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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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柱所以心慌意乱,完全出于他腼腆的性子,虽说他是个身材颀长的小伙子,长得细眉细眼,言行举止倒十分像个姑娘。那银杏心里不安,则完全是因为老爹……六岁那年,席卷中国大地的那场天灾,把她苦命的娘也给卷走了。梁满囤用门板改成口棺材,把她娘葬埋了,从此父女相依为命。梁满囤那时才四十岁光景,又当爹又当娘,银杏体察老汉内心痛苦,尽管在人前她像个刺猬,在老爹面前她是一只温驯的小猫,对老爹总是百依百顺。“四人帮”垮台之后,银杏和插队到村里的高中毕业生玉柱结了婚,俩人一块苦心钻研养蜂,梁满囤的家,如同一棵雷电焚烧之后的枯木,在雨露滋润下开始返青、抽芽、开花、结果。最初,银杏劝老爹把一批余款存入银行,老爹向她翻了白眼;之后玉柱要给他买一台电视机,他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老汉宁可让钱和粪土一块烂掉,也决不在人前露富,他得了许多农民都有的恐惧症。银杏知道老爹那块心病,多次想解开老爹的思想疙瘩,但因为他俩一年中有半年多,要离家到远处寻找蜜源,回家之后,又要修整蜂箱,翻看养蜂资料,所以始终没能给老爹做点工作。今天,县委书记于茂用一张报纸,揭了梁家的老底儿,银杏替老爹难堪。特别是曲宽回村一广播,老汉今后的路该怎么迈步啊!

    于茂是这块地盘上的老县委书记了,他对银杏一家人了如指掌。在他被夺了权“靠边站”的年头,他下放到梁家屯,于茂和满囤老汉睡过一个热炕头,合推过一盘磨,合拉过一挂小平车。此时此刻,他看见银杏神情恍惚,不用去顺藤摸瓜,也知道根子在梁满囤身上。他有意先避开赊购摩托车的事儿,把话题引到养蜂的问题上来。他说:“我向你们行家请教一个问题。”

    银杏用手背捂着嘴角,不好意思地笑了:“于书记为啥这么客气,我们可不是行家。”

    “南方能插双季稻。”矮矮瘦瘦的于茂,伸出两个指头比画着。“蜜蜂这玩意儿,能不能一年酿上两茬蜜?”

    玉柱抢先回答说:“当然行,就是得有蜜源。”

    “那我就有把握给你们两口子多添个‘金娃娃’了。”于茂诙谐地逗趣说,“你们愿意要吗?”

    银杏和玉柱脸红了,他俩面面相觑地对望了一眼,不知这个瘦得像竹竿、黑得像山坡野杜梨一样的县委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知道咱县西北有个枣林峪吗?”于茂问道。

    “知道。”

    “那儿的幼树成了林了,满山遍野的枣树,可惜那儿的乡亲,还不知道养蜂是棵摇钱树,我想——”

    “您想,”机灵的银杏,接过话茬儿,“叫我们先到枣林峪去放蜂,酿一茬枣花蜜。关外椴树开花晚,然后迅速去东北,再赶一茬椴花蜜,这就是一年抱两个‘金娃娃’,是吗?于书记!”

    “你这个丫头。”于茂哈哈大笑起来。

    “愁的就是蜜源。”玉柱细长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感谢于书记给我们提供线索。”

    “用什么感谢呀?”于茂意味深长地问道。

    “明年秋后,给您送几斤蜂蜜!”银杏响亮地回答。

    “我不接受贿赂。”于茂摇摇头。

    “那过年上我家去摆上一桌。”银杏说,“请于书记坐在上座,喝上一顿。”

    于茂又摇摇头:“我嘴头不馋,早就戒酒了。”

    “那……于书记,你说条件吧!”银杏摆出谈判的架势,“您为我们操碎了心,您画的道道,我们都当桥走,决不含糊。”

    “真的?”

