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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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是山沟乡亲极为忌讳提起的一个地方。两棵粗大连株的白果树拔地而起,肩并肩地生长在乱坟岗子中间。只因它生长在乱坟岗子中间,夜间树杈上又栖息着多只夜猫子(猫头鹰),这两株白果树便被老乡易名为“白鬼树”。老爹说,他在这儿遇见过“鬼打墙”。某年某月某天他从县城购物回来,夜过“白鬼树”,便怎么也走不出那乱坟岗子。天亮一看,他像围着磨道转圈儿一样,还在原地没动。王大娘说得就更邪乎,她说她白天挎着一篮馍去走娘家,看见“白鬼树”杈上有两个盘腿而坐的白无常。她吓得摔了一跤,伤了缠过足的小脚腿腕不说,那一篮滚落在地上的白馍,竟然一个也找不见了。

    在大饥饿的年代,她住过劳改队的停尸房,不怕神鬼之类的邪说,因而尾随“三黑”去了一趟乱坟岗,竟然觉得十分惬意。她说那乱坟岗子确实有磷火闪闪,那是死人的骨头挥发出的光亮;树上有一团团流火,那是夜猫子亮晶晶的眼睛在暗夜闪光。

    使她不解的倒是“三黑”的行为。“三黑”掏黄鼠狼窝之前,先对树上的夜猫子“咪咪”地叫了一阵,夜猫子则以“哇哇”的啼笑作为回答。那劲儿好像“三黑”是和夜猫子在沟通什么信息,然后它才开始用利爪疯狂地扒着坟洞,直到抓获大尾巴的黄鼠狼为止。树上的猫头鹰对“三黑”十分礼貌,不抢不夺,不争不斗,“三黑”又对树上猫头鹰“咪”叫一阵,才叼起黄鼠狼回宅。它把黄鼠狼叼给老猫,然后去村边的小河沟洗澡。它先扑通一声跳进小河沟,之后坐在河岸上,舔净自己的皮毛和爪子,直到浑身毛皮干了,它才钻窗道,回到窝里。

    我听得十分入神,只是觉得不解其中的猫道。比如:宅院里的耗子足够老猫吃了,“三黑”何以深夜去涉猎死人领地,去抓野食给老猫吃?再有,黄鼠狼浑身腥臊无比,坟头里的黄鼠狼,又因嚼食死人尸骨的恶臭,增添了许多血腥气味,老猫能吃那东西吗?

    她也觉得这是个谜,无法回答我的问题。而王老爹第二天从他屋子的墙角,发现一堆腥骨以后,却一语中的道出了“三黑”这番殷勤表演的猫道结论:“这是黑猫献给它娘的寿食,俺估摸着老狸花猫快寿终了。王家养过几代猫了,每窝猫里都有一个崽儿是孝子或孝女,这是黑猫对它娘尽的最后一次孝道。”

    我不信实人世间的忠孝伦理,能在四条腿的猫科动物身上验证。可是第二天夜里,老狸花猫失踪了——猫从不死在自己窝里,这是猫的天性。

    它死在哪儿了?猫的天国在哪方水土?

    王老爹都回答不出,我和她自然也就无从知道了。

    [下]

    “三黑”的真正故事,仿佛是从老狸花猫死后才开始的。这故事超越了“猫论”“猫道”“猫话”的主题,在文字浩如瀚海的辞典里,我找不到能概括这故事的词汇。因而只能通过笔尖,娓娓道来……

    大约在老狸花猫升到天国的第三天夜里,王家的两个鸡窝里,就开始丢鸡。那天,我刚下夜班回来,她正穿衣起炕,准备去上白班,就听见改枝一声惊叫:

    “爷爷,咱家的花脖子母鸡没了!”

    这一声呼喊,把老王一家三代八口人,都吸引到屋外。王老爹质问王大娘说:“昨晚,关鸡窝门时,你数过数儿了没?”

    “一窝九只。”王大娘说,“二九一十八只。一根鸡毛也不少哇!”

