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一个推着锃光瓦亮新自行车的人,走了过来。不需细看,只从那细高的身架和那圆得如同猫儿一样的脸庞上,满囤老汉就知道那是队长曲宽回来了。这个中年汉子,看见树下坐着“老疙瘩”,离老远就打招呼:“老哥,等银杏两口子呢?”
满囤老汉从曲宽的神色里,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吉利的迹象,挺了挺佝偻着的身腰,斜瞟着曲宽手里那辆“飞鸽”加重自行车,问道:“刚买来的?你真是发了福了。”
“老哥,别寒碜人啦!”曲宽摸了摸他那张猫脸儿,毫不掩饰他的贪馋神色说,“发了福的是你老哥,你闺女女婿这回给你弄回来一件‘新式武器’!”
“啥?”满囤老汉从树下“嗖”地站起来,“你们不是去开啥会吗?”
“这个会可新鲜。”曲宽含而不露地说,“县委书记于茂当推销经理。你老哥待会儿就参观参观那‘新式武器’吧!”
梁满囤眯缝着眼睛,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女婿和闺女进城前,没向他伸手要钱,在这三口人的家庭里,他是财东,这几年爷仨挣下的票子,既没由女婿和女儿保管,也没存入银行,而是他亲手用塑料布包扎起来,装进一个大肚坛子里,掘地三尺,埋在地下。尽管小两口一致反对,可还是没有犟过他这块“老疙瘩”。他有三句口头禅:“枪打出头鸟。”“雷击冒尖树。”“出头的椽子先烂。”他战战兢兢地把钱埋起来,为的是不露富,省得抓老财那一天,抓到他的头上。眼前,曲宽说女婿女儿买了啥“新式武器”,兴许是和他逗趣,拿他开涮哩!想到这里,他瞪了曲宽一眼,一屁股又坐在树根下。抽出后腰上别着的烟袋,装了一锅子烟,“噌”的一声打着了火。
“老哥,看样儿,你不信我的话呀!”曲宽说着,蹲在梁满囤老汉旁边。
梁满囤摇摇头:“不信。”
“为什么?”
“为啥?”老汉正颜厉色地说,“我家穷得掉渣儿,没那闲钱。”
曲宽一笑,圆脸拉长了,他话里套话地说:“可叹我这个队长,叫老哥你蒙了两三年了,今个儿,我才知道,你是咱梁家屯的头号财主。”
“我说曲宽,你嘴上留点德好不好?”梁满囤老汉用烟袋敲着鞋底儿,皱起眉头,急赤白脸地嚷道,“你少给我脑袋上扣屎盆子,我是扛长活的出身,不想当老财!我家连个收音机都没有,只有听大队广播的小喇叭,我天天背着粪箕子捡粪,你这个当队长的,难道是个瞎子?”
曲宽一点没有懊恼的意思,嘴角一咧,反而乐起来了:“老哥,你拾的粪蛋呢?”
“这不是嘛!”梁满囤用下巴点了点身旁的粪箕子。
“就这三个驴粪蛋呀?”曲宽斜眼乜着老汉说,“往后,你别背着它装穷了,我曲宽今个眼珠可睁开啦!”
梁满囤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他感到自个儿的五脏六腑都被曲宽给看穿了,他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干张嘴唇说不出话来,他恨自个儿,为啥不多拾几个粪蛋装在筐里,眼下弄得他就像被扒光了衣裳一样,似乎他身上有多少根青筋、多少根肋条,都被这个曲宽给看穿了。老实说,梁满囤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字:露富。尽管公社大喇叭天天广播,劳动致富光荣,他也只是给它一双耳朵。过去一些年头里,割资本主义尾巴,几乎割掉了他的老命。一批一批的工作队下乡,今天端东家“鸡屁股银行”,明天封闭西家开荒种的菜地;老汉上山割荆,编了几个鸡笼,被一把火烧了;老汉从山上移下来几株野葡萄,在房前屋后支了棚架,只是想在盛夏时乘凉遮阴,并不想去卖那几嘟噜酸果子,也被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砍断老根扔进了熊熊烈火。这些记忆,已经渗进了梁满囤老汉的骨髓,此时曲宽一下戳了他的肺管子,怎么能不引起他的条件反射呢!
