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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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泼出去,收也收不回来了,你还提它干啥?”满囤老汉不解地问。

    “是这么回子事,”曲宽压低了声音说,“老于进村,没有找我,直接进了大队会计家,听说和会计一块儿去量地了。”

    “这和你有屁相干?”满囤老汉更糊涂了。

    “是这样,那天……”曲宽吞吞吐吐地说,“包产到户分地段时,是老哥你插的木橛子。”

    “不错,是我。”

    “问题就出在这儿。人家说我当队长的多占了亩八分地,这……这不是活坑人吗?”曲宽说,“这事儿,只有老哥你在老于面前说两句话……今天,宽子我求到老哥脚下来了。”

    梁满囤习惯地捏着胡子茬儿,想了想说:“我那天只管钉橛子,可没拉皮尺啊!那皮尺上的数儿,是你攥着。我是磨道上的驴,听吆喝的,你往哪儿一指,我就往哪儿钉木橛,你叫我证明个啥哩!”

    “哎呀,我的老哥呀,这不是兄弟求你来了吗?”曲宽扯扯梁满囤的衣袖说,“你老哥知道我爱喝两盅,分包产地段那天晌午,我多喝了几盅,也许一时糊涂,把数儿搞错了嘛。”

    “那你就直接向老于说清楚,干啥来求我?”

    “老哥,你这是怎么了?客观上说句话,不比我说的有劲吗?再说,老于倒霉那些年,和你住在一个炕头上……”

    “你叫我咋个说法呢?”梁满囤问道。

    “……老哥,你就说那天是老哥你拉的皮尺。”曲宽眼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是我钉的木橛子。两句话就给我帮大忙了。”

    梁满囤摇摇头说:“叫我证明你是个酒篓子,这我干;叫我说蒙老于的话,我梁满囤说不出口。明明是你拉尺分的地,为啥偏要说成我?分‘包产田’那天,那么多双眼珠子,都瞪得像鸡蛋大,我……没法儿帮你这个忙。”

    曲宽眼里希望的火熄灭了,他颓然地坐在房前的台阶上。梁满囤过去只是看见曲宽“过五关,斩六将”,今天第一遭看见他败走麦城——他脸色青灰,猫儿似的圆脸庞上堆起皱纹。

    若不是这时的广播喇叭里呼喊他,曲宽不知还要对老汉说些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广播喇叭里传出女广播员的声音:“曲队长,县委书记在大队部等你,听见广播,你马上来大队部——你马上来大队部——”曲宽郁郁不快地站起来,走出梁家的篱笆门。他走出不远,又转身回来说:“老哥——”

    “你还有啥事?”梁满囤走到篱笆跟前。

    “过去,我曲宽有什么对不住老哥的事,老哥你多包涵。在这个节骨眼儿,我求老哥能为我美言几句。”

    “我一辈子不会给人落井下石,可也不会给人脸上拍胭粉。”梁满囤老汉不咸不淡地回答,“你忘了,在那大厅里批老于那天,我……我脚底下抹了油了!咱穷也要穷个正直,不能哪头风硬,就给哪边鞠躬磕头喊万岁!”

    曲宽煞白的脸,涨红了一片。

    他走了,院子里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可是梁满囤的心,却像一架纺车,来来回回地转个不停。老汉心里十分清楚,“猫儿”偷嘴伤身,乌纱帽恐怕是戴不长了,可是谁来当他的替身呢?梁满囤掰着指头算了又算,屯子几十户人家,老实厚道的庄稼户,几乎没有一个愿意当那个角色的;愿意干这个差事的几个小青年,都是雏儿,干事情毛毛糙糙,挑不起这么沉的担子。对于村子了如指掌的于茂,会叫谁当这个头头呢?满囤老汉掰到最末后一个小指头时,头脑轰鸣了一声:要是于茂把眼睛盯在女儿和女婿身上,那可就坏了醋了。

    梁满囤之所以这样想,是有他一套生活依据的。新中国成立初期,年近三十的梁满囤是梁家屯第一个互助组的组长;合作化运动时,他又第一个拉着驴缰绳去入社;别看他眼下佝偻着身腰,被人叫作“老疙瘩”,好像一只弓腰驼背的虾米,当年,他当过农业社的社长,也算是抖过纱帽翅儿的梁家屯的元老人物。在“大跃进”后期,他像夜空陨落的一颗流星,从此销声匿迹。于茂当时也因反对吃“共产主义食堂”而被打成右倾分子。这时,梁家屯上空升起了一颗新星,那就是仅十八岁的初中毕业生曲宽。曲宽初当公社化的生产队长时,不仅出类拔萃的机灵,而且人还正直清白。将近二十个年头过去了,机灵被油滑代替,清白被贪馋吞噬,他变成了一个“万金油”牌的“猫儿队长”。尽管曲宽和梁满囤下台的原因,绝对不相近似,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梁满囤奉行的哲理:探出房檐外的椽子先烂。如果在队里当个小老百姓,曲宽也许变不成个“猫儿队长”。想起这些,满囤老汉是决心不叫女儿女婿去干这份差事的。

