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柳条帽掰了掰,柳条一根根地散了骨架了。她把柳条帽一扔,便走向了那只黑猫。“三黑”正睡在土台上,她用力拍它脑门一下,“三黑”睁眼看看她,又眯起了眼睛。她骤然转过身来,小辫从胸前甩到背后,厉声厉色地质问我道:“这只睡不醒的猫,哪来的劲头拆你的柳条帽?俺不信。”
“我也不信,可是柳条帽你检查过了,戴着散了架子的柳条帽下井,是会出事故的。”我有意高声喧语,其目的在于让老王听见;对付这蛮横难缠的妮子,我实在无能为力,“你看下井的时间都晚了,井下一个萝卜一个坑,还等我去干活哩!”
这一招果然灵验,老王带着微微醉意,走到小屋里来。用不着解释,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便对我一挥手说:“不能误了上班,你走吧!”
改枝一边张开双臂,拦住我的去路,一边和老王争辩:“爹,您是工人阶级,怎么能把工人阶级的帽子,叫油(右)派戴呢!他只有资格戴油(右)派帽子!这是原则问题,不能让步!”
“滚你娘的蛋吧,快去塞饭去!”老王一拽改枝的胳膊,我像一条过网之鱼,两步就窜出了这间小屋。在院子门口碰见了下工的她,我对她简单地说了说情况,就向矿井跑去……
第二天早上,我拖着疲累的身子出井回来,她刚刚起炕。第一个发现,就是“三黑”已从土台上搬到我的铺位上睡觉了。我面露不快之意,她对我解释说:
“秋夜太凉,我怕它挨冻。”
“你太宠它了。”
“只当是咱们生的娃吧!”她说。
“要是在被子上拉屎撒尿呢?”
“对了,我正想问你哩!”她穿衣下地,指着铺满沙土的簸箕说,“这里边既没猫屎,也没猫尿。猫儿用沙土盖屎,北京人叫猫腻;这只猫不搞猫腻,屎尿都不拉在屋里,你说神不神?”
我无心和她讨论“猫腻”的问题,更关心昨晚因为柳条帽而引起的风波。夜里,在阴暗潮湿的井下,我抱着电钻往煤层里打眼的时候,心颤动得就如同那杆旋转的麻花钻。为了一顶帽子问题,不知和改枝之间又会增加多少积怨。而这些积怨并非必然,都是为抱养“三黑”而引发的。偏偏这个小小山村,红眼耗子大得惊人,猫不仅仅是小屋的守护神,还起到了安眠药作用。该怎么处理专政与被专政,以及人与人、猫与人、人与鼠的一系列“代数方程式”呢?
我和她坐在桌上吃早饭的时候,她对我讲起帽子风波的尾声:老王借着酒威,打了改枝一记耳光不说,还逼着改枝把三八步枪送回民兵指挥部去。老王说:“咱是庄户人家,老辈子扛枪上山是打兔子的;你把枪背回家里,对谁抖威风?万一步枪走火,打死你娘,伤着你妹妹,我劈了你。”
改枝不肯去送枪,老王急了,把枪夺过来,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就扣动了扳机。子弹迟迟未响,老王拉开枪栓一看,是杆没有子弹的空枪。老王把枪往墙边一靠,用食指点着改枝的脑门雹子雨般地数落开她了:“死妮子,甚个时候你学会装开花架子哩?人活得要实,火烧得要虚!俺日他娘的,‘文革’热闹劲早过去了,你的魂儿难道叫‘文革’给勾走,再不回来了?”
“后来呢?”我问。
她说:“我给父女俩调解,人微言轻,能有什么用呢?直到王老爹、王大娘、王大嫂都挤到小屋里来,才算把妮子改枝给拖走了。当时,已经是深更半夜。后来,听到老王继续在屋里数落改枝,改枝哭得让人心酸。”
“咱们得想办法,缓和一下和那妮子的关系。”我提议说,“咱箱子里不是有一枚大号的毛主席像章吗?比她胸前戴的那枚要好看多了,送给她怎么样?”
“瞎子点灯——白费蜡。”她反驳我道,“人家那么革命,能要‘油派’送给她的东西吗?”
“不要直接送嘛!”我说。
“你智商高,看能想出什么高招儿来吧!”她边说边往头上围着一块紫红色头巾,“记住,给‘三黑’添猫食,千万不能叫它跟咱俩一块儿受罪!”
