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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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疙瘩。”于茂回答说,“可是这块疙瘩,是过去错误政策造成的,你挺起腰杆子来,疙瘩的外号就消失了。”

    满囤老汉红头涨脸地说:“你该起用青年人,我黄土都埋到胸脯了。”

    “当然要起用。”

    “那要我这‘老疙瘩’有个屁用?”

    “村里的乡亲们合计了半天,觉着村里二号‘财主’金牛这个小青年还不赖,是他带着两个小青年到县委揭发的曲宽。会计核算了卖粮账,那辆飞鸽自行车该归金牛,曲宽蒙骗到的那辆车,现在已经‘飞’到金牛家了。社员们想选他当队长。可是这小伙子驾辕太毛糙,得有个给他拉帮套的人,大伙相中了你,想叫你当个顾问。”

    “顾问?顾问是啥意思?”

    “就是给金牛当个参谋。”于茂解释说。

    满囤老汉又问:“就不怕我扯后腿?”

    “乡亲们说,你不但不会扯后腿,还会想办法把梁家屯家家都变成财主!”

    “为啥?”

    “家家都成财主,就省你一个人挨斗了。”于茂诙谐地拍着满囤肩膀,“你不是有个哲理:雷击冒尖树吗?”

    梁满囤笑了:“那……你容我琢磨琢磨。”

    “别在这儿琢磨了,刚才我想上你家喂肚子,撞了锁,你听,肠子咕噜噜向你抗议了。”于茂站起身来。

    一缕夕阳,把柔光投射在山山洼洼。于茂和梁满囤踏着秋阳光束,离开了山冈。

    七

    尽管于茂肚子很饿,饭,还是吃得很晚。玉柱和银杏先向于茂汇报去枣林峪的情况:他俩帮助这个队发展养蜂,枣林峪为了感谢梁家屯的帮助,开春派人来协助梁家屯在秃山上造林。之后,小两口忙着架设电视机的天线,直到电视机开始新闻联播时,饭菜才端到饭桌上。

    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这是梁满囤做梦也没梦见过的事情。他端着饭碗,忘记了张嘴,两眼直溜溜地望着这奇怪的玩意儿:壳子那么小,根本装不进去人,而人像就从那里边钻了出来。

    银杏说:“爹,您高兴吗?”

    梁满囤没有言语。

    玉柱说:“爹,待会儿里边还唱大戏哩!”

    梁满囤眼角突然湿润了——他又想起了死去的老伴,如果她还活着,开开眼,该是多么喜兴的事情啊!

    “爹!今天是喜兴的日子。”银杏从竹竿上拉下毛巾,递给老汉。

    玉柱夺下老汉手中的饭碗,换了一碗热饭,送到老汉手里,说:“爹,您先吃饭……”

    梁满囤还是痴呆地看着电视屏幕,屏幕上正出现安徽凤阳农民踊跃储蓄的场景,老汉把头扭向于茂问道:“这……是演员演的?还是真的?”

    “那是农民存款,不是演员演戏!”

    “这不都成‘财主’了吗?”梁满囤喃喃地低语,“要是咱真能去看看,就吃了定心丸了。”

    于茂笑嘻嘻地说道:“不用上凤阳,到咱们市郊各县去开开眼吧!我从县委给你们开介绍信,怎么样?”

    梁满囤沉吟了片刻,把饭碗使劲往桌子上一蹾,说:“眼见为实,一言为定!”

    “要是属实怎么办?”于茂追问着。

    “我再当一回出头的椽子,保险当好金牛的参谋。”

    “来。”县委书记喜欢用孩提时代的盟誓方法表示决心,他伸出手指说:“拉个钩!”

    梁满囤伸出那结满老茧的手指,玉柱和银杏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

    两天过后,梁满囤的身影不见了。在通往县城的三岔路口老银杏树下,再没有谁看见过佝偻着身腰的“老疙瘩”;可是梁家屯的大人、娃娃们都知道,银杏驾着摩托车,驮着身穿新衣裳、刮掉了乱糟糟胡子茬儿的老爹梁满囤,出访参观去了……

    1981年12月23日于北京

    【附录:解读胡乔木】

    ——文海钩沉

    岁末年初,因编选文集之故,不得不翻箱倒柜将各种文稿和资料寻找出来,以防漏编。其中让我心动的,是找出来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由“鬼”变人期间,“二胡”给我的来信。其中胡耀邦同志的信,因已附印于三联书店出版的《我的黑白人生》一书之中,这里不再多说;但另“一胡”——即胡乔木同志给我的几封来信,却没有收入我近年出版的书刊之中;故而写此《解读胡乔木》一文以编入我的文集——同时,将此文海往事奉献给《天津文学》的读者。因为天津不仅是伯乐老师孙犁居住过的圣土,还是我文学之初的摇篮……