    “真的!”

    “好。”于茂亮出底牌来了,“你们只想自个儿当‘财主’可不行,你们两口子不能白用人家的蜜源,你们要把养蜂技术传到枣林峪。秋后,你们帮那儿建立一支养蜂队,就这一个条件。”

    “行。”玉柱痛快地答应。

    “可是,梁家屯离那儿有百十里呢!”银杏为难地说。

    “这不是给你们两口子准备下‘嘉陵’摩托了嘛!”于茂拐了个大弯,这才把话题拉回到展销会上,“你们不要小瞧了这个两轱辘的玩意儿,‘突突突突’地一叫,在大路上一跑,还能起到给新农村描图画影,给劳动致富鸣锣开道的作用哩!怎么样?推一辆不?”

    银杏小两口,低头合计了一下,觉得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赊购一辆摩托,对公对私都有利。曲宽想推还不给,如果给自个儿还不要,就显得和他们老爹一个味儿了。银杏咬咬牙,刚要去挑选摩托车,玉柱在背后拉了她衣襟一下,两眼往上看看天,银杏马上理解了玉柱的提示。“是啊!头上的老爹这道关可该怎么过呀!”银杏暗自思忖着,心里立刻凉了半截。

    “还扒拉什么小算盘哩!”于茂一眼看出小两口的心事,把胸脯一拍说,“你回家告诉你爹,过两天我带把斧子去,专门修理他脑瓜里的那块老疙瘩。”

    “真?”银杏脸上又浮现出那浅浅的酒窝。

    “拉个钩吧!”于茂像孩子那样,伸出食指,表示绝不食言。

    银杏笑着,把于茂的手推了回去,夫妻俩找来懂行的推销员,选了一辆杏红色摩托车骑上。小两口平日都会骑自行车,没花费多少时间,便熟悉了它的性能和“机关”。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他俩在县委大院里兜了个圈子,就腾云驾雾般地把摩托开回梁家屯来了……

    这短短的时间里,梁满囤老汉如同做了一场噩梦,直到银杏向老爹禀报完毕,他的心神还在梦里游荡着。他恍惚地感到自个儿是正月十五庙会上唱戏的须生,一下子被人抹去了脸上的油彩,露出了梁满囤的本相。虽然此时才是秋分前后,他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冷,仿佛谁在一层层扒掉他的外衣,把他老态龙钟、但是腰缠万贯的身子,一丝不挂地推到了众人面前,他既感到无地自容,又感到怒火中烧。他从屋里气冲冲地出来,围着那辆杏红色“电驴子”转了两圈,像看见一头吃人老虎似的,朝屋里喊道:“你俩滚出来!”

    银杏和玉柱出来,齐声叫:“爹!”

    “我问你们,这‘电驴子’是喂草料,还是喂汽油?”梁满囤用烟袋指点着“电驴子”,皱着眉头嚷道:“咱这儿,离县城几十里地,有空进城去灌汽油吗?”

    “县委说了,从大队机房里灌。”银杏解释说,“因为我们要常去枣林峪,去帮助他们养蜂,年终时,县委给拿一半的汽油钱,爹!您放心了吧!”

    “那一半哩?”

    “咱们自个花呀!我俩赶集、上庙方便,骑上就走。”银杏笑吟吟地对老爹说,“您要是想进北京溜达一趟,这家伙会驮着您腾云驾雾,省您出火车票钱哩!”