她扛着一把铁锨,去了井上储煤场干活。
我没顾得先给猫添食,而是打来一盆冷水,扫洗那顶我戴了一夜的帽子。我用刷子刷净柳条缝缝里的煤尘,然后像“三黑”走路似的,悄悄把柳条帽送回到老王的过堂间,挂在土墙的钉子上。
回屋之后,我躺在床上琢磨开了这只“三黑”:老王柳条帽挂得那么高,它昨天怎么能把它给弄到这间小屋来呢?它固然为我解了下井之急,但也给这座小院制造了一起纷争。难道这小东西真有灵性附身,是老狸花猫和山中虎猫闹春的产物?!
世界上有虎猫吗?按字面的意义去解释,它的祖宗应是虎猫之配的结晶。猫会爬树,传说中的猫,曾是老虎的老师,教山中之王在森林中练习上树。可是老虎太笨,急中生智之际,制造出一个结合物来,倒是符合杂交优生的生态原理。如果这种假想成立,这“三黑”或许真有虎猫的血统哩?
它是福音?
还是祸水?
至少目前它对于我们是个福音:它赐给我们安静的睡眠。对于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囚徒之家来说,它与阳光、雨露、粮食、饮水同样重要。也许只有身负重荷肩拉重轭的人,才能更深层次地理解无惊无梦的夜是多么重要。而“三黑”像守护神一般,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个漫长飞雪的冬天……
太行山云多雪多,漫山遍野一片银白。待到冰化雪消,山脚下初绽了第一朵黄色迎春花时,原本骨瘦如柴的小黑猫,已然变成一只体态矫健的大黑猫了。它脊背如炭块般黑亮,腹腔如雪片般银白,俨然一副猫王神气。这个雪季,我们发现“三黑”有许多不同于家猫的特点:它只捕鼠,而从不吃鼠,每每得到老鼠,必将其奉献给生它的“老娘”去享受;它不吃鸡,房东王大娘在开春时,买了二十几只小雏鸡,“三黑”从咕咕叫的雏鸡群中穿来穿去,一副大家闺秀的形象,从来目不斜视。
只是老狸花猫步履日见蹒跚,不知它出于什么心态作怪,每次“三黑”将半死不活的耗子,叼着给它送去时,它不但没有感谢之情,还要猫须直立地嗷叫两声。“三黑”则显得百般温顺,用爪子为老猫搔痒,用舌头为老猫舔背。
王老爹说:“真是个孝女。”
王大娘说:“俺就缺个这样的孙女,俺要是那只老猫就好了。”
我和她都听得出来:老两口的欷歔感叹,都是甩给改枝听的。自从发生“人民”帽子“油(右)派”戴的风波以后,改枝外露的锋芒,虽有所收敛,但那双杏核眼就是晴雨表,我和她出收工经过院子时,她窥视(监视)我们的眼神,仍如察看一只怪异的动物。好在虱子多了不痒,账多了不愁,我们被盯得脸上长起老茧,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了。
使我们感到不解的是:她不仅仅监视我和她,连“三黑”也在她那双杏核眼的窥视之内。好像我俩饲养的这只“三黑”,也会干出什么“反革命”行动似的。有一天,适逢煤矿公休,屋外下着绵绵春雨,我拿着笔给北京家里的一老一小写信,她坐在炕沿上,缝补着磨烂了的工服。突然,改枝像一股旋风似的闯了进来,我俩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改枝便径直朝“三黑”奔了过去。不由分说,她提起“三黑”的脖子,便赏了黑猫肚子两巴掌。
“这是为啥?”她扔下手中的针线,首先提出质问。
我也耐不住怒火,把笔杆一扔:“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们说,对猫撒什么邪疯?”
经过上次柳条帽事件后,她学会低声说话了,高音喇叭之所以变成了低音“黑管”,是怕惊动翻砂工老王。此时,她冷冷地对我俩一笑说:“俺早就知道,黑窝里养不出好猫来,我趴门缝看它半天哩!它用爪子在抓毛主席像。”
若同一道惊天霹雳,我俩不约而同地朝窗台望去。那儿摆放着她梳头的梳子,镜子旁有几本“毛著”,“毛著”旁矗立着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大号毛主席像章。我们曾想把它送给改枝,但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和契机。没有料到,我们在专心致志地做事的时候,猫到镜子旁去抓弄像章去了。
她赶忙把像章捧在掌心,用手抚摸着,看看是否被猫抓坏了什么地方。还好,铝制伟大领袖肖像依然神采奕奕,而无任何破损。她忙对改枝解释说:“怨我俩的疏忽,只顾各自干活了。”
我也立刻赔着笑脸,对改枝说:“这猫可能觉着那‘绿军帽’‘红领章’挺新鲜的。往后,我们把像章珍藏起来,以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妮子改枝对我俩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用巴掌左一下右一下打猫。在“三黑”嗷嗷怪叫声中,夹杂着改枝的革命大批判:
“好哇,你真成了‘三黑’了!”
