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爹说:“没。”
“会不会找它娘去了?”
“你去北屋看看,老猫在炕上睡觉呢!喂养五个猫崽,它太乏了!”
我风风火火地闯进王老爹的屋子。王大娘在炕上穿针引线地纳着鞋底,老猫蜷成一团睡在她的脚边,一动不动。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在我的心头,我折身回到小屋,再次寻找“三黑”。耳畔似乎听见梁柁上有轻微的声响,抬头一看,“三黑”正在房梁上窜来跳去,时而跃起前扑,时而伏梁爬行;梁木在它的爪尖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个“三黑”,它独自在梁木上演习自卫的本领呢!梁柁上的灰尘被它拨弄下来,飞落在我俩的被褥上。我用扫帚扫了扫,轻声呼喊着它:
“三黑——”
它对我不予理睬,继续演练着它的梁上杂技。我给它的猫食碗,又拌上了半碗糊糊和炒面,用以浆养它瘦削的身骨,然后到院子里去拌制过冬取暖做饭的燃料。
我脱去毛衣小褂,赤着光板脊梁;又扒去鞋袜,赤着脚板在黑煤和泥浆中踩来踩去,以求尽快地把煤浆和泥浆搅拌均匀。秋阳洒下来一缕光亮,我看我那一颠一颤的身影,颇像远古时期原始部落的祭神舞蹈。我是20世纪70年代的现代人,我是无神论者;或许正因为我不祭神,才到这大山沟沟里来表演求生的技艺。
王老爹喂完鸡,腋下夹着喂鸡的簸箕,两眼直溜溜地看我一阵,叨咕了一句:“真难为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人了!”
我说:“王大爷,我在锻炼自食其力的能力。”
“你用铁锨搅拌煤泥就行了。”王大爷怜悯地说,“光着脚板,凉泥不扎你的骨头?”
“改造就是要脱胎换骨,不死也要扒层皮才行。”我说,“王大爷您老放心吧!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喝过墨水的人,快练成一尊尊铁罗汉哩!”
“开甚的玩笑哩!俺当过几年土郎中,懂得‘寒从脚上起’。你给俺穿起鞋袜来,俺拿铁锨,帮你干这打煤糕的活儿。”
“别,您千万别插手。”我央求白发银须的王老爹说,“待会儿您孙女改枝回来,说不清楚。”
“这个疯妮子,原本是个好好的丫头。‘文革’一来,像是吃了疯人药了,这家里只有她爹,能降服住她的‘羊角风’。”
我怕王大爷真的拿锹助阵,一眼看见了卧在窗台上的“三黑”,便转移老头儿的注意力说:“您看,这只黑猫,夜里被耗子咬了!”
王大爷走到窗台前,抚摸了几下黑猫脊梁:“在这山沟沟,耗子咬奶猫并不稀罕。叫人稀罕的是,这黑猫咋就和它几个一窝生的不一样哩。”
“噢?”我停住了“祭神的舞蹈”。
“俺刚才去送猫的时候,挨个儿看了个够。姐弟四个都是尖尖的狐狸脸,唯独这只黑猫,咋是圆下颏哩?”王大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对我讲开了猫道,“俗话说,猫是奸臣,这话不假,哪儿有荤腥就朝哪儿奔!圆脸猫可不同于尖脸猫,它可是忠臣;它不嫌母丑,不嫌家贫,进了你们小屋,就是你俩的猫了!”
王老爹说这番话时一脸正经,像是对我说啥国家大事,我虽然并不信实,也只好虔诚地点头,表示对老人家猫论的绝对信实。
老人善忘,一番猫论真使他忘记了要帮我打煤糕的盛情。他掏出杆长长的烟袋,在烟荷包里装上一锅子烟,便坐在向阳的墙角,看那鸡群吃食了。我一边继续踩着煤泥,一边用眼睛瞟着那只“三黑”,想从它的神态里,找到一点令我神往的东西来。我很失望,它只是一团黑和一团白,黑的是脊背,白的是蹄爪。它蹲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气。
王老爹把视线又从鸡群挪到了“三黑”身上。他吐出一口烟雾,对我一字一板地说:“越看这猫越出息,乌黑的背,白白的肚。俺山沟沟人,管这种颜色的猫叫‘乌云盖雪’。”
多好听的名字,只要别偷吃你家的鸡就行了。我想。
“你以为它在那儿修行打坐呢吗?”王老爹继续和我谈那只猫,“没。它在打那几只家雀子的主意。”
我嘴“嗯嗯”地应承,心里却暗笑王老爹的浪漫:这老头儿,在美化老狸花猫的后代。在50年代,我和她十二次“猫话”之间,有八只猫先后进了宅院,其中有五只猫属于波斯猫血统,只见它们陪主人嬉戏,为主人解烦;间或,也抓上一两只老鼠,以示它们的猫威。但是,我还没看见一只能捕猎空中飞禽的,哪怕是一只小小的蜻蜓。
小黑猫仿佛有意为王老爹的话作证、为我解疑似的,当一只嘴里叼着虫儿的麻雀,大模大样地朝檐下飞来时,那“三黑”先是双目瞪圆,后又猛地一跃而起,在空中一伸前爪,如同老鹰捕捉鸟一般,一下把麻雀抓在爪心。更令我目瞪口呆的是,从檐高的空中落下来时,竟然轻如一团棉絮,无声无响。
“看见了没?”王老爹神往地从墙角站起身来,“没说错吧!这猫真比它娘小时候灵巧多哩!”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三黑”,竟不知嘴圈刚离奶头的小东西,有如此惊人的捕捉本领,便连连向王老爹致谢道:“真要感谢您家那只狸花猫哩,这回,我们不怕‘五鼠闹东京’了。”
“你看它多仁义!”王老爹出神地把烟袋举在手里,“叼着喂它娘去哩!”