    不提上北京还罢了,闺女一提老汉进北京,等于在梁满囤的心头上,又浇了一瓢油。他一跺脚,气冲冲地闯出了篱笆门儿,直奔曲宽的院子走去……

    三

    1975年“反击右倾翻案风”那页历史,梁满囤老汉记忆犹新。

    那年月梁满囤老汉第一次进了北京城,不过他不是坐“电驴子”去的,而是坐着比“电驴子”高级得多的、屁股冒烟的小汽车。按梁满囤自个儿解释,那是因为一个“穷”字,给他带来的运气。当时,各个地方都在批斗“杀回来的还乡团”,让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到讲坛上去“现身说法”。梁满囤祖辈雇农,他从小给地主老财扛大活,被选为梁家屯的宣讲代表。由队长曲宽陪着,梁满囤带上小时候要饭的瓢和梁家几代人使过的那把锄头,上了“嘀嘀嘀”的小汽车。

    他永远记得那个日子,住在十几层高的楼上,屋里铺着地毯,旁边还有个小洗澡塘。刚到那儿,梁满囤老汉由于不习惯往痰盂里吐痰,常常把痰吐在地毯上。这叫梁满囤今天回忆起来都脸红。可是当时陪同他的工作人员说:“这是朴素的劳动人民感情的流露。”当他走上讲坛,面对着黑压压的听讲群众,讲起三岔路口那棵老银杏树的历史,向群众举起他家几代人捏出手窝的锄把儿,举起他小时候讨饭用的瓢,最后,撩开裤腿儿,展览他腿肚上被恶狗咬的伤疤时,千数个座位的大厅,掌声雷动。新闻记者一闪亮一闪亮的照相机,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接着,大厅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口号:

    “越穷越革命——”

    “穷棒子精神万岁——”

    梁满囤唱的是出帽戏,接着正戏开台了,顺着大厅角上,押上来一批“还乡团”。梁满囤对于市里的“还乡团”不熟悉,对于市郊本县的“还乡团”却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最矮最瘦最黑的小个子,竟是刚离开梁家屯不久、官复原职的县委书记于茂。两个月以前,他还睡在他家炕头上,和他用一个勺子盛粥,和他用一条扁担抬粪。满囤老汉最难忘的是:清明那天,于茂还和他一块去公墓,给灾荒年间死的老伴坟头填土。满囤老汉蹲在地上,用手揪着坟后的青草草芽时,于茂从口袋里不知掏出一沓什么东西,在坟前烧了。满囤老汉吃惊地瞪大了两眼:“老于,你这是……”

    于茂眼角闪着泪星,向着坟头鞠躬敬礼。他个子很矮,头几乎挨在坟坡上。

    满囤老汉绕到坟前:“你这是怎么了?连我这老疙瘩,都不讲封建了,你咋还烧……”

    “我难受。”于茂脸色阴沉如铁。

    “你烧的是啥?”

    于茂严肃地:“过去的党费收据。我从解放,就是这儿的县委书记,我对不起乡亲们,1960年饿死了老嫂子。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让我用这团火表示一个党员的决心。将来,我于茂只要还能戴上乌纱帽,拼出老命也得叫乡亲们过上几天好日子。”

    梁满囤看看附近没人,上前两脚把火踏灭了。当老汉把灰烬中几张残存的收据单拾起来,塞进于茂的衣兜时,他的一双老干涩眼也闪出了泪光……

    这个印象,对梁满囤太深刻了。所以,当他坐在讲台之上,看见于茂在台下被强令低头弯腰时,他不忍目睹,把头侧向一边。后来,他以心绞痛为名,离开主席台,当天下午,老汉自己偷偷买了一张火车票,溜回了山区梁家屯,而把名义上为了照顾他,实际上为了逛北京的生产队长曲宽,给撂在了宾馆。好在曲宽生性像猫儿一样贪馋,又善于应变,老汉走时无法从会场拿走那把锄和那个讨饭的瓢,曲宽就拿着它们,代替老汉担任宣讲工作。他既出了风头,又过足了住高楼大厦的瘾,回村之后,为了下次还能借老汉的光,便对满囤编造了一套谎话。他说:“……你像黄花鱼一样溜了之后,人家要把你追回来,和那些‘还乡团’一块批斗。市里说你同情‘走资派’,多亏我给拦了。”曲宽说这话的意思,倒也不是对老汉进行恫吓,只是想再有这美差时,还拉上他一块儿去,老汉却信以为真,脸上顿时淌下黄豆大的汗珠。

