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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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宽有意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不合适吧,要是嚷嚷出去,我曲宽不成了土皇上、地头蛇了吗?”

    “谁他娘的走漏风声,谁损寿十年,叫他到阴曹地府里也下油锅。”满囤老汉向曲宽起誓说。

    曲宽心里都乐得开了花,脸上却一点不露声色。说实在的,他在展销赊购会上,满心希望推一辆摩托,没想到吃了闭门羹。愠怒之下,趁于茂和银杏两口子谈养蜂问题时,他办完赊购“飞鸽牌”自行车的手续,推上车子就提前离开展销会会场。一路上,他心里打着小九九,越扒拉算盘越觉着不是滋味:过去十几年他是羊群里的骆驼,政策这么一变,他一下变成骆驼群里的羊。人家骑“突突突”的摩托,而自个儿却骑双脚蹬的自行车。走到三岔路口的老银杏树下,他本想把他酸不溜丢的心里话,对满囤老汉倾吐干净,但转念一想,不如跟老汉只露个头儿,藏起尾巴来,据他对老汉的观察,梁满囤怎么也不会要这辆摩托。他含含糊糊地告诉老汉,他女儿女婿买来了“新式武器”,更会增加父女相见时的爆炸性效果。果然不出所料,满囤老汉为这个“新式武器”找到他饭桌旁来了,甘愿用“火箭炮”换他的“鸟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呢?

    曲宽给满囤老汉重新斟上一盅酒,举到老汉面前,梁满囤不接酒盅,两只干涩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曲宽说:“你应下了?”

    “老哥……这……”

    “你应下,我就喝了它,还要把你这酒壶喝个底朝天。”梁满囤试探地伸出他那双结着老茧的手掌。

    “老哥的情我就收下,可是那银杏和玉柱能同意吗?”曲宽把酒盅举在半空中,吐出他最后的忧虑。他是一匹从不漏蹄的“老马”,生怕有个马失前蹄。尽管他知道银杏和玉柱对老汉的话,向来说一不二,但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要梁满囤回答他这个疑虑。

    梁满囤没有回答曲宽,一手夺过曲宽手中的酒盅,一饮而尽,然后自信地拍拍自个儿的肋条,算是回答。曲宽如同吃了定心丸,叫媳妇把那瓶老白干拿上小桌,俩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过午两点,梁满囤老汉才带着浓浓的醉意回家。

    一路之上,梁满囤心情无比畅快,就像是把千斤重的担子,卸在曲宽家里一样。热酒烧膛,他敞开了衣襟,让9月的秋风恣意地吹打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脯。走到篱笆门外,老汉迫不及待地想把换车的消息告诉女儿女婿,他喊着:

    “银杏——”

    没有回声。

    “玉柱——”

    话音如同石头掉在棉花堆上。

    他有点奇怪地走进院子,那杏红色的“电驴子”不见了。满囤老汉的醉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跺着脚朝公路的方向骂道:“这对儿不知死的鬼,到哪儿逛灯去了?老爹我千方百计堵窟窿,你们他娘的却到处去兜风,给梁家去贴广告,唉!”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头上。

    四

    其实,梁满囤骂错了,银杏和玉柱不是去兜风。傍晌,小两口见老爹甩袖出门之后,玉柱忙着修整蜂箱,银杏挽起袖子来做饭。他俩认为老爹生点闷气,叫他出去散散心也好。但是,饭端在桌上之后,还不见老爹回来,才知道老爹真的动了肝火。

    根据往常习惯,梁满囤不顺心时,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到三岔路口去生闷气,一是到银杏娘的坟头去转悠。小两口饿着肚子,忙着分头去寻找老爹。银杏娘的坟在山洼洼里,摩托车无法通行,玉柱徒步去找。银杏则跳上摩托,踩着了火儿,直接朝老银杏树飞驰而去。到三岔路口,没找到老爹的影儿,她估摸着老爹一定被玉柱找回去了,因而在三岔路口拐个弯子,朝原路驶了回来。如果不是村口一个孩子告诉她,曾看见她老爹进了队长家的话,银杏早就和老爹见面了。听孩子这么一说,她驾着摩托,直接朝曲宽家驶来。

    曲宽的院子在街心,银杏的摩托车“突突”地一响,这下可惊动了整个梁家屯。孩子们尾随着摩托车喊着:

    “银杏姑姑——”

    “‘电驴子’进街了!”