    记得在年轻的时候,在林木中我非常喜欢乔木类树丛,而讨厌扬花似雪的杨树柳树之类。不是说我没有文学的浪漫情愫,而是那些飞絮迷人耳目过于轻飘;乔木类树丛挺拔敦厚,不畏冬日和风雪。也许是出于“爱屋及乌”的本能,在新中国成立后,在老一辈革命人当中,我觉得胡乔木这个名字起得很好。这仅仅是自己的一点认知而已,而别无其他。

    让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是,在1984年春初竟然与乔木结下了文缘:一天,我正在家中笔耕,市作协秘书王淑珍同志,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是有一封牛皮信纸口袋、上边还烫着“密”字的来信,是乔木同志的秘书邱德新同志特意送到作协,要面交给我的。因为我不在单位,那封烫着“密”字的信函便放在了她那儿,待我去开封。接此电话后,我着实吃了一惊,这不仅仅因为我与乔木同志不仅素无往来,而且文化中人谁都知道那棵树太大太高,我生平中又没有攀龙附凤之念,乔木有什么事会找到我头上呢?是不是王淑珍搞错了人,乱点了“鸳鸯谱”?

    她说她没弄错,信皮上是写着我的名字。由于是头号文化首长来鸿,她不敢耽搁,让我马上去作协,并强调这是党委的指示。我至今也记不起当天我正给哪家刊物写小说了,但我记得小说正好写到了收尾。写小说的人都知道,即将完成作品的最后几笔,是最难以割舍的。于是我和王淑珍商量道:“我能不能明天去作协,我手头这篇东西就剩下一哆嗦了!”

    她说:“那可不太合适,你考虑一下吧!”“这么办吧。”我想出一条折中的方案,“你要是真没张冠李戴,你现在就打开它,给我念念信中内容如何?”

    她开始说不合适。但我说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是批评我虚心接受,我不怕公开亮丑。几经磨合,她终于按我的意见办了。她告诉我,她粗粗地翻看了一遍,不是批判我的文字;是乔木老人读了我的小说《雪落黄河静无声》之后,写来的阅读感受;但是这封信写得太长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五页信纸,里边还有涂抹之处,因而无法读给我听,还是等我去作协之后,自己来解读这封长信吧。

    电话挂了。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之所以如此,多少年来我犹如一只惊弓之鸟,1979年刚刚飞回京城老巢,因为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问世,又受了一场虚惊,出于精神触觉的感知,我觉得胡乔木这封信,不是对我的小说进行批判的。正好,第二天是作协开会的日子,我去了作协,便与友人刘绍棠一块儿恭读了乔木同志的来鸿。信文如下:

    维熙同志:

    好久没有看过小说了。近来因为身体欠佳,偶然翻看到《小说选刊》第二期你的中篇小说《雪落黄河静无声》(这多少也是由于顾骧同志的评介),竟然一口气读完了。你的作品给了我关于“右派分子”劳改生活的许多知识,你对小说中两个主角的刻画和在他们故事中所赋予的崇高意义,都很使我受益。你很有叙事本领,你的文字也很讲究。不过文中仍有些细微的疵点。由于积习,我边看边作了一些记号。现在依次写给你,一来供你参考,二来也算是读者对作者的一点报答……

    以下,乔木同志按页码顺序,像老师批改学生作业那般认真,写下了若干条文字、标点和语法上的失准。因其批改之处很多,笔者在这里只摘引少许几条,以管窥一斑:

    83页:难道奔腾着泥沙……这里显然漏了个“的”。

    84页:撩人思情应为撩人情思。

    87页:垂直线,这是一个重要的错误。只有与一水平直线垂直相接的(即两侧交角=90度的)线,才能称为垂直线或垂线,这是国王也不改变的(疑为改变不了的——笔者)几何学定义。

    95页:这天也毫无例外,毫字没有意义。

    108页:尽在无言中,似应为尽在不言中。

    123页:沾染了世俗,下应加习气。

    127页:汇成了黄河的身影,织成了黄河的年轮,铸成了黄河的精灵。这三句话都没有说好,使人费解腻味。雪花如何汇成黄河的身影?又如何织成了黄河的年轮?

    维熙同志!我以礼貌开始的信件,竟以如此冒昧结束(况且我们并没有相识),真是太不近情了。但愿它能多少有所助益。

    敬礼,祝好。

    胡乔木

    2月16日

    读罢来信,我和刘绍棠都笑了起来。无论如何我们也想象不到,乔木同志在养病时会拿出这么多时间,为这篇小说的文字号脉。始自历史新时期,老人担任着理论上清理“文革”思想流毒的拨乱反正的工作,他工作之忙可想而知。可是这位老人居然能花这么多的时间,读一篇与他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长达六万多字的小说,并写来这么长的一封来信。我俩估算了一下,不算阅读作品时的圈圈点点,仅仅这封匡正我小说文字的信函,怕是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真是令我们后来人感动不已。

    绍棠问我:“你觉得这位大秀才,给你开出的‘药方’怎么样?”