曲宽看老汉只是发愣,酸不溜丢地说,“老哥,虽说你们家富得像抖翅的孔雀,我这个队干部像只拔了毛的瘦公鸡,老哥你尽管放心,你家存万贯我曲宽也不眼馋,道还远着哩!回头见!”他跳上那辆新飞鸽车,一溜烟骑走了。
这下,梁满囤心神更不安定了,就像胸间揣着兔子紧蹬慢踹一样。他站起身来,踮脚朝直通县城的大道望望,来往行人,熙熙攘攘。有的小青年手提着“吱哇”乱叫的录音机,有的姑娘夹着买的新衣料,穿过这三岔路口,唯独不见女儿女婿的踪影。他不太相信曲宽报道的“新式武器”的新闻,可是又觉得曲宽话里有话,十分蹊跷,便把粪箕子往肩上一背,朝屯子里走来。他想: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掘开地皮,检查那个大肚坛子……
二
老汉已经快拐进村口了,背后响起一阵“突突突突”的摩托车声。老汉对这声音非常熟悉,这是专往山区送信的邮递员来了。他本能地往公路边上闪闪身子,好叫邮递员开足马力疾驶进村。可是摩托车开到他旁边,突然减了速度,满囤老汉一回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开的嘴巴,闭拢不上了:原来一辆崭新的杏红色摩托车身上,坐着的正是女婿玉柱和女儿银杏。
腼腼腆腆的玉柱,脸被秋风吹得通红,平日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此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身后那个座位上,坐着女儿银杏,她头上那块红头纱,像红绸子一样飘飞着。看见老汉,俩人几乎同时跳下车来,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爹——”
这一瞬间,梁满囤老汉终于明白了曲宽所说的那件“新式武器”是辆新式摩托。他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老半天才缓上一口气来。他闭上胡子拉碴的嘴巴,两只老干涩眼,瞪得溜圆溜圆,只是不说一句话。
倒插门的女婿尴尬地搓着双手,他被老汉的狂怒惊呆了。那面孔长得甜甜的银杏,娇嗔地回敬了老汉一眼,走到老汉跟前,悄声地说:“爹!您听我说……”
“说!你说个啥!”梁满囤一挥那个四齿粪叉,朝大路一指,声音沙哑地说:“从哪儿骑来,再送还到哪儿去,快!”
“爹!”银杏依然不动声色地,“您……”
“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爹?从……从……坛子里拿钱买这洋玩意儿,也不和我合计一下。”梁满囤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脸色绷得像块铁。
“没动坛子的钱,这是……”
“那是哪来的钱?”梁满囤猛然打断银杏的话,挑着瘦瘦的脖子喊道,“是偷来的?”
银杏刚想回答老爹的询问,村边小学校放学的钟声响了,一群男女娃娃背着书包波涌浪卷般地朝这儿奔来,一下把摩托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抚摸着车把,有的观看车前那盏大灯,有的干脆叫了起来:
“嘉陵——”
“嘉陵——”
“银杏姑姑……这家伙能追过汽车吧!”
“满囤爷爷,这家伙多少钱?”
一片嘈杂的童音,震得老汉两耳欲聋。他有点后悔,不该在这个地方和女儿女婿纠缠,以致招来这群后生。要知道,这些背书包的娃娃,每一张嘴都是一个广播喇叭,一个晌午,梁满囤家里买了一辆摩托车的新闻,就会传遍全村,那么冒尖富户这顶铁帽,就是用炮轰也轰不掉了。为了防患于未然,满囤老汉只好强压着一肚子怒火,解救眼前之危。他苦笑两声,像轰麻雀那样,驱赶着孩子们说:“这家伙,是老妈抱孩子——人家的,咱这天天捡粪蛋的庄稼人,哪买得起这‘电驴子’!走!都给我回家吃饭去,看这‘电驴子’又看不饱肚子!”