    “快来看哪!”

    曲宽正在酒后酣睡,一下被媳妇摇醒。媳妇说:“快……快去。你听……人家送货来了。”

    曲宽睡眼惺忪地跳下炕来,迎到门口。没容银杏开口,曲宽那张猫儿似的圆脸,就笑得像个咧嘴葫芦:

    “这么急干什么?”

    “当然急啦!”银杏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汗珠,“恨不得立刻飞到队长这儿。”

    本来,曲宽比银杏大不了几岁,萝卜不大,长在“辈”上,银杏还应该叫他老叔哩!但是,她宁愿叫他官称——队长,也不愿按辈分称呼他。她从心眼里瞧不上这个像猫儿一样贪馋的队干部。

    此时,曲宽酒意未退的一双红眼珠,紧盯在那辆摩托车上:“银杏,这车好骑吗?”

    “好骑。”银杏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爹他刚才……”

    曲宽被这突然送来的便宜,冲昏了脑瓜,他顺着银杏的话茬往下说:“你爹他刚才告诉我,说晚上才送摩托车来,想不到,你比满囤老哥还心急。那也好,现在你就把‘飞鸽’推走。”说着,曲宽上前两步,他想先把摩托车搬到院子里去。

    银杏拨开他的手,两眼瞪得溜圆溜圆,尖声地问道:“队长,你是不是喝醉了?”

    曲宽看见银杏的柳叶眉飞了起来,心里略有几分清醒,他嘴角闪过一丝苦笑说:“我是喝了几盅,可是离醉还远着哩!”

    “那你胡诌些什么呀!我家的摩托,为什么要晚上给你推来?我又为什么要推你的‘飞鸽’走?”银杏愤然地朝院里望望,看看没有她老爹的身影,一踩油门,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开走了。

    围观的社员,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纷纷询问曲宽:

    “这是咋回子事?”

    “是不是你真喝多了?”

    “队长说梦话哩!”

    曲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无法向社员摊牌,只好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我脑瓜是有点发涨,真是有点喝多了。”曲宽话虽然这么说,他可没有回屋去醒酒,而是用胳膊分开社员,直接奔了大队有线广播室。银杏的摩托还没进家,村前村后的大喇叭,家家户户的小喇叭,都播送出梁家屯的特号新闻:

    乡亲们:现在大队公布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新闻,咱梁家屯这几年出了个大财主。据县委计算,满囤一家几年净收入七千多元,今天上午,梁满囤的宅院喜上添喜,买来一辆嘉陵牌摩托车,欢迎全队社员去参观……

    曲宽的广播稿句句真实,无懈可击,可是对梁满囤来说,每个字都像是一发炮弹。老汉听见广播,开始时目瞪口呆,等银杏进了家门,老汉已躺倒在炕上背过气去。比银杏早回来的玉柱,正着急地给梁满囤捶背呢!

    银杏一时慌了手脚,扑在炕上喊:

    “爹——爹——”

    梁满囤脸色青黄,紧闭着的眼皮动也不动。

    还是玉柱比银杏显得镇静,他匆匆到对面屋里,从线板上拔下一根针,用火柴烧了一下,对准梁满囤的人中轻轻地刺了一针。

    梁满囤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接着,他睫毛微动,嘴唇也颤抖起来,最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睁开了眼。

    “爹——”银杏哭出声来。

    满囤老汉用枯干的手掌,抚摸着银杏抽搐的肩头,两眼望着房顶,用全部丹田之力,断断续续地骂出一句话:“曲宽我……我×他祖宗!”