    我回答说:“有的一矢中的,有的我还得好好消化一下。”

    绍棠率真地说:“老人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过,中国语言也不是静止不动的湖水,而是不断流动的大河,它也在时代变革中变化和发展。比如,你对黄河的几句描写,是诗化了的意象描述,老人却把它按具象文字来要求了……不管怎么说,老人花这么大力气,给你写来这封长信,说明一个问题,小说感动了他。”

    我说:“老人是在养病中写来的,我只有感谢老人的分儿,我要尽快给乔木写一封回信。”

    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复信还没有写出,第三天下午我又接到作协的电话,说是乔木的秘书又送来一封信,让我及时到作协来一下。这次我没理由耽搁,因为一篇不成样子的中篇小说,已经让老人花费不少的心思了,老人再次来信,我理应立刻去拆封老人的手书。记得,赶到作协时已近下班时间,作协秘书长老宋正要下班,他把信递给我后对我开玩笑说:“看样子,意识形态口的旗手胡乔木,是盯上你了,三天内两封手书,算是开了文坛之先河。”我说:“老宋,万一小说引发了什么麻烦,你这秘书长还得替我扛着点。”他解疑地说:“你真是傻瓜,要是找麻烦的话,老人会把信直接写给你吗?那会自上而下地交市委宣传部,再由宣传部下达到北京作协来的。这个书信程序,就说明乔木老人对你的文学创作关爱有加!”

    信拆开了。出乎我意料的是,除了几句简短的文字之外,老人竟然用笔画来两幅凌乱的几何图形。乔木老人信的开头是这么写的:

    维熙同志:

    昨信发后,想到信中对垂直线的解释仍不正确,因为一条直线(或平面)相交成直角时,这条直线就是另一条直线(或平面)的垂线和垂直线(见《现代汉语词典》152页垂直线),这另一条垂直线并不需要是水平线……

    信的中间部分,是乔木老人用笔绘下的两幅垂直线的几何图形(笔者从略),信尾说明了他写此信的用意:

    ……我的信和你的小说,同样接受了这种不正确的设想,因而对垂直线作违反几何学定义和错误的解释。特此更正。

    胡乔木

    2月18日

    看完此信后,我顿时明白了乔木老人的用心。但老宋却像是坠入十里迷雾之中。他说:“不是评你的小说吗,怎么论证开垂直线了?”我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小说《雪落黄河静无声》中的一个人物引发的。小说中有个劳改右派名叫范汉儒,他是个屈原类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在劳改生活中,对一切都一丝不苟,因为在困境中活得依然挺拔,因而得了个“六点钟”的绰号。因为六点钟时,时针与分针成一条垂直线。乔木同志就是为我小说这个人物的绰号,画来的几何图形,似在证明六点钟时针与分针上下垂直为“1”,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垂直。

    老宋哈哈大笑:“我还是第一次领略老人的认真。”

    我说:“我回家得赶快给老人写封复信,不然真的对不起人家一片心了。”

    …………

    我的复信是2月22日写完后寄出的。这封复信我很花心思,因为面对当时的文学艺术,我有话要说,而乔木同志又是意识形态口的主管人之一,对他说说我的文艺观,也许比与中宣部部长对话还要直截了当。记得,我在信中主要阐述的主题是,我们文艺界的领导,太偏重文艺的宣传作用,因而很少涉猎文艺自身的生命价值,由于太看重歌颂胜利的功利作用,而很少在作品中描写失败,有损历史的真实。我在信中列举了苏联的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当时电视台在播放这部电影),之所以流传至今并在播放它时让北京街头空寂,很大程度上在于它自身的艺术张力和作品的血色真实。而我们的文艺导向太热衷于歌舞升平的作品,这虽然能满足于一时之需,却难以流传永久。我在信里列举了红四方面军女战士在大西北的一路悲歌,没有任何作品触及这一令人震撼的生活领域,是中国文学的月食……记得,我这封信写得很长,其用心在于让文学艺术从单一的颂歌中走出来,反映中国革命历史的全貌——包括对建国之后的反右——直到血色斑斑的“文革”,都应在文艺的视野之内,以利于民族自识自省。当我把信函投入信箱的瞬间,曾产生过片刻的犹豫,我生怕这样一封复信,刺伤了老人的心。但我自问无愧于心,最后还是将信投进了邮箱。归来之后,我又感觉只有这封抒怀的信函,还不上老人为我付出的时间和心血,过了几天我又匆匆包扎好我新出版的两本书(长篇小说《北国草》和劳改队纪事《燃烧的记忆》),再次去邮局,寄交给了乔木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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