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枝身子扭动了几下,却没挪动脚步,她和老汉争辩道:“那花脖子就是他家黑猫吃的,您看这白毛毛,是从‘三黑’爪尖上找到的。”
老汉接过白绒毛毛,用两只干柴眼看了看,顺风就把那白毛毛扔了:“妮子,那是家雀子毛。”
“爷爷,您咋把证据给扔了?”她望着那飘悠悠地飞上了天的绒毛毛,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俺为它费了一清早的心血哩!”
“俺常在院子里转,知道‘三黑’不在屋里拉屎撒尿。这猫是怪,可是怪得仁义,怪得让人稀罕,你就别再往‘三黑’身上栽赃了!俺估摸着,那只‘花脖子’是叫黄鼠狼给叼去了!”王老爹一边对妮子摆着道理,一边用袖子给改枝擦着眼泪。
妮子改枝狠狠跺了跺脚,“呸”的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衣服上,算作早上这场猫戏的收场。王老爹朝妮子的背影啐了一口痰,叨叨咕咕地骂了几声,又转过身子,用袖口为我擦着身上的唾液。
我轻轻推开了老汉的手,诚心诚意地对老汉说:“王老爷,多亏了您,不然这台猫戏难收台了!”
“井下的活儿那么累,看你两眼都熬成红灯笼了。”王老爹怜惜地看看我的脸,“快去睡吧,煤窑里的汉子,缺不得觉。”
由于突击监房的扫尾工程,两天后,我们这个采煤组被调到井上,参与监房周围铁丝网的编织。解除了长期夜班熬人的挖煤活儿,我感到了某种轻松,也感到了某种怅然的失落。因为不久,我们就要搬进自己为自己编织的铁丝网里来;电工接通电源,那将是一片红灯耀眼的电网,像鸟儿钻进笼子似的,我们将告别那个“自由世界”。
过去,她上白班,我上夜班,那黄黄的泥巴小屋总有人在,“三黑”不会感到寂寞。现在白天两个人都不在家,只剩下“三黑”看守空巢,她和我都对“三黑”不够放心。
她说:“会不会……”
我知道她怕改枝趁机对“三黑”进行报复。那妮子认死理加上“新仇旧恨”,脑子里只有“阶级斗争”一根弦,不排除对猫也斗争一番。
我说:“不会。”
她问:“有什么根据?”
我答:“没了那只黑猫,那宅院耗子就会造反。”
“人家不会再抱一只猫来吗?”她认为我的依据不足。
我只好对她来一番空头安慰:“妮子要想整那只猫,也不太容易。第一,‘三黑’的厉害,她是吃过亏的;第二,宅院里常有王老爹和王大娘在家,能对那妮子起一定的制约作用。”
她说:“我真想抱着那只黑猫去工地,收工再抱它回来。”“那疯子就不是改枝,而是你了。”我警告她说,“这反而打草惊蛇,刺激那妮子对猫的关注。”
她点点头:“我也知道此举不可为之,可我真喜欢‘三黑’!”
“少来点儿女情长吧,这不是百鸟朝凤的祥和时代。小儿子还远在北京当‘狗崽子’呢!”
这话,是在我和她头一天上白班的早晨说的。哪知才到第三天黄昏,那不幸的预感就应验了。我先收工到家,打开门锁进屋,第一眼就习惯地看那只土台上的黑猫。土台上空空,那只猫食碗仍在,“三黑”却没蹲卧在那儿。
最初,我猜想它可能是排泄屎尿去了,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三黑”归来;我在院子里“咪咪”地呼叫它,听不见它的回应,王大娘正在院子里晾晒麦子,她说她也没看见“三黑”。
我匆匆忙忙地跑出院子,在街头巷尾寻找它的影子,没找到猫,却碰见她收工回来了。没有多说什么,我和她就直奔王家的那块菜园。我们的想法是:改枝在哪儿,“三黑”就可能在哪儿。
王家菜园在村南一块平坦的梯田上,远远就听见辘轳绞水吱扭吱扭的声响,我们爬上土坡一看,菜园里改枝娘在摇辘轳,往菜畦里灌水,王老爹猫着腰在给茄子整枝打杈。“王大爷——”她比我心急,首先呼叫了一声。
老汉以为我俩是来买菜的,便说:“黄瓜顶花带剌,你们摘上点吃去吧!”
“谢谢您老,我们家里的菜还够吃。”我说,“您知道改枝去哪儿了吗?”“带着小姐妹仨,去了‘白鬼树’了。”摇辘轳的改枝娘漫不经心地回答,“崽子太闹,来菜园围着井台转,怕掉进井里去。一过午,改枝就把她们仨带走了。”
在王家当了半年多房客,我们从没主动找过改枝,一直是敬鬼神而远之。这回我俩来菜地寻找改枝,马上引起了王老爹的警觉。他伸直了弓曲的身腰,询问我俩说:“你俩找她有甚个事情?”