“有人敌视伟大领袖,你就去抓毛主席的脸!”
“你是老狸花猫生的,才几个月,你心肠就变得像‘反革命’黑了心肠!”
“你……”
改枝批判黑猫一句,敲打“三黑”两下,就如同戏台上念几句台词,敲几下锣鼓点似的。但这不是一幕走江湖的艺人演的猴戏,而是一幕无比荒诞的畸形戏剧,连一只猫,也被卷进历史的台风呢。妮子改枝出于对“文革”的绝对忠诚,便产生了“恨屋及乌”心,以打“三黑”宣泄她变态的心绪。
我和她心里都清楚,巴掌打在“三黑”身上,刀子却剐在我们的心口。最令人痛心的是,我们无法制止这幕荒唐戏剧的演出。我俩既是观众,又是被鞭挞的主人;我们只有心上流血的份儿,却无法解救那只无辜的“三黑”。
正在百般无奈之际,那“三黑”突然开始反抗。它先是一蹿身子,猛地咬了那妮子手背一口,改枝惊叫了一声,松开了“三黑”。“三黑”蹄爪刚刚落地,就像那次扑雀一般,以闪电般的疾速从地上反弹而起,直扑向改枝的脸。待改枝反应过来,她那粉扑扑的鸭蛋脸上,已留下被猫爪撕破的几道血迹。还算万幸,没有重演老爹的爷爷被虎猫抓瞎一只眼睛的悲剧……
我慌了神儿,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她也被这突发事件惊呆了,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几秒钟的慌乱过后,我朝“三黑”装模作样地踢了一脚,“三黑”善解人意地钻出猫道,跑出了小屋。她忙取出劳动必备的消炎药膏和棉球之类,想为妮子改枝伤口涂药。
可是妮子改枝拨开了她的手,捂住脸一股风似的跑出小屋。奇怪的是,她没有哭,也没有喊,默默地承受了“三黑”的报复。地上留下她和猫——动物和人的一串零乱脚印。
“捅马蜂窝了,该怎么办?”我惊恐得不能自抑。
“这叫活该。让这妮子去告那只猫吧!”她镇定地笑笑,“劳改队长不会受理猫案的。是猫玩耍主席像章,又不是咱们亵渎领袖!”
当真如她所料,妮子改枝不但没有将此事上告到矿山,还将真情隐瞒了她的爷、奶。这是我第二天下夜班躺在炕上听到院子里的一段对话:
“改枝,你的脸……”问话的是王老爹。
“上山割荆条时,被枣针扎的。”
“割荆也不看着路!唉!”长叹的是王大娘。
“那地方野枣树和荆棵子缠在一块儿,下镰刀时俺没留心……”
遮丑的话,编得不露缝隙。不知为什么,我这个不被她怜悯的人,反而对她生了怜悯之情。一个花儿般的妮子,心灵本来应该和她美丽的脸蛋和谐统一,但是时代这把红缨宝剑,硬是把她一分为二;灵魂与肉体的分离,虽使她赢得了“专政”的虚荣,在虚荣的背后却深藏着痛苦。这妮子和猫的一场无谓“战争”,她荷花般娇嫩的姿容上,留下了冰雹击砸的痕迹。
她很能干,割荆时背着百十斤重的荆条下山;她手很巧,一根根柔软的荆条,在她跳跃的指缝间,魔幻般地变成荆篓,变成簸箕。王老爹用荆篓拾粪,王大娘用簸箕晒粮。她还对民间工艺很有兴趣,过春节时,各屋的窗花都是她剪刀下的产品:有戏水鸳鸯,有并蒂睡莲,有鸟儿鸣春,有梅花弄雪……她剪的唯一人物肖像,是钟馗捉鬼,堂堂正正地贴在我们那间小屋的门扇上。鬼是何人?不言自喻;谁是捉鬼钟馗,当然非她莫属了。这样一个吃苦耐劳、多才多艺的妮子,时而表现出时代的疯癫症,不是挺让人心痛的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老狸花猫一天天的衰老,“三黑”却像气吹的一般,两眼炯炯闪光,浑身滚瓜溜圆,它责无旁贷地担任起整个宅院的捕鼠任务。白天,伏在炕上傻睡;夜里,小屋里便消失了它的踪影。有一次,出于好奇心的促使,她带着一只手电筒,悄悄跟踪在“三黑”之后,看它到哪儿去神游。她的侦察报告使我吃惊,原来它常去村外的一个乱坟岗子,胆大包天地去掏黄鼠狼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