千真万确,“三黑”垂着尾巴悄悄地奔向猫窝。当它发现猫窝已然“凤去楼空”时,便折身回来,咪咪地鸣叫着寻找老猫去了。以下的过程,便和夜里发生的情况一模一样:老狸花猫从王老爹屋中走出来,默契地叼起“三黑”吐在地上的麻雀,没表示任何亲昵之意,便走向墙角,去独自吞噬那只麻雀。“三黑”也没摇尾取宠地多看它娘一眼,顺着猫道爬进了我们住的小屋。
这短短的一幕猫剧结束了。
王老爹举着烟袋,站在那儿久久发愣。我也再次忘记了跳“祭神的舞蹈”,心里萌生了某种不安:这只“三黑”如此灵性,王老爹会不会后悔把这只猫送给我们了?看老头儿手捋银须呆愣的神气,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心事。
我正忐忑不安,王老爹突然一拍自己的脑门,对我说道:“人老了,记性也差了。这只‘乌云盖雪’一准儿是虎猫的种儿!俺老辈子爷爷,在太行山打围,曾对我说起过虎猫。它不长翅膀,却能跳涧飞崖。打围的人都说这虎猫,是山中大王老虎的拜把子兄弟,俺爷爷不信。一次,他扛着老套子枪,进太行山打围碰到一只走单了的虎崽,爷爷把枪口对准虎崽,刚要扣动扳机,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一只虎猫,一下扑到他的脸上。刀子般的尖爪子,抓瞎了俺爷爷的左眼,俺爷爷从这天砸了套筒子枪,不再干上山打围的营生,并告诉俺们一家,老虎和虎猫都是山神……”
王老爹讲的虽是神乎其神的猎人的故事,但这个真假参半的故事是由“三黑”的空中扑雀引发的。午间,她收工,回来吃了饭,我把上午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她立刻把“三黑”抱在怀里亲个不止,兴奋之余,痴人梦呓便吐出她的嘴唇:“‘三黑’,你当真有虎猫的血统?”
“那真比波斯猫还珍贵哩!”
“我们要给你喂养得胖乎乎的!”
“将来还把你带回北京!”
“……”
我见她对“三黑”一往情深,便泼向她一盆冷水:“你还是少说梦话吧!这猫越是珍贵,找上门来的是非也越多。我对它没有别的期望,能镇住老鼠,让咱们睡上踏实觉就行了。”
“你太实用主义了。”她说。
我说:“这是现实的馈赠。”
“你浪漫的细胞快死光了,将来还能拿笔写东西吗?”
“其实你比我更理性,只是对猫有独特的浪漫感情。”我像历数家珍一样,把我和她第一至第十二次“猫话”,八九不离十地背诵一遍。
她笑了:她承认她在小动物中最宠爱猫。小时候,她家住上海的一条里弄里,天天和猫一块儿玩这玩那;后来上了小学,交上去的美术作业,也常是童眸中的猫。后来,她考过杭州美院附中,画卷上出现的还是形态各异的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一个个凄风苦雨的劳改驿站上,只要在哪儿看见猫,她都要情不自禁地招呼两声“猫咪”。
按情理说,她已然干了半天活儿,午饭后首先要把身子平躺成一百八十度,缓解一下疲劳。不,她和“三黑”在小屋里戏耍开了,她抛起线团,让小猫在空中接“彩球”;她拿起我井下戴的柳条帽,给“三黑”戴上,看着它憨傻地从柳条帽底下钻出来的神态。我无她对猫的那种雅兴,打煤糕的活儿,已使我疲惫不堪,夜班井下挖煤,还待我去打眼放炮。因而,我倒头便睡,有“三黑”在小屋驱邪,用不着再预防鼠精来咬我耳朵。
一觉醒来,窗色已暗。耳畔听得“咔吧咔吧”的声响,往土台上一看,“三黑”正在我的柳条帽上,练它两只猫爪的硬功。拿过柳条帽看看,连接柳条的线已几乎被它拆烂,一顶在井下防备头上坠落下石头的帽子,已然失去了它的防护作用。
“‘三黑’!”我朝它发横道,“你把它拆成草帽了,我还怎么戴着它下井?”