    “许不是你老糊涂了,把花脖子母鸡关在鸡窝外边了吧?!”王老爹一边“咕咕”地叫鸡,一边不信任地盯着老伴儿。

    王大娘辩白说:“我还没糊涂到不识数儿的地步。”

    只听改枝尖尖的嗓门道:“可邪门儿了,俺家花脖子母鸡咋就没了呢?”

    和改枝挨肩的三个小姐妹,也高一声低一声地数着撒出鸡窝的鸡:一、二……十二、十三、十四……”

    我和她就是在刺耳的数数声中,走出小屋来的。之所以我俩必须出来亮相,源于这大山沟沟亘古传留下来的风土人情:不知什么年头开始,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山沟沟里的乡亲,不吃鱼不吃鸡。即使是娘儿们生娃,只认红糖、红蛋(鸡蛋)和小米粥,从不用鱼汤或鸡汤之类,滋补产妇的气血不足。这就便宜了从北京、天津、上海……来的男女囚徒,每到逢年过节,都溜到村村镇镇买只鸡吃吃。我和她也不例外,花很少的钱,买过老乡不再下蛋的老母鸡吃。出于避嫌之故,我俩本能地参加了丢鸡一事的讨论。

    老王很有眼力,见我俩出屋,自然明白了出屋的缘故。他端着一碗糊糊,一边往嘴里填着,一边挥动着筷子说;“别七嘴八舌地瞎吵吵了,都给我回屋吃饭去。俺估摸着,那只花脖子老母鸡昨儿个很可能在野地里被禿鹰给叼走了。村东头老秦家,眼睁睁地看着秃鹰像飞机俯冲下来似的,一伸爪子就把大花公鸡给提到云彩里去了!”

    “兴许是我数错数儿了?”王大娘开始怀疑自己的记性,“丢就丢了吧,反正是老母鸡了,下不了几个蛋了。”

    “妮子们,听见了没?叫你们回屋吃饭去!”老王朝姐妹四个拿出了家威,“糊糊都凉了,喝凉糊糊拉稀!”

    我听得出来,老王在变着法儿安抚我俩,淡化着由于丢鸡而可能引发的猜忌和矛盾。“盾”方自然是我俩,“矛”方自然是妮子改枝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回到屋里,她郁郁不快地说:“刚才你看见改枝那双刀子眼了吗?”

    “见了。”

    “那目光分明把你我看成了偷鸡的时迁!”她愤懑地说,“冲这妮子,咱就不如早点搬家。”

    “村里又不只有一个改枝,还是面对现实吧!好在老王一家还把咱当成人看。”我给她吃着宽心丸,“早晨我下夜班路过监房工地,窑洞快碹成了,搬到那儿去,就看不见这双杏核眼了。”

    她突然提出一个问题:“猫能带走吗?”

    我沉吟片刻,没能作答。

    老狸花猫去了天国,王家宅院只剩下“三黑”逮鼠,王家愿不愿意叫我们把猫带走,这只是问题之一;之二则是监舍纪律严格,许不许养猫?即使是王家愿意叫我们把猫带走,会不会重蹈张木匠养百灵的旧辙?因而,沉吟良久之后,我含混不清地回答了她一句:“人都不能主宰自己了,还顾得上猫?我看,一切都听上帝的旨意好了!”

    她果断地表示:“这猫一定要带走,是不是虎猫、神猫我不在乎,反正这猫通人性,我舍不得扔下它。我悄悄私访过各家各户的猫,没有一只比得上咱家的‘三黑’。”

    我还是抹着稀泥:“到时候再说,你该上工了!”