    玉柱和银杏把老汉扶起来,靠在被窝垛上,老汉如同挨了霜打的树叶一般,瞬息之间,像是老了十年。刚才广播站广播的新闻,太出乎梁满囤的意外了,他认为是曲宽有意戏耍他,让他在全村面前“光了身子”。

    银杏和玉柱闹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认为这“歪打正着”的广播,尽管曲宽出于嫉恨之心,但对老爹说来倒是一件好事。几年来,老爹手里攥着钞票,却过着苦行僧的生活。这下在全村面前亮了老底,老爹今后再难以装穷,可以叫老爹的晚年,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享几年老爹从来也没享过的清福。

    “爹,您喝口茶,顺顺气儿。”银杏把茶碗递到满囤老汉手里。

    梁满囤把茶碗顺手放在炕上。

    玉柱给老汉切了一个“心里美”的萝卜:“爹!这是通气的,您消消气儿吧!”

    梁满囤痴呆地拿着紫心萝卜,喘口大气,喃喃自语说:“我梁满囤煞费苦心,守穷受了几年,这回我就像这个削去了皮儿的萝卜,露出瓤子来了。”他感慨地摇了摇他那头发早已花白的头,一翻身躺在炕上,拉下一条薄被,盖上身子,蒙住了头。

    银杏和玉柱忙着应酬山村里来参观“电驴子”的乡亲,梁满囤耳朵听着喧嚣的人声,恍恍惚惚是在做梦:他似乎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座无虚席的大厅,不过,这次他没有坐在主席台上,而是和小个子于茂一块,低头弯腰地接受批斗。院内乡亲对“电驴子”的赞美声,在梁满囤昏乱的脑子里幻化成一片高呼的口号:“越穷越革命——”“穷棒子精神万岁——”老汉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醒来之后,院子里已经寂静无声。他感到脑瓜像裂开般疼痛,拉下蒙头的被角一看,屋子里已经亮了电灯。

    没能吃上晌午饭的女儿女婿,坐在一张用蜂箱板钉成的破桌子上,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饭。他们小两口对话很轻,依然飘进了满囤老汉的耳鼓:

    “等爹高兴的时候,”银杏说,“我想开口要钱,买个电视机。”

    玉柱说:“宁可咱们不看,也别叫老人伤心。”

    “你来到我们家,还没清闲过一天哩!净陪着我爹一块受苦了。”银杏悄声地说,“你要是不张罗着养蜂,咱家哪有今天的日子。”

    玉柱憨厚地回答:“老爹不愿意的事儿,咱别干。老爹受一辈子苦了,把你拉扯大了也不容易啊!咱可不能学那些喇叭筒、大背头、蛤蟆镜,净惦记着玩乐。咱们实在闷得难受了,骑上摩托,进城去看上一场电影。”

    听到这里,满囤老汉心里有点酸楚,觉着有点对不起这小两口,特别是对不住那一天只知埋头干活、寡言少语的女婿。他仔细盘算盘算,坛子里的钱,没几个大子儿是自个儿挣的。自己受穷,连小字辈也跟他一块儿受憋,要是招来另外一个女婿,也许早把这个家吵得锅底朝天了呢!

    满囤老汉深感愧对了女儿,本想撩开被子,向银杏、玉柱说几句贴心话,可是小两口聊劲正浓,他把难以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听银杏说道:

    “咱得把老于的话,当成事办。要是老爹不病倒,能挺过去,咱俩得抓空去枣林峪跑一趟。虽说开春才能做蜂巢,可是蜂箱、蜂坯得现在就打,你看咋样?”

