒杯来声音沙哑地说:“朋友们!这是我第三次失意的恋爱了,当然我非常痛苦,不过,我挺得过去,因为我心中有十亿人民的祖国,今后就让我和这可爱的、贫穷的祖国热恋结婚吧!”

    “说得好!”郭铁激动地喊着“来!让我们为中国有风骨的知识分子干杯!”

    “为养育我们的祖国和人民,干杯!”萧严两眼闪着泪光举起酒杯。

    我,则哽咽在喉,说不出一句话。浓浓的酒浆伴随着泪水,一齐咽下我的喉头。我感到苦涩,啊,这是多么难咽的一杯苦酒啊!

    [尾声]

    走下楼来,天上飘起蒙蒙秋雨。

    北京车站的自鸣钟已经敲响了午夜一点,我却丝毫也不觉得困倦,思维就像决了堤的江水,在我胸中掀着狂澜。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那个长着菱角嘴的夏樱,她在社会的最底层被人们轻蔑地称为“洋妓”;那么,像魏娜这样生活在彩云里的姑娘,该称呼她什么呢?

    看起来,村姑是最纯洁的。尽管她没有长着好看的菱角嘴,也没有“北京玫瑰”的声音魅力,但她却具有一个中国人的国魂。可惜,因为她耳闻目睹了太多的“新陈世美”式的婚变,误把东方汉阳也看成会丢下“秦香莲”的薄情男人,因而她把他俩已经筑起的爱情之巢,又焚烧了!

    啊!生活,多么不可思议!

    “东方汉阳该怎么办呢?”望着迷迷茫茫的夜雨,我为夫子先生深深地忧虑……我默默地祝愿他,在“明天”或者“后天”,能找到一个新的女性,她应当和夫子先生一样——像一朵具有国魂的菊……

    1981年4月—5月杭州—北京

    【梁满囤出访】

    一

    究竟是哪年、哪月、哪天、哪个时辰,梁满囤养成了捏着胡子茬儿想心事的习惯,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反正这两年多,他常常背着一个老式的粪箕子,手提着一把四齿粪叉,到这个山区通往县城的三岔路口来。他,佝偻着似乎永远挺不直的脊梁,靠在一棵老银杏树下,捏着灰白的胡子茬儿,琢磨着眼前这个世道。

    三岔路口,人来人往,年轻的闺女和后生,常把老汉当成路标。比如:过去人们计算里程,总是把银杏树当成里界,但因梁满囤老汉几乎天天蹲在这棵树下,像块黑不溜秋的石桩,于是赶集上庙的小青年,便常常不再提那棵老银杏树,而提“老疙瘩”,“离‘老疙瘩’那儿还有八里”或“从‘老疙瘩’那儿往右一拐,再有五里就是梁家屯了”,等等。这些后生娃娃之所以管梁满囤老汉叫“老疙瘩”,除了因为他蹲在那儿,既像界石,又像老银杏树下滋生出来的一块树疙瘩之外,当然还有它的弦外之音……

    这个极富有时代内涵的雅号,早就飘进他的耳朵。梁满囤老汉不但没有任何反感,反而欣然接受。疙瘩者,斧头难以劈开的硬木也。我梁满囤就是一块硬木疙瘩;别看我老头子已经六十出头,脸上像蜘蛛吐丝一样全是褶纹,可每道褶子里藏的都是见识;别看丝网中间那“两只蜘蛛”早已黯淡无神,比你们这些年轻娃娃可要看得远哩。梁满囤捏着胡子茬儿愤愤地想着:这些臭屁股小子和黄毛丫头!我当互助组长、农业社长时,你们还在娘胎里踢蹬腿哩!就说背后靠着的这棵老银杏树吧,你们有谁能说说它的历史?这棵树在大唐盛世时,就破土出芽了,历朝历代在这棵树上吊死多少穷人,我虽没有账本,可是从“民国”到眼下,我可是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屯里的老财“钱小耳朵”,在这棵树上逼着“蒋大疤瘌”上吊;就连我爹——梁满仓,不也是被倒悬在这棵树上,被老财用皮鞭缠上铁丝活活抽死的嘛!轮到我梁满囤这代人,穷到新中国成立,才娶上个媳妇。为啥给那闺女起名叫银杏?就是盼着她像这棵大银杏树那么结实,别像她苦命的娘那样,才把小银杏拉扯到六岁,就一命归西。梁满囤老汉身子靠着几搂粗的银杏树,不由得想起闺女银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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