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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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手摸着满脸胡子楂儿:“俺想来想去,家猫变野猫,野猫又变成野狸子,搅得鸡犬不宁,总得有个由头。那猫过去又仁义,又老实,又能捉鼠,又能看宅。你俩说说,这是他娘的咋回事哩?”

    沉默。

    我们能说什么呢?

    “俺山沟沟人,虽说文化水平不高,可是明达事理。除了那个野妮子,咱两家算得上近邻了,关于那只猫,你俩有啥话,能不能对俺说说!”老王分明看出了我俩各揣心事,便提出了诚恳的请求。

    我犹豫不决,转身去提暖壶给老王续水。她快人快语,难耐令人窒息的沉默:“王大哥,‘三黑’变成无恶不作的野猫,确实事出有因,我向王大哥提出一个要求,你要是答应,不,要认真履行你答应的事情,我可以告诉大哥一点情况。”

    “你说。”老王笑了笑,“俺说话算数!”

    “真?”

    “俺是山里汉子,你还不信实俺?”

    “条件就一条,你听了这事儿后,不许你动手打改枝。这孩子素质并不坏,只是太……太……”她沉吟了片刻还是爽快地把话吐出嘴唇,“她太‘革命’了,几件事儿都发生在大哥出差给厂子买料或不在家的时候。俗话说,‘物极必反’,兔子急了还咬人三口呢!”接着,她把追查“猫儿盖屎”和在“白鬼树”发生的事情,完整地述说了一遍。

    老王先是脸色铁青,继而咬牙切齿。我赶紧补充她的话说:“王大哥,事已至此,那‘三黑’的野性没法改掉了,你千万不能拿改枝撒气。说来说去,根子还是怨我们,要是我们不搬到大哥院里去住,就没有以后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三黑’也就变不成没了猫性的野兽!”

    “还是怨俺家教不严哪!”老王喝了两口茶,“让你们在我们王家,受了那妮子的不少委屈!”

    “王大哥,改枝喜欢毛主席像章。”她打开箱子,从一块丝绸里拿出那个大号的毛主席像章,“搬家时,我张不开口,这回大哥来了,你转交她吧!”

    老王不接,并连连摇头说:“她不配戴这东西。”

    “不。王大哥你一定转给她,说明我们并没记恨她。”她把像章硬是塞在老王手里,然后有意增添着窑洞里的轻松气氛说,“刚才王大哥的保证,毛主席都听见了,你要是对妮子有失粗暴,可是对伟大领袖的不敬啊!”

    老王把像章揣进口兜,站起身来说:“我去找那吃了疯人药的妮子,谢谢你们了。有空跟队长说一声,到俺家去坐坐!”

    “再见——”

    “回头见——”

    隔着铁丝网的间隙,我们目送着老王的背影远去……

    老王走了。“三黑”的故事,并未到此终结。

    村里传到矿山的最新消息说,那瘸猫又带着山狸子——外加臊狐狸,对村里进行了一轮更为严酷的骚扰。叼走了羊圈里的五只羊羔不说,还咬死了一部分住户的家猫。不管这消息掺了多少水分,还是使我们的心灵为之战栗;猫带着非同族的异类,来撕噬猫类家庭的成员,这表明“三黑”的野性已发展到疯狂的程度。

    我想,几个月内,“三黑”的行为一定充满英勇机智和悲怆壮烈,不然何以能把飞禽走兽都调动起来,轮回演出这一幕幕令人心悸的山乡野剧呢?!

    据夜间值勤在岗楼上的警卫说,在秋天的月光下,他用八倍的望远镜看见过这夜袭村落的动物支队。那瘸猫时而领路在前,时而停下断后,就像看动画电影那般。因为他负有监管囚徒的任务,不得任意开枪示警,不然他会准确无误地打死那只瘸腿野猫的。警卫说得十分轻松,但我们的心却更加沉重,因为迟早有一天,老乡是会动用枪支除害的;“三黑”即使真是虎猫的后裔,能逃脱子弹的追击吗?

    大概那天是八月十四,屮秋节前一天的月儿,已经圆如冰盘。劳改队宣布第二天放假一天,并允许外出到市镇,买些节日吃用的东西。

    我俩躺在炕上,面对窗外一轮皎月,首先谈论的话题,竟然不是昼夜思念的北京亲人,而是曾经皮包骨头的“三黑”。

    “真是不可思议。”我感叹着“三黑”命运线的曲折多变。

    “其实这是一道小学生算术题,如同1+2=3那么简单。”她说,“不知你还记得不,杰克·伦敦曾经写过一条驯良的家狗,变成狼群首领的故事?”