    “老爹他身子骨儿……”玉柱放下饭碗回过头来。

    梁满囤赶忙闭上眼睛,不知为什么,平日家里的绝对权威,今天却躲避着玉柱的视线,就如同他对闺女女婿做了什么有愧的事情一样。直到银杏端着一碗鸡蛋面条,送到老汉嘴边,梁满囤都没睁开那双老眼。他只是晃晃脑袋,表示他不想吃,就翻过身子,脸对着墙壁去了。

    “爹,您吃了它——”银杏说。

    “爹,您可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啊!”玉柱说。

    小字辈越是殷勤地叫“爹”,老汉心里越不是滋味,真是酸、甜、苦、辣、咸,一下都涌进心坎。梁满囤唯恐小两口看见他眼角溢出的泪花,顺手一拉墙上的灯绳,“咔嗒”一声,电灯灭了。在一片幽暗之中,他说:“你俩早点睡觉去吧,面条留在这儿,我这就吃。”

    银杏和玉柱悄悄退出老爹的屋子。老汉把面条碗放在窗台上,他斜靠着被垛,手指本能地又去捏他的胡子茬儿。月亮偷偷地升上中天,把清冷的光束洒进屋子。老汉的目光不禁盯着旮旯的那块方砖上,在那儿埋着他的欢乐,也埋着他的惊恐和痛苦。过去梁满囤的祖祖辈辈,都因为少了方砖下的“东西”而当牛做马,今天,有了那“玩意儿”,却使满囤老汉一直心悸肉跳,这真是一种罪孽。

    此时,他心情反而安定了一点。“反正自个儿已经在全村亮了相,无论脸上再涂上什么油彩,梁满囤也是梁家屯的首户‘财主’。与其这样,何必叫闺女女婿总和自个儿一块儿受穷呢?至于有朝一日,把梁满囤拉上批斗会场,那也只好由它了。”他想,“你曲宽不是看着我梁满囤眼发蓝吗?我还要叫你眼发绿,顺着猫脸儿往下淌口水哩!”

    梁满囤想到这里,轻轻从炕上溜下来。为了不惊动对面屋里的银杏和玉柱,他蹲下身子,用手指抠去方砖之间的浮土,把方砖搬开,然后用镰刀头代替铁锨,往下抠了好一阵子,才把小嘴大肚坛子搬了出来。老汉掸掉塑料布上的浮土,解开绳扣,把手伸进去,第一个抓出来的是一块紫红色蘑菇状的木灵芝;当他掏出第二件东西——一个像小白萝卜一样的野人参时,老汉鼻子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原来这个长白山三宝之一的野人参,发了霉了。梁满囤忙拉开电灯,举在灯下看了又看,“小白胖子”的浑身都长了青色斑点,他一下愣住了。

    这个玩意儿在满囤父辈那一代,甭说吃,连见也没有见到过。银杏两口子从长白山放蜂归来时,腼腆的玉柱双手捧着这根“棒槌”,递给了梁满囤,叫老爹滋补一下身体。老汉忙把它装进坛子,好像这根野人参,是玉柱从哪儿偷来的一样。他望着这根已经发霉的贵重补品,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他吃不吃它还是小事一宗,可不能辜负了女儿和女婿的那片心意……

    梁满囤心如火焚,这一瞬间,他又想起银杏和玉柱在饭桌旁的对话,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夜半三更地朝东房喊着:“银杏——”

    闺女和女婿只当老爹出了毛病,急忙从对面屋里跑了过来。老汉不愿意叫小字辈看见那根发了霉的人参,他迅速地把它塞进炕席底下,扭过身来说:“玉柱,这坛子已经搬出来了。过去,我这当老爹的,亏待了你们,明儿个,你俩去枣林峪,回来路过县城时,买台电视机来吧!”

    “爹——”银杏惊喜地攀住老汉的胳膊,“您今儿个是怎么了?”

    “‘财主’嘛,就得摆出个‘财主’样儿来。啥时候,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我把脑袋和尾巴一块伸到刀口下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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