    从此,梁满囤更加相信“穷是福,富是祸”这两句老古语。后来工作队下乡,锯他的葡萄架,烧了他割荆编的鸡笼,梁满囤咬断牙根守穷。“四人帮”吹灯拔蜡、寿终正寝之后,“穷”字不那么吃香了,梁满囤手里又偏偏来了票子。他惊多于喜,一有空就琢磨眼前这个世道。女婿和女儿这回推来一辆“电驴子”,曲宽又知道了他的全部家底,他生怕他站在喇叭筒前一叫唤,财主的名儿就难以洗清了。大水未到,先筑高堤,他匆匆去找曲宽。

    时正中午,队长曲宽正在小炕桌上喝闷酒,梁满囤不吭不响地走了进来。

    “宽子。”梁满囤称呼他奶名,以示亲切之意。有事求人嘛,总要叫对方心里舒坦,才好办事。梁满囤老汉也懂得这个道理。

    “哎呀!老哥来了,坐坐!”曲宽停下筷子,盯了老汉一眼,立刻招呼媳妇,添一双筷子和一个酒盅。

    满囤老汉哪有心思喝酒,用手按住了酒盅说:“急着找你,有点心事。”

    曲宽在农村基层干部中,属于“万金油”的类型,十年动乱,乱了国法纲常,不但练就了他一套“自搂”的本领,还练成他一双火眼金睛。自满囤老汉迈进门槛时,他早已把老汉的来意揣摩透了。根据他脑瓜里的经验,农村里这号人物,是唯一可以“榨油”的“豆饼”了。三中全会之后,许多社员不再是他手里的面团,随他任意捏成馒头或拉成面条,但梁满囤这样的时代恐惧病患者,还是他比较容易驾驭的对象。因此,他把梁满囤的手推开,硬是给他斟了一盅老白干,说道:“老哥,先喝酒。不瞒老哥说,我没时间跟老哥多聊家常。咱哥俩一块喝几盅之后,我还得快去广播室,把老哥家开进‘电驴子’的新鲜事,叫广播员向全村吹打吹打。老哥,你干吗皱眉头?这是梁家屯有史以来的头号新闻,就连过去的地主老财,也没你满囤老哥的福分哪!”

    这真是满囤怕提哪一壶,曲宽专提哪一壶,老汉额头上的青筋,立刻蹦跳了起来,他把酒盅往桌上一搁,叫了声:“宽子——”

    “自家人,老哥有话只管说。”

    “过去你老哥有你使唤着不顺把的地方没有?”梁满囤老汉说。

    “百呼百应,没给我曲宽出过难题儿。”

    “那……我今个儿求你一件事。”

    “说吧,干吗这样吞吞吐吐的?”

    “求你别去广播。”满囤亮出了底牌。

    “哎呀!”曲宽用火柴棍儿剔着牙,他牙缝里塞着一块肉丝,“这个要求可不太好应下,‘电驴子’进村,是三中全会以后,农村里的稀罕事儿,队干部应当大吹大擂。我还想着,在老哥那个小院,开个观摩会哩!”

    梁满囤急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宽子,你行行好,千万别……”

    “为什么?”曲宽明知故问。

    “我觉着我们普通社员户,用不上那‘电驴子’,你是队上的头头,跑东跑西的,‘电驴子’该归你骑。”梁满囤生怕曲宽摇晃脑袋,马上抛出来他的“一揽子计划”。“你甭担心没钱,我的底儿你也知道了,赊购的钱我梁满囤先掏腰包;你也甭怕县委知道了剋你,这是我梁满囤心甘情愿;你把‘飞鸽牌’给我,咱们走马换将。趁这阵子村里还都不知道,咱哥俩把这件事定了。至于那‘电驴子’和‘飞鸽牌’的差价,你啥时候有钱再还给老哥。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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