    梁满囤心里如同揣着蒺藜狗儿,坐也不是,站也走神。忽然,他看见了曲宽提来的汽油桶,还放在院子角上,老汉觉得如果留下它,也等于是“猫儿”的贪嘴行为。尽管它是“电驴子”的草料,也该弄个清楚。他提起油桶,倒锁了院门,朝街心的队部走来。

    队部院子里停着一辆吉普车,老汉断定于茂一定在办公室。但当他走到办公室的窗外时,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室内人声喧嚣,似乎于茂正在和屯子里的乡亲们磋商着什么问题。不知是满囤耳朵发惊,还是心里的幻觉,他仿佛听见于茂说了这么一句:“只要大伙都同意,满囤的疙瘩我去解。”梁满囤顿时愣住了:给我解啥疙瘩?“财主”的帽子已经戴上了,今儿个又叫“小字辈”去买电视机,豁出这一百多斤,准备有朝一日当靶子,还有啥疙瘩要你解?猛然,满囤老汉心里一惊,莫非真是商量新队长的人选,要把曲宽卸下的套包子,给玉柱或银杏套在脖子上?他两步迈进了队部的外套间,当他要挑开门帘去辩理的时候,掀门帘的那只手又猛然缩了回来:他想到自个儿笨嘴拙舌,没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本事;与其当场受到围攻,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让于茂找不到他的影儿,一句话,绝不能叫玉柱或银杏套上拉车的夹板。

    满囤老汉把手里提着的一塑料桶汽油,往队部窗台上一放,折转回身,快步溜回家里。为了防止于茂找上门来,匆匆从躺柜里掏出麻袋,用手一捏,钱还原封不动地在麻袋里,便把麻袋往怀里一揣,顺手从铁锅里拿起两个玉米面的凉饼子,锁好院门,大步奔向山梁。

    爬过山梁,天已过午,满囤老汉感到肚饥,坐在向阳坡上,嚼那硬得如铁一样的凉饼子。别看梁满囤满脸褶子,走路佝偻着身腰(这是从“大跃进”以后,农村的风风雨雨给他外形上留下的痕迹),其实他内脏十分健康,不缺牙齿,胃口也好得像个壮汉。他很快地把两个凉饼子咽进肚子,然后斜倚着山坡,望着银杏娘那座坟,不禁想起了那早已流逝了的年代……

    土改之前,梁满囤还不满三十岁时,给财主钱小耳朵当羊倌,这块山岗是他经常赶着羊群来啃青的地方。1947年一个暮冬初春的早晨,梁满囤轰着羊群刚刚拐过山梁,看见崎岖的羊肠小路上,躺着一个姑娘,她面色菜黄,衣衫褴褛。梁满囤看看不是附近村子里的姑娘,便上前吆喝她,见她没有回声,他匆忙把她背进梁满仓遗留给他的那间小屋。姑娘缓过来之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样。她告诉他,她是河南兰考县的人,因为饥荒,母女二人离乡背井下关东。还没走上一半路程,老娘被饿死在关帝庙里。她为了埋葬老娘,脖子上自插草标,卖给了县城里的一家粮店,给老板娘当使唤丫头。一天晚上,老板对她起了邪念,她跳出窗户,翻过后墙,连夜奔逃出来,长途的奔波,加上饥寒惊吓,跑上这座山坡之后就晕了过去……

    梁满囤当即动了恻隐之心。他把这个比他小着十几岁的姑娘,安置在自己那间破旧的石板房里。他搬进钱小耳朵家长工们住的大炕。开始,他俩以兄妹相称,土改后,这个逃荒落难的姑娘,心甘情愿嫁给他,在1954年生出了小银杏。

    在梁满囤的历史中,这是他一生中最闪光的年代。他有了家,有了贤惠的媳妇,又有了自己的女儿。银杏娘是黄连水浇大的,对丈夫梁满囤体贴入微。梁满囤当了农业社社长时,她分担了全部家务劳动:上山砍柴,养猪喂鸡,担水做饭,拆拆洗洗,她成了梁家屯公认的巧媳妇。梁家屯山秃地薄,尽管新中国成立后生活比过去有所改善,但一年到头,仍然是干稀搭配,银杏娘总是喝稀粥,而把干粮留给丈夫梁满囤吃。她自个儿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梁满囤却总穿着密针密线缝的新裤褂。梁满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逃荒到他身旁来的女人,还会重新被饥荒卷走,在1960年冬天,竟撇下六岁的小银杏,在这座土坟里长眠了。梁满囤悲愤交加,立志一生决不再娶,以此回报银杏娘对他的感情。山里人,少有城市人水性杨花的习气,这么多年,他回拒了许多提亲的人,心里只想着坟头里的那个女人……

    想着想着,梁满囤老眼酸胀,视线开始模糊。他用袖子沾了沾眼角,站起身来,夹起麻袋向银杏娘的青坟走去。到了坟前,他把一沓沓钞票,整齐地摆在地上。他想,这是使银杏娘在坟里闭上眼睛的最好方式……

    突然,西斜的阳光,把一个人影投射过来,梁满囤顾不得回头看看是谁,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钱装进麻袋。