    和往常一样,她出工前和猫亲昵了好一阵子,然后扛着铁锹走了。还没容我睡觉,妮子改枝叩打了几下房门(比过去多了个进屋先敲门的礼仪),走进屋来。她说在她的民兵队长的工作条例中,有安全检査一项,村里发生了用煤火做饭熏死人的事了,她要检査一下屋内的灶膛和烟道是否畅通。

    我知道她还是为“花脖子母鸡”事件而来,只不过比过去的直来直去多了一层“曲里拐弯”。她先掀起铁锅锅盖,指尖沾了沾锅底,查看锅里有无鸡油油渍;后又叫我帮她搬开铁锅,样子像是看看烟道有无堵塞,实际上是在看里边是不是藏有鸡毛。我接受她的指挥,并一一照办。我还主动掏出炕洞里的鞋袜和其他杂乱东西,把手电筒递给她,以排解这妮子的多疑;让她用手电筒在幽暗的炕洞里照来照去,寻找花脖子母鸡的鸡毛,以消除又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

    烦琐的检查结束了,这妮子的头上肩上,沾满了灶膛和炕洞的烟灰。她顾不上拍打灰尘,两眼一骨碌就转到了那只黑猫身上。“三黑”正在土台子上蹲着,改枝这一眼扫过去,“三黑”像触电一般,立刻嗷叫一声,表示了对改枝的敌意。

    鉴于上次的抓脸教训,改枝不敢走近它,却命令我说:“你去掰开它的爪子。”

    我不理解这妮子的意思:“干什么?”

    “叫你掰你就掰,甭问这是干啥!”改枝不敢走近“三黑”,对我却是正颜厉色。

    我觉得这妮子太骄横了,本想顶撞她两句,转念一想,我下夜班还没休息,早点送瘟神出门算了。我走到土台前边,像和“三黑”耍逗似的,掰开了它的爪蹄。妮子改枝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情况,突然斜插进一只手来,从“三黑”的爪尖上揪下来一撮挂在上边的白白绒毛,便举在亮处吹着看着。我顿时明白了,这妮子在分辨这一片小小的白色绒毛,是不是来自花脖子母鸡的羽翅。

    “好你个‘三黑’!”改枝冷冷地叫道,“原来是你把‘花脖子’吃了!”

    我马上对着妮子解释:“这猫十分仁义,从不吃鸡。”

    “近猪(朱)者赤,近煤(墨)者黑。”她来了词儿,“你们这些城里来的油(右)派吃鸡,这黑猫当然也就吃鸡了。”

    “改枝……”

    她不容我说话,举着那块小小绒毛,咬着银牙,眉梢高挑地反问我说:“你说它不吃鸡,这团绒毛是哪儿来的?”

    “它擅长捕捉麻雀,还用麻雀喂过老狸花猫哩!”我说,“不信,你去问问你爷爷,昨天我还看见它逮了只麻雀吃哩!”

    “你不用拿家雀子哄俺,这白白的绒毛就是‘花脖子’的!”她嚼着舌根说,“老猫死了,它就造起反来了;不造油(右)派的反,造起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的反来了。他娘的,非对你‘三黑’实行专政不可!”

    “它是猫。”我终于被激起了火气。

    “但它是你家的猫。”她两眼喷火地望着我。

    “你怎么能证明那是鸡的绒毛哩?”我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你怎么能证明那是家雀子的绒毛哩!”

    “我见过它吃麻雀。”我说。

    “俺判断它吃了鸡。”她答。

    “你开鸡窝时,不是关着窝门的吗?大黑猫是怎么钻进去的呢?”我据理力争,想杀杀这妮子的疯气。

    “你声再高也没用。俺爹一大早就给翻砂厂买料去了。”妮子得意扬扬地对我道白,“他去了河南,要月把光景才折回来呢!我爷爷奶奶耳背,听不见你的喊叫;我娘么,背着粪篓给菜地施肥去了。”

    我实在无力再和这妮子纠缠,便以睡觉为由,婉言请她出去。哪知,这台猫戏还远没煞台,她先对我讲了一通劳改就要“投(脱)台(胎)换骨”的政训,由此引申到清查猫吃鸡的行为,比我下夜班睡觉要重要百倍;最后她要我这个“大黑”参与协助她查清“三黑”的反革命的吃鸡破坏活动。

    是单口相声?妮子嘴里没有逗哏的语言。是革命对反革命进行教育?妮子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其中白字错字连篇。在她面前,我真是尴尬万状,既为自己轻如草芥的囚徒身份而感叹,又为妮子改枝满嘴的胡诌八咧而害羞!

