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爹可不那么看,走着瞧吧!”梁满囤一边说,一边去掏那只“金坛子”……
五
银杏为了给老爹出那口窝囊气,大清早她就骑上摩托,在曲宽院子周围兜开了圈子。这“突突突突”的声响,惊得乌鸦出巢,麻雀乱飞,公鸡母鸡咯嗒咯嗒地惊叫,小小的山村,在摩托车疾驶声中醒了过来。
披头散发的曲宽媳妇,从炕上坐起来:“你听——”
曲宽屏气细听着。
“摩托为啥总在咱门口转,是不是‘老疙瘩’回心转意……”胖得两眼成了一条缝的曲宽媳妇,估摸着说,“我看这是他们不好意思叩门,用这声音召唤你出去呢!”
曲宽猫儿脸上那对眼珠转了几转,他不认为媳妇的话有多大根据,但猫儿见荤腥总要伸爪,他还是迅速穿上长裤,披上褂子,出了院门。
“是找我吗?”曲宽试探地说。
“对了。”
曲宽看银杏十分喜兴,也笑脸相迎地说:“你有什么事?这早就……”
银杏有意逗逗这个贪食的“猫”,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这还早?本来昨晚上就该来找你的,老叔。”银杏叫出了她从没叫过的称呼。
曲宽心里一动,心想:也许是广播站的广播对满囤老汉产生了压力,迫使梁家改弦易辙,在大清早叫银杏又把摩托车送过来了。可是鉴于昨天下午的教训,曲宽不敢再轻易表态,他那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珠,在银杏脸上转来转去。
“老叔!”银杏声音更甜了,主动地说,“你还没睡醒吧?我是为这辆摩托车来的。刚才不是说了吗?昨天晚上就该推着它来找您。”
曲宽一听,果真是梁家改了主意,不觉喜上眉梢,便推开两扇门说:
“推进来,里边谈吧!”
“哟!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银杏故作惊奇地扬起了眉毛。
“你……”
“昨晚上就该来找你,这家伙今天要跑长途,给它肚子加点油。”银杏像一挺连发的机关枪,一口气把话都吐出来。然后,翻着眼皮,话中有话地说,“看样子,队长很喜欢摩托车,那也别打我们的算盘,用两只手挣啊!”
一下,把曲宽给“将”在门口,他愣愣地站着,就像旧社会农村过小年时,贴在门上的门神。他怒火烧心,不禁绷起了那张猫脸儿,很想训斥银杏几句,但又找不到词儿——他遇到了从未遇到过的小字辈的挑战。
近两年来,曲宽已经越来越不得意了。过去梁家屯吃大锅饭的时候,他是甩手大掌柜。对上靠着那张鹦鹉嘴,他从不违抗任何指示,割资本主义尾巴,举双手同意;现在提出劳动致富,他也一百个赞成。尽管这些年的农村不断遭受一个又一个风浪的冲击,他依旧稳坐在他的钓鱼船上。对下他靠蒜头大的橡皮图章,知青回调、城市招工,甚至社员盖房批个地基,以及婚丧嫁娶,都直接间接地离不开那个小小玩意儿。所以,尽管前些年梁家屯是出名的穷队,曲宽家里还是应有尽有。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砖头形的三洋录音机,摆在他那老式的躺柜上,土洋分明,色彩显得极不谐调。三中全会之后,梁家屯的社员们根据屯子的山秃地薄情况,要求包产到户,曲宽心里反对,嘴上却顺水推舟。他心里十分清醒,如果继续吃大锅饭,会引起生产队干部的改选。荒山和土地分到社员手里之后,乡亲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的土地上去,他那顶小小乌纱帽,不至于被社员摘掉。因而,他在那些日子积极鼓吹分田到人,既在县委、公社面前伪装了自己,又躲过了改选的危机。他驾着那只几乎被倾翻的船,又机智地躲过了沉没的危险……
尽管曲宽的权限相对地减少了,但他仍然是一队之长,腰里还掖着一串哗啦哗啦响的钥匙。银杏要给摩托车加油,还得通过曲宽这一关。眼前,没有捕着鸟儿,反而被鸟儿啄了眼珠的曲宽,猫脸儿已经红得像秋后的辣椒。他把芝麻粒大的权力一下都使了出来,冷冷地对银杏说:“你人挺聪明的,摩托车加油,你得到县石油公司去,咱这儿是大队。”
银杏说:“我们灌油给钱,不占大队的便宜。”
“大队汽油是远途拉来的,”曲宽说,“这点不能通融!”
“你可以加上运输费嘛!”