我们没有回答,直奔“白鬼树”方向跑去。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老人失礼,但“三黑”的命运紧紧地揪着我俩的心,也只有等我们找到“三黑”再向老汉赔礼了。
山路疙疙瘩瘩,硌得脚掌疼如火燎,但此时我们已顾不得这些,一路小跑下山,目标——高高耸立的两棵“白鬼树”。
“会在那儿吗?”我问。
“一定。”她斩钉截铁,“只是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
“为什么‘一定’?”我气喘吁吁。
“那儿是乱坟岗子,是处死‘三黑’最隐蔽最合适的地方。”她脸上淌着汗水,“老乡都知道那地方闹鬼,不然那妮子不会带着小姐妹去那儿耍闹的。”
我承认了她分析的精确。这个精确的分析,是高等数学“微积分”中也学不到的;这是“文革”中诞生的畸形的方程式,只有久被“阶级斗争”旋风携来卷去,在人生苦海里沉沉浮浮的我们,才能精确地计算出这个没有阿拉伯数字的方程式,并测出罗盘上的准确方位。
如急行军那般,我们终于接近了乱坟岗子。尽管这儿有一座座坟头遮目,但东南风里飘过来小姐妹们的语声。我俩来到“白鬼树”下,那语声变得清晰可闻,领头喊话的是妮子改枝,小姐妹仨为她的喊话唱和:
一不打铁
二不打钉
打的是油(右)派反革命
一不逮鸟
二不逮鹰
逮的是吃鸡的黑妖精
我和她迅速跑上一个坟头,向喊话的方向望去。姐妹四个手拿一根柳条,边唱边打那只被麻绳拴着一只猫腿的“三黑”。麻绳的另一头,被系在一棵杨树树干上,那“三黑”围着杨树绕圈奔路,改枝和她的小姐妹则追拦堵截,树条抽打在“三黑”身上,使“三黑“发出一声声的嗷嗷叫。
我们冲下坟坡,像天兵自天而降。这四个小姐妹万万没有料到,这儿会出现我们;趁她们大眼瞪小眼发愣之际,我弯腰麻利地解开“三黑”腿上的绳子。四姐妹一齐冲上来,她张开胳膊阻拦住,于是,那些柳条的抽打,便鞭子雨般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为“三黑”解开绳扣之际,我们心颤了:它已被抽打得皮开肉绽,条条血迹粘住了它油黑的皮毛。我想抱起它就走,哪知“三黑”仿佛不认识我了似的,撒腿就跑。它已无昔日蹿房越脊般虎猫的灵巧,被绳索拴系着的那条腿,是断了腿骨?还是因久久捆绑而发生暂时的局部麻木?不知道,反正它一瘸一瘸地蹦跳着跑了。
我和她去追赶它。
四姐妹也去追赶它。
在一片坟头中间,它突然一头钻进了一个坟坡的洞穴。
我和她呆若木鸡。
妮子改枝却拍手大笑:“这回好了,喂狐狸去了。叫你偷吃俺家的鸡,这是报应!”她得意地挥手招呼小姐妹仨说:“走,让这‘大黑’和‘二黑’在坟头哭‘三黑’吧!这叫‘黑哭黑’,狐狸替俺消灭偷吃鸡的贼!”
我俩无暇顾及改枝的讥讽与奚落,只是对洞口呼喊着它的名字:
“‘三黑’——”
“‘三黑’——”
“咪咪——”她改用猫语招呼它。
“你出来吧!她们走了——”
没有应声,只有白果树和杨树叶在风中的喧哗。呼喊累了,我和她坐在坟坡上歇息,想等它出来,抱它回家。让我们感伤的是,“三黑”始终没有出来,直到七月的骄阳,滚下了山背。
“走吧!”我说,“它被打怕了,也许夜里会悄悄溜回的。”
她摇摇头。
“猫不识路?”
“识路。”
“只要识路,它肯定会回来。”与其说这是出于我的自信,不如说这是我对她的安慰。
“我想,这儿可能是它的归宿了。”她神情郁郁地说,“那天夜里,我跟着它到‘白鬼树’,它就是从这个洞穴里掏出来黄鼠狼的。在这儿栖身,能比和人共处更为安全,更为自由!”
“它会被狐狸吃掉的。即使不被狐狸吃掉,它也会被饿死。”我说着我的看法,“因为它不吃鼠,不吃带血腥气味的东西!”
她高声地反驳我说:“忘了吗?它是虎猫?!生存环境的改变,会改变它猫性中的仁义,就像你和我从北京被抛到遥远的大山沟来一样,不是也适应了这严酷的生存环境吗?!”
“但愿如此。”这是我对“三黑”的虔诚祝福。
“空头支票对它不起任何作用。”她从坟坡上站起来,“我只希望它能再回咱小屋一次,我给它医治一下腿伤!”
它没回来。
她气愤地砸了那只猫碗。
它久久地没有回来。
耗子开始在王家宅院逞凶。
老王从河南为厂子买料回来,询问我们:“那只黑猫哩?”
我们以谎言欺骗了诚实:“丢了!”之所以如此,实因出于无奈。如果我们把实情告知老王,妮子改枝会为此而受到惩罚。翻砂工老王个性忠厚而暴戾,这不是增加房东一家的内部矛盾吗?