    妮子改枝不但对此毫无觉察,还为在这间小屋能把她趸来的革命言词,对我毫无保留地进行贩卖而感到豪情满怀。突然间,她仿佛又发现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虎视眈眈地对我瞪圆一双杏核眼,高声问道:“猫儿盖屎的土簸箕呢?”

    我蒙住了。不知道妮子为何提起猫儿盖屎。因而只是睁着酸涩的两眼,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俺问你话哩!你听见没?”

    “这黑猫从不在屋里拉屎撒尿。”我恍惚摸到了这妮子问话的含意,“所以,早就把铺着沙土供黑猫拉屎撒尿的土簸箕撤了!”

    “你说个甚?”

    “黑猫不会猫儿腻,”一急之下,我道出了北京俗话。俗话出唇之后,我自知她难以听懂,便不得不再次耐心地对她解释,“就是说,黑猫拉屎尿尿都到屋子外边去,这儿用不着摆设土簸箕!”

    改枝脸色陡然变了,横眉竖眼地盯了我老半天,狐疑地对我喊道:“你骗鬼去吧!俺没有见过猫不在沙土簸箕中拉屎撒尿的!俺猜想到了,你们这一对黑是怕俺们在猫屎中查出碎鸡毛,而把‘三黑’的屎尿倒了!老实交代,你们把猫儿盖尿的沙土,倒到哪儿去了?”

    多么精彩的推论!这妮子真是把我逼到了黄河边上。假如此时我眼前是波涛滚滚的黄河,真可能给她来个“跳河一闭眼”,以解脱这蛛网罩虫般的死死纠缠;而这是偏僻大山脚下的一间简陋的泥巴小屋,甭说看见黄河的浊浪,就连一条水沟也难得见。该怎么挣脱这粘身的蛛网呢?逃到监号里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倒也并非难事,可是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妮子改枝一定会火上加油,把邪火一股脑儿发泄在她身上的——让她中午收工回屋吃饭,如鲠在喉,甚至无法脱身。她秉性刚烈,很可能由此而导致矛盾的升级。

    “你说话呀,你把猫尿倒哪儿去了?”改枝还在往我的精神负荷中加码,我感到了呼吸的窒息。赏这妮子一巴掌,气倒是出了,“反革命”打了“民兵队长”,后果不堪设想。忍气吞声?眼前的形势是逼着哑巴出声。

    左思右想了一阵,只有和这妮子周旋下去这一条路。我说:“好吧!你跟我去找那猫儿盖屎。”我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我两眼貌似在东看西瞧,实际上在寻找妮子的家人。

    早上,我看见王老爹背着粪篓去捡粪了。看看太阳,估计老汉也快回来了,便在小村的岔路口上转来转去。

    改枝见我久久找不到猫儿盖屎,仿佛揣摩出我的心思来了。她对我发着雌威说:“你这是带着俺逛景来哩?猫屎倒在哪儿,你还能忘记?”

    妮子一烦,我倒乐了:“我记性不好,咱俩慢慢找吧!”

    妮子站定脚步,不走了:“你在跟俺耍花腔!”

    我也定住身子,对她说:“告诉你这猫不在屋里上厕所,你死活不信,你非出来逛景不可,我有什么办法。”

    “你……”妮子改枝的脸,气得由红转白,但又找不到新词来批判我,便给我戴上一沓帽子,“……你这油(右)派!你这‘反革命’!你这‘黑帮’!你们一窝黑,黑了心肺,黑了肠子,黑了屁股眼子……”

    “你嘴咋这臊?小时候你娘没用尿布给你擦嘴呀!”王老爹背着粪篓,出现在岔路口,“小妮子,你是骂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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