    “甭害怕,我不是强盗。”站在他背后的人说话了。

    梁满囤匆匆把钱装进麻袋,惊讶地扭过脖子,他立刻愣住了——身后站着的正是他怕见的县委书记于茂。

    “你……”梁满囤一连咽了两口唾沫,“你……怎么到这儿来……”

    “这儿是公墓,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于茂黑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地说,“记得吗?那年的清明节,我们一块儿在这儿祭悼过大嫂。”

    梁满囤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揣摩着于茂的来意,琢磨着回答他的词儿。

    “那天,我很激动,烧了党费收据,以祭悼不该死去的大嫂,并向乡亲们赎罪。今天,长眠地下的大嫂也许能谅解一点我这个县委书记了,因为我那些保证,已经开始兑现、落实。梁满囤就是一个,他不再穷得掉渣了!”说着,于茂向银杏娘的坟头,像那次清明扫墓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

    梁满囤看着于茂肃穆的神情,心里有点难过,他一拉于茂的袖口说:“走吧!别在这儿陈谷子烂芝麻地叨叨啦!今儿个不是清明。”

    于茂尾随着梁满囤离开公墓,边走边问:“不是清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正要问你哩!”梁满囤以攻为守地说,“你为啥到这儿来?”

    “我?”于茂龇牙一笑,“我虽然不是诸葛亮,可是你有几根肠子,我都数得过来。在你家门一碰锁,我知道你准到这儿来了。”

    “算叫你蒙上了。”梁满囤喃喃地说。

    “这不叫蒙,这叫分析。我在‘马下’那些年头,你一心烦,就到这儿来转悠。”于茂用试探的口吻说,“可也怪了,现在你成了梁家屯头号‘财主’,还有啥心烦的事?”

    “都是你的鬼花样,搞啥赊购。”梁满囤瞥了于茂一眼说,“唉!你真是斗不死的鬼,刚上台两年多,又忘了挂黑牌子和脑袋上那顶大尖帽子啦!”

    “没忘。”于茂高声说,“就是因为牢记那些年头,我才拼着老命工作。‘四人帮’之所以在中国横行了这么多年,其中有这么一条原因:利用愚昧发展愚昧。听说,大哥你最近还干了一件叫人笑掉大牙的愚昧事儿!”

    “我?”

    “居然牵着骆驼去换羊羔,用现代化的‘电驴子’去换曲宽的飞鸽自行车。满囤大哥,曲宽就是叫像你这样的农民喂肥了的。”

    “我……怕将来……”梁满囤支吾着说。

    “你啥都怕,就是不怕对不起梁家的祖宗。”于茂扯了满囤老汉衣袖一下,俩人双双坐在山坡的一块长条石头上,“真的,我和满囤大哥在一个炕上住了一两年,忘了你老爹叫啥名儿了。”

    老汉有些发呆:“你问这干啥?”

    “唠家常嘛!”

    “叫梁满仓。”

    “老爹的老爹呢?”

    “叫梁满堂。”老汉迷惑不解地望着于茂说。

    “是啊!瞧这梁家几代人的名儿,起得多有学问:满堂、满仓、满囤,这说明梁家几代人都梦想着富足。咱们建国三十年了,大哥你的生活刚刚和你的名字相符,却把钱装进坛子,用‘电驴子’去换自行车,愿意守住梁家的穷气……”于茂咧开风干的嘴唇笑了。

    “谁愿意当那勾脸挂须的戏子?”梁满囤感慨地叹了口气,“不是生活逼得我这样干嘛!你们干部这些年受的罪都露在表面上,可是农民受的伤都留在心里。你也知道,我梁满囤二十年前是个啥样,党说一不二,像个长着犄角的牛犊子,一个劲地往前冲;这些年,政策净给我们空桥踩,我……我叫水淹怕了。”

    沉默。

    于茂久久地凝视着梁满囤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他何以这样苍老?除了生理更替的自然原因之外,过去年代的灾难烙印,也刻在这个受苦农民的眼角眉梢。他激动地拉起满囤老汉的大手,使劲地摇着:“大哥,这都因为我这个县委书记没有当好。”

    “你咋说这话?”梁满囤声音哆嗦了,“你比我们受的罪要大得多,我们信得过你。”

    “真是这样?”

    “真的。”

    “那我于茂对满囤大哥有个希望。”

    梁满囤头脑里如同打了个闪电,他一下记起来刚才在队部听见的话,忙以攻为守地说:“是想叫玉柱挂这个屯子的帅吧?”

    于茂摇摇头。

    “那么……是打着银杏的主意?”

    于茂又摇摇头。

    梁满囤嗔怪地:“那你是啥意思?”

    “刚才在队部开了个老农会,乡亲们都怀念50年代和那个年头的互助组长。”于茂凝视着满囤老汉说,“后来,他又当了农业社社长,说他的心是一杆公平秤,想请他出山。”

    梁满囤老脸立刻升起一层红晕,他万万料想不到事态竟会这样发展。他摆摆手说:“老于,你别说笑话了。”

    “这是实话,不是笑话。”

    “我有啥外号,你知道吗?”梁满囤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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