它咪咪两声,不知道是和我进行辩论,还是对我进行道歉。我哭笑不得,一边点头应承,一边琢磨着该到哪儿借一顶柳条帽来。井下安全检查是很严格的,三大件——矿灯、柳条帽、水靴缺一不可。待我把面条捞进碗里,便想起给“三黑”拌点猫食,当我去拿那个猫碗时,我神奇地发现土台上多了一顶柳条帽。真他娘的鬼使神差,是谁给我送这顶半新不旧的柳条帽来的?小屋没有人来,想必又是“三黑”干的把戏。我把这顶柳条帽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终于辨认出来:这是房东翻砂工老王戴的那顶帽子。劳改矿山周围,有许多老乡私挖的小煤窑,进小窑里去掏煤,没有柳条帽是不行的,因而小村里家家墙上都挂着这种柳条帽。“三黑”是怎么把这柳条帽拖进这间小屋的,我不知道;它是想把这顶柳条帽拆成草帽?还是想解我下井之危?想来必定是前者,出于磨炼它的那双利爪的目的;即使虎猫是王老爹说的神,也无法透视我的心思,何况天底下的神,都是工艺匠人所塑制的,四条腿的“三黑”岂能成为神耶?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柳条帽拿过来,避免被猫爪“大卸八块”的命运;第二个反应是正合吾意,夜里我可以戴着它下井。白天去领一顶新柳条帽,再把这顶柳条帽还给老王。
饭罢,我穿好下矿井的工服,腰扎皮带,脚穿高筒水靴,去老王屋里谈借柳条帽的事。我不敢冒失进屋,先在窗根下喊道:“王大哥在家吗?”
“进来吧!”老王在屋里搭话,“是老从吧?”
我提着“三黑”抓弄过去的柳条帽,走进正房。这是一个以男性为绝对主宰的庄户人家,王老爹和王大哥父子俩对坐在小炕桌前,杯对杯地喝着烈性烧酒,地下一个木桌上,坐着大娘、大嫂和几位千金。炕上的父子俩吃着白面烙饼,地下不分婆媳与孙女的辈分,一律吃玉茭面食。还算幸运,改枝还没回来,我赶忙把帽檐上用红漆刷着“王”字的柳条帽,往炕桌前一举,说明我借戴柳条帽的缘由。
王老爹首先搭话了:“俺说了不是,那黑猫是只虎猫,能拆柳条帽就能拆柳条箱啥的,你们可得留心,虎猫练爪,啥都能给你们毁掉。”老王喝得脸儿像关公,反驳王老爹说:“没那桩事。俺老太爷进山打围瞎了一只眼,没打着虎崽,让虎崽抓的。山里人越传越邪乎,说的人多了,就成了真的了。老从,喝一盅再下井吧,酒能御寒!”
“不咧,离井口还有半里地哩!”我说,“不能误了下井。”
老王说:“今后,你使用个锹镐锄耙啥的,用不着说;一个院里住着就是一家子人,千万别见外。”
王老爹开始和儿子争论开了老太爷那只眼,到底是不是虎猫抓的陈年古事。我无暇聆听这乡间神话,把柳条帽往头上一扣,向王家道了谢意,就匆匆走出了屋子。
是命里该着我倒霉,还是冤家路窄?刚出院门,就碰上了打靶归来的妮子改枝,她肩上背着一支老式的三八步枪,和我面对面擦肩而过。这妮子眼睛真贼,仿佛看见了我头上戴着的是她家的那顶柳条帽,我正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她在我背后猛叫一声:“站住!”
我本想不理睬她的招呼,但转念一想借用柳条帽一事,已得到老王批准;为避免激化矛盾,我还是停下了脚步,并转过身来:
“你是喊我?”
“不是喊你喊谁!你睁眼看看,这周围还有人吗?”
“有事请说,我要下井去哩!”
“这顶帽子是你能戴的吗?”
“我和你爹脑袋大小差不多,戴着正合适。”我怕耽搁时间太多,主动把借柳条帽的理由,向妮子改枝述说一遍。
“俺就不信,那黑猫能拆了你的柳条帽。”下沉的夕阳,照着改枝一张粉扑扑的脸蛋;但她那双瞪圆的杏核眼,却喷射出一股和她面孔截然不同的肃杀之光,“你这油(右)派,别在俺民兵队长面前耍花腔。”
“不信你去看看!”
她一抖肩上的枪:“去就去。”
我扔给她开门钥匙:“你自己去看吧!”
“你态度放老实一点。俺去?你是想赖上俺偷你家东西是吧?俺才不上你们反革命的圈套哩!走!跟我一块儿去!”
百般无奈,我只好弯腰拾起地上的钥匙,折身回院,接受她的核实检查。我狼狈地走在前边,她荷枪走在后边。我年纪大她二十多岁,可以算是她的父辈人了;但时代却命令我被一个大字识不了一斗、不知右派为何物的山乡妮子呼来喝去。心里自叹真是命运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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