闺女银杏揣摩透了老爹的心思,她正愁没闯过老爹这一关,没想到这帮娃娃给她救了驾,便向玉柱使了个眼神,玉柱立刻踩着了油门,银杏飞身一跨,稳稳地坐在后座上,摩托车冲开人群,向村南驶去……
满囤老汉的家坐落在屯南的向阳坡上,篱笆围墙,青石板房。9月初秋,篱笆内一圈向日葵探出圆圆的脸庞,虽然嫩黄的花伞已经凋落,上面仍然爬满了蜜蜂,好像它们在寻找已经流逝的盛夏。它们对主人的气息是熟悉的,玉柱和银杏刚停下摩托车,那蜂箱中的幼小生命,就一个个迎面飞来,降落在他俩头上、脸上、肩上,跳着人世间永远无法理解的舞蹈。玉柱和银杏太熟悉它们了,他们曾把蜂箱装上火车,在夏天去长白山麓采椴花蜜。家里二亩半包产田,留给六旬开外的老爹。
满囤老汉一个人够清苦的,但玉柱和银杏生活更艰苦。他俩在森林边缘支起一个三角形的塑料布帐篷,木耳、蘑菇、苦苦菜,常常成为他俩的粮食——因为他们到林场买粮食太远了。防不胜防的是林区“小咬”,尽管他俩戴着防蚊面罩,“小咬”还能从细小的空隙之间钻进去,咬得这对夫妻满脸是青肿的大包。
但是森林是美丽的:小溪、流水、参天古松、麋鹿、狗熊……还有那不知名的鸟儿和野花,使关内去放蜂的他们,大开了眼界。然而森林也是慷慨的,它给了这对像蜜蜂一样勤奋的年轻人以应得的报偿——那百十箱蜂蜜窠里的椴花蜜,没离开省界,就被药材公司收购走了。玉柱和银杏踏上归途时,除给老爹采回野人参、木灵芝等补品之外,还给老爹带回几沓钞票。老爹虽然怕变成富户,但又对这钞票难舍难离,他攥着那么多钱,一直攥出了汗水,才把它装进坛子。那些补品,他更是舍不得动一个指头,藏到菜窖里怕潮,藏到粮食里怕老鼠咬,最后也只好装进大肚坛子里,埋到地下。他想:“我这个穷鬼成了啥哩!我给地主老财扛活时,只看见老财吸大烟、白面儿,可没见过他们吃啥人参、鹿茸,是不是我成了没地的‘地主’了?”他真是有点胆战心惊。好在女儿女婿在东北赚钱的事,村里人还不太摸底,他不安的心才略有一点安慰。
“这下都完蛋了!”梁满囤一边风风火火闯进院子,一边心里打着算盘。“电驴子”突突突地一叫唤,等于给梁家挂了一块财主招牌。他前腿迈进正房屋的门槛,两眼就盯在房旮旯的那块大方砖上,他仔细看来看去,一切如旧,没有挪动的痕迹。他怕老眼昏花,看错了眼,又拿来一把扫帚,在方砖上扫了好一阵子,看见记号一动未动,他心里悬着的石头才“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这时,隔着门帘缝儿传出来银杏的嘻嘻笑声。梁满囤一挑门帘,差点和偷看老爹的女儿撞个满怀。他把空粪箕子往地下狠狠一蹾,两手拍着大腿训斥女儿道:“你还笑,都快急得人上吊哩!”
玉柱说:“为啥事?”
“电驴子。”梁满囤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你们这是诈啥尸哩!非得弄个‘电驴子’到村边来兜风,我还以为真是你俩买的呢!”
“爹!”腼腆而老实的女婿,舌头不会拐弯,“这摩托是我俩买的。”
“不过,”巧嘴银杏接过话茬说,“没动您那坛子里的钱。”她对老爹娇嗔地一笑,高粱红的脸颊上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
梁满囤刚刚平定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他用烟锅敲打着炕席:“你们这是演啥双簧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把我往闷葫芦里装,到底这‘电驴子’是咋回子事?”
银杏坐在炕沿上,先给老爹装上一锅子烟,看老汉出气匀静了,才向老爹说明这辆摩托车的来历:早晨,队长曲宽把他俩叫起来,说是县委书记于茂找他俩去开会。到县委大院一看,哪有啥会可开?院子里放着一排整齐的摩托车和几十辆新自行车,原来是县委书记于茂亲自主持这个展销会。他把县里各队的冒尖户都请到现场,根据贡献大小,免票赊销“嘉陵牌”摩托和“飞鸽”加重车。
曲宽遇到这类事情,手总比别人要伸得长上一尺,他一下挑中了一辆摩托,把帽子往车座上一扣,说:“行了,这辆归我。”
县委书记于茂,把那顶帽子给他往头上一扣,逗趣地说:“超产粮卖多少钱?”
曲宽怡然自得地把食指伸出来,弯成一个“9”字。
“9字后边几个圈?”
“两个。”
“那么说,你是卖了900块钱的超产粮了?”
曲宽笑笑,胸脯挺得笔直。在他看来,第一,他超产粮卖得不少;第二,他又是生产队长,从哪方面来衡量,他都有推走摩托车的条件。
“那你不够推摩托车的资格。”于茂说,“可以赊购一辆‘飞鸽’!”
曲宽愣了,他虽然知道银杏一家生活不错,可是在银行没见过存款,难道这辆“嘉陵”该是这小两口的?县委书记于茂像是有意回答他的疑问一样,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往他手里一拍说:“看看吧!银杏两口子是隔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了。这是东北一家小报上报道的消息……”曲宽扫了一眼报纸,脸上火烧火燎地红了一片。站在曲宽身旁的玉柱和银杏,也都吃了一惊。报纸上刊登着他俩在森林放蜂时的照片,照片下一行小字,精确地标明他俩卖椴花蜜、蜜蜡的收入。鬼才知道,记者什么时候偷偷拍下的这幅照片!这张报纸,又怎么会落在县委书记手里!银杏和玉柱的心,一下子都“咚咚”地敲起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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