王老爹对我们“丢猫”一事更为惋惜。面对着耗子精闹妖,他颤巍巍地抱怨我俩说:“那是一只虎猫,十窝猫里,也难出一只,你俩咋就叫它丢了呢?!”
我们无言以答。让我们背着王老爹赐给我们的“黑”十字架吧,谁叫我们是劳改的囚徒哩!那妮子改枝对此保持缄默,只是没了昔日那股威风凛凛的专政气势,偶尔走在一起,她总是逃避我们的目光。这可能是怕我给她道破真情,她那张桃花脸上要挨老王扇过去的耳光吧?!
盛夏八月,“三黑”的印象才逐渐从我们心中淡了。月初,我们奉命迁往新盖成的监舍。尽管如此,她还是请张木匠在我和她住的监舍窗子上,偷偷开了一个不显眼的猫道,期盼着“三黑”有朝一日能飞过电网,光临这间寒窑。
梦!
不是美梦!而是一场噩梦!
准确地说,这是一场比噩梦还要使人惊愕、怪诞、离奇的血腥之梦。
早晨,我们列队出工奔向矿井井口的时候,碰到了背篓拾粪的王老爹。他把我叫出队列,眼神里充满恐惧地对我说:“那虎猫出现了。”
“真的?”
“它带着一群黄鼠狼,一个晚上把俺家的两窝鸡都咬死了!”
我半信半疑地望着老汉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不可能?!”
“俺骗你干啥哩!事情发生在你们搬走的那天晚上。真他娘的邪了门了,猫和黄鼠狼是对头,咋就成了亲家,一块儿来对付俺呢?”
“您见那只猫了?”
“见了。”
“怎么知道它就是‘三黑’呢?”
“妮子改枝认出来的,后腿瘸了一只,成了一只瘸猫!”老汉说,“让人纳闷的是,鸡都没叼走,而是一只只咬死。听见响动,家里人追出来,瘸猫带着黄鼠狼跑了!”
“王大爷,我要跟上队伍,我抽空儿去您家,不然赶不上下井的‘罐笼’了!”
“俺再说一句。”
“您说。”
“这猫没去过你们家吧?”
“没。”
过了三天,王老爹背着拾粪篓子,又到了储煤场,亲自去找她了,话题还是“三黑”。收工后,她回到窑洞转告给我王老爹的话:“三黑”先引黄鼠狼大闹了宅院,两天后,又引来一群夜猫子,落在院子里那棵大桑树上,咯咯咯地“笑”了半夜。民间早有传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因而王老爹和王大娘被“笑”得心里发慌。改枝忙跑到民兵指挥部借来一支二八式步枪,还没容她瞄准,混在夜猫子群里的“三黑”,在树上“嗷”的一声长鸣,如同是发出了撤退信号一般,夜猫子一扑棱翅膀,全部飞走了。翻砂工老王,从改枝手里夺过了枪,追出门去,看见“三黑”往哪边跑,夜猫子就朝哪边飞,从而认定了“三黑”成了黄鼠狼和夜猫子的头头。
“你不觉得这挺像荒诞小说的吗?”当她转述完了王老爹的话之后,我表示了自己的怀疑态度。
“是有点神乎其神了。”她说,“其中难免有王老爹的夸张,但黄鼠狼咬死鸡,成群夜猫子进宅,可能是真的。你也知道,王老爹和王大哥,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编造这故事有什么用呢?”
茫茫然。我俩议论了半夜,也没得出个结论来。约莫又过了半个月的光景,一只瘸腿野猫,率领着一群野山狸子,夜里袭击了小村全部鸡窝的消息,又飞到了矿山。这是矿山管理我们的劳改队长说的,他说矿山干部家属正在加筑鸡窝鸭棚,以防遭到类似山村的不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位劳改干部的话,给我俩的心河又扔下一块石头,激起了圈套圈的涟漪。莫非这一切都非虚谈?
干部的话刚说过两天,老王突然光临监舍。那是个星期天,由于刚刚搬进不久的窑洞潮湿,我俩正在铁丝上晾晒被褥,一个劳改队的管教干事,带着老王出现在我们面前。老王说是来看看我们的新居,挥手叫那干部走了;我和她心里明白,老王亲自来到这电网圈起的地盘,绝非参观监舍。
“王大哥,您怎么会这么闲啊?”她给他沏了一杯茶,放在木条钉成的小桌上。
老王抬头看了看拱形窑洞,又用手摸了摸窑壁,盘腿坐在炕沿上说:“这新居挺好的嘛!比在俺家的小泥巴屋住着豁亮多了。”
我指了指院子里的电网。
他笑笑说:“你别碰它,它也电不着你。新房没耗子吧?”
“没。”我察觉到老王正在把话题引向“三黑”,索性先亮底牌,“王大哥,听说那黑猫成了野猫,大闹我们住过的村子了?”
“它没来过这儿?”老王反问道。
她挪开玻璃窗角的一块白纸板:“王大哥,你看!我们给它留了一个出入屋子的猫道,可是‘三黑’始终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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