“那也不行。”曲宽晃着脑袋,嘴角浮现出得意的微笑说,“公是公,私是私,咱们得公私分明。”
“要是摩托车归你,你也去县里加油吗?”银杏反问道。
“那当然。”曲宽咽了一口唾沫。
“我这摩托如果是为公耗油呢?”银杏毫不怯懦地追问,“我今天要去枣林峪,那儿枣树成林,不像咱们这儿,山头都是秃和尚,于茂书记叫我帮助他们发展养蜂。”
“那……那你先去请示完了于书记,然后再回大队,咱们可以研究。”曲宽不愿再和银杏纠缠,转身往院里去,并且随手关上两扇黑漆门。
银杏猛地把门推开:“队长,你停一下。”
曲宽被门扇带了个趔趄,往后踉跄了几步,才站住脚跟。他对着闯进门槛的银杏,瞪圆那双猫儿眼说,“我看你也太过分了吧?家有家规,队有队规……”
“是我过分,还是你过分?”平日在满囤面前温顺的银杏,在曲宽面前露出了刺猬的尖刺儿,她反唇相讥说:“我和你好说好道,你总抖你脑袋上的纱帽翅儿。实话对你说吧,县委书记老于说了,希望队里给这‘新事物’提供方便。因为我要常去枣林峪,县里给补贴一半汽油钱,我不占集体一分便宜,不会亏大队一厘一毫。”
“真也怪了,”曲宽晃着脑袋说,“于书记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倒叫你转告?”
“哎呀!我的曲队长,”银杏得理不饶人,话里带刺儿地说,“你大概是属耗子的——撂下爪儿就忘。那天,你不是为这辆摩托车吃醋了吗?等县委书记找你时,你已经推着‘飞鸽’先溜了!”
曲宽想了想,那天在赊购的现场会上,他确实如同咬了一口酸杏,提前推着车走了。也许,于茂真有指示,叫银杏转达。在县级和公社两级干部中,他最怵那又黑又矮的于茂。“文革”中,他在斗争于茂时积极发了言;在1975年批斗“杀回来的还乡团”时,梁满囤临阵脱逃,曲宽在大厅高举着梁满囤那把锄头和讨饭的瓢,用他那张呱呱学舌的鹦鹉嘴,再一次向“还乡团”进行讨伐。他按着那个年代的调门儿,吹打一阵,赢得了满大厅的喝彩声。历史发生根本的骤变之后,曲宽始终担心于茂会对他进行报复。但是这位黑瘦黑瘦的于茂,似乎是个“健忘症”患者,早已忘记了前嫌,只是在县委大院的展销会上,给他一颗酸杏吃了。曲宽以己度人,认为这是县委书记给他小鞋穿,因而,银杏转达了于茂的指示之后,他心里更加不安。
银杏见曲宽沉默不语,以为他是不相信她的转达,说道:“队长,你是不是认为我在假传‘圣旨’?那很好办嘛,咱们一块儿到队部给县委摇个电话,问问老于同志。走——”
曲宽苦笑了一声,装出和颜悦色的神气回答说:“银杏,我相信你的话都是真的,县里支持这新事物,咱们大队更要给摩托车开道。可是,咱们机房已经没有汽油了,你说,我曲宽给你上哪儿加油去!”
县官不如“现管”,银杏虽然知道这是曲宽有意刁难,但钥匙挂在他的裤腰带上,她只好气愤地离开曲宽的衙门口。好在车身的油缸里还有点油底,只好等油耗尽之后,再另打主意了。她踩着了油门,骑上摩托,回家去吃早饭。
太阳已经爬出了东山,9月的田野到处铺着一层秋阳的光辉,可是银杏心里却是个阴天,胸膛里翻滚着一团团的云影。路过村西窄窄的石桥时,不巧迎面驶来一辆北京牌吉普车,她往哪边躲,吉普车也往哪边开。银杏心里一急,摩托车差点撞在石桥的栏杆上。银杏停下摩托,从车座上跳下来,双手叉腰骂道:“司机,你瞎了眼睛啦!”
吉普车戛然停下,从司机座位上,走下来干瘦得如同笋干儿一样的于茂。
“是您?”银杏难为情地愣住了。
“对你进行了一次路考,”于茂咧开风干的嘴唇,诙谐地笑笑说,“想不到,挨了一顿骂。银杏,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银杏正没处发泄一肚子怒火,便把摩托车进村后发生的情况,一股脑都讲给了于茂,说到末了,她向于茂诉苦说:“人家卡我汽油,我还要推着摩托去枣林峪,您说,这不是成了‘车骑人’了吗?”
“本来,我想曲宽在新形势下,会有点改变。”于茂心事重重地说道,“所以一直没撤这个‘万金油’干部的职,看样子,是我姑息养奸了。从他把那辆飞鸽牌自行车推回村以后,你是第四个告他状的人了。”
“什么?”银杏不由得睁圆一双晶黑的眼睛,这对于她还是个新闻。
“三户社员,对曲宽推那辆‘飞鸽’心不服。昨天晚上,金牛带着两个小青年找到县委,说自从包产到户以后,曲宽游手好闲,不但没卖那么多余粮,还搞了自搂——他家两口,名义上是包了三亩地,有人偷偷丈量了一下,有四亩半,不但挑的是金板子地,还紧挨着机井。”于茂愤愤地捏着自己的五指,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这事情不能耽搁,我起个大早,要亲自查实。”
“于书记,你知道村里给他起的什么外号吗?”银杏问道。
“不知道。”
“社员都叫他‘猫儿队长’。”银杏嘻嘻地笑两声,“这不是指他的脸长得像只猫儿,是说他见荤腥就伸爪子。”
于茂没有笑,他“砰”一声打开吉普车门,把一根塑料导油管插进油箱里:“来,银杏,你先从这儿加点油。吃过早饭,马上去枣林峪,昨天人家还打电话给我,等着你们去哩!”
“嗯!”
“你爹怎么样?”于茂问银杏说。
“怎么说呢?他说反正叫人扒光了身子,几根筋、几根肋骨露出来了,一咬牙,打开埋在地下的坛子,叫我从县里捎回一台电视机来。”银杏咬着下嘴唇,思忖着说,“可是老爹那思想疙瘩并没解开。于书记,你临走时,可得去看看我爹呀!”
于茂点点头,便跳上了吉普车。
银杏忽然想起来:于茂这么早就到村了,一准还没吃早饭,她想叫县委书记先去她家吃早饭,可是吉普车的轮子卷起一股尘烟,直向街心驶去了……
六
此时此刻,梁满囤家的院子安静极了。银杏和玉柱骑着摩托车去了枣林峪,满囤老汉替闺女和女婿清扫了一下蜂箱,又把十几碗糖水,逐个放进蜂箱里,就无活可干了。
梁满囤平日喜欢捏着胡子茬儿想心事,今儿个不知为什么,寂静使他感到发慌,他愿意听见蜜蜂“嗡嗡”地飞鸣,他愿意听见鸟儿啼叫,甚至连拖拉机为各个包产户翻地发出的单一噪音,他也觉得悦耳。一夜之间,满囤老汉好像是个跋涉得十分疲累,但又没走出多远的行路者,他虽然感到有点困惑,但毕竟是被生活推动着向前挪动双脚了;他甚至想到自己很像是个鸡雏,昨天还在一层硬壳里蜷缩着身子,曲宽,不,应当说是于茂,把那层硬壳捅开了。虽然直到现在老汉心里还像荡着秋千,但也品尝到一点挺直了腰板的潜在惬意:让哪阵风再把那雹子雨卷回来吧!反正我梁满囤已经过了六旬,闺女也长成人了,把脑袋砸成漏筛,不过死个光棍。
记得那是1960年,银杏娘快断气的时候,向他叮咛两件事:一是把银杏抚养成人,二是劝满囤搬个家。梁满囤第一件事满口答应,关于搬出梁家屯这穷山窝的事儿,他眼里含着泪花,硬是把银杏娘顶了回去。在满囤老汉看来,这不是穷人该说出来的话。当时,梁满囤赚了个嘴头硬气,却为这几句话追悔了这么多年。他想:自个儿何必在那个节骨眼上,和银杏娘过不去呢!以致银杏娘咽气时,无论梁满囤怎么抚慰也没能使她安安静静地闭上双眼。老汉想到闺女今儿个晚上就要抱个电视机回来,感到更愧对过早死去的老伴!她从生到死,也和他一样,从没见过家里有这么多票子呀!
梁满囤回到屋里,又把坛子取了出来,他手指蘸着唾沫,把那几沓他数过无数次的票子重新数了一遍。刚才银杏和玉柱临去枣林峪时,曾委婉地提示老汉,不要再把钱蒙在坛子里,他俩路过公社时,存到银行储蓄所去。可是梁满囤不同意,不是他还想装那穷酸样儿,而是想叫银杏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开开眼,叫她在青草里能闭上那双睁着的眼睛。然后,由他亲自送到银行——老汉对年轻人不够放心。
他隔着窗户向外看看,天空瓦蓝,正是去银杏娘墓地的大好天气,他先把钱装在银杏从东北带回的一个旅行袋里,觉着这旅行袋太扎眼,极不适合他“老疙瘩”的身份,他把钱掏出来,塞进一条装粮食的麻袋里,又把麻袋卷成一团,用小绳扎好,挟在腰里。他正要迈步出门,篱笆门“吱”一声,满囤老汉忙把麻袋往躺柜里一扔,神色不安地迎了出去。
走进院子的是梁满囤想也想不到的稀客——曲宽。他手提着一个大号塑料桶,风风火火地朝梁满囤走来:“老哥!银杏呢?”
梁满囤阴沉着脸,掏出烟袋锅来,冷冷地问:“你找她干啥?”
“哎哟,老哥,”曲宽点头哈腰地说,“都……都怨我记性太坏,机房里还有几桶汽油,我愣给忘了。我灌了一桶,专门请罪来了。”
“‘马后炮’了,眼下‘电驴子’早过了县城。”梁满囤带搭不理地说。
“摩托车没有油怎么走?”
“你以为没你就办不成事呢?”满囤老汉说,“县委老于亲自给那‘电驴子’加的油。老于开车来了梁家屯,你知道不?”
“我听说了,老哥!”曲宽焦躁不安地说,“我找你有两句话说。”曲宽反客为主地迈步就往屋子里走。
“有话就在院子说吧,这儿豁亮。”
曲宽只好从门槛里又拔出脚来,定了定神儿说道:“老哥,昨天咱哥俩闹了一场误会,银杏拿我开涮,我以为是老哥的主意。当时,我火得不行,没加考虑,就到广播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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