    “书名叫《荒野的呼唤》。”我脱口而出。

    “这‘三黑’的命运不是挺近似那条异化了的家狗的吗?”她说,“当然,猫和狗的故事,相距有一个多世纪。但‘三黑’猫性的异化比杰克·伦敦笔下的狗更富有内涵。”

    我哑然无声了。

    她刚要再说些什么,突然从小村的方向,传来几响清脆的枪声。它撕碎了秋夜的平静,若同射穿了我们的胸膛。

    没有相约,我俩同时从炕上坐了起来。尽管月光如水,但有铁丝网外的大山阻拦,我们只能看见眨眼的红灯和夜空中悬着的月売。

    “会吗?”她问。

    “总有一天。”我答。

    “但愿晚一点轮到它!”她说。

    我说:“我们想有一天它脱净野性,重新从动物世界回到人间的‘伊甸园’!矿山对带家眷的养猫,并没限制得那么严格。”

    “别。让它在它的领地里生活吧!这儿没有‘伊甸园’。”

    月下的幻想。

    月下的梦呓。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我们编织的是充满理想色彩的小说。早晨,吃罢早饭,我们按劳改队规定,外出请假去买月饼。临行前,我和她商量好了,先去房东王家打听一下昨夜响枪的原因,目的不外乎探听一下“三黑”的生死信息。

    昨夜月光皎皎,早晨下开了迷离秋雨,我俩各披着一件矿山发的贴胶雨衣,走出铁丝网,奔往通向小村的山路。

    雨声淅沥。

    山草枯黄。

    没离开铁丝网几步,我突然惊愕地叫了一声,立刻停住了脚步。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从我身后跑了过来。我们像两根树桩一般,戳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山路旁的草丛里正躺着饮弹的“三黑”,血从它腹部淌泻出来,染红了路旁的野草;它的头朝着窑洞方向,表明它中弹后是想往这儿奔逃的。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它想到窑洞和我们来作最后的诀别?

    她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把“三黑”的尸体翻了过来。昔日“乌云盖雪”的“乌云”已经变得脱落斑驳,想必那是它在和异类格斗时,被对方咬下去一块块黑毛。那袒露着的一块块光皮,标志着它曾在兽群中,有着无数次厮杀的生命历史。

    “‘三黑’!”她轻声呼叫着它。

    只有秋雨在低声呜咽。

    “我知道了,它为什么倒在了这儿!”我为她解疑地指指山坡——山坡上是一片囚徒的墓地。矿井塌方冒顶和瓦斯爆炸的死者,以及病疾而终的囚徒,都安葬在这块向阳的坡地上。

    “就埋在这儿吧!”她抬头看看,脸上流淌下来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珠。

    “路上要过人的,快——”

    “我回去扛把铁锨来。”

    我一把拉住她的雨衣袖,告诉她说:“不必了。中秋节前两天,有个死者的家属,到这儿刚刚迁移走亲人尸骨。这个人是我们组的,我还帮那家属开棺来着呢!有个现成的坑穴。”

    她抱起“三黑”,像抱着一个夭折了的婴儿,我搀扶着她的胳膊,向头顶上那块墓地弓身攀登。

    没有贝多芬哀婉的哀乐声。

    有的是秋雨淅沥如泣如诉。

    没有多余的送葬人群。

    只有和它的“三黑”名字,以及和它生生死死有关的“大黑”和“二黑”,在潇潇秋雨中为它举行安葬仪式。

    穴坑太深了,坑底积了雨水。我拿出推土机般的汉子蛮力,向坑穴里填了一些干土。她比我想的还要周到,折来了一抱枯枝干草,絮在了干土之上。平日视洁癖如生命的她,此时竟然亲了亲“三黑”的血身,理了理“三黑”的猫须,然后才俯下身把“三黑”抱放在茅草枯枝之上,那神态酷似在“三黑”小时候,被她放在泥巴屋里土台上的小棉被里似的。

    我这个从不爱猫的人,不禁为之潸然泪落。她没有哭出声音,但上牙把下唇咬出了血……她对着坑穴里的“三黑”喃喃着:

    “是我害了你,你本该是王家的一个宠儿!”

    “还有我,我也是凶手之一。”

    她还要喃喃什么悼词,我对着她耳根说:“这儿不是八宝山,是囚徒的墓场。推土——快往下推土!”

    疯狂!我俩同时疯了般地向穴坑填土。双手代替了铁锨,推——推——埋——埋——推下去的是囚徒的忏悔,埋下去的是我们的悲恸。

    我和她终于堆起了一个长方形的土丘,又一鼓作气地搬来一块约有二尺高的青石,竖立在“三黑”的土丘之前。

    我喘着气说:“碑石上该写一句墓志铭吧?”

    “不。这块无字碑,还是由后人去刻字吧!”

    1993年春日

    【鼻子备忘录】

    俄国大诗人涅克拉索夫,曾写下《严寒,通红的鼻子》,大作家果戈理,也描绘过形形色色俄罗斯人的鼻子。笔者所写的鼻子,虽非各种型号洋人的鼻子,但就其生理功能而言,它掌管呼吸和嗅觉,则和各样的鼻子,并无任何差异……

    ——作者开篇

    一

    我在审视我的这幅作品,不知能否进入新潮派的画廊。

    我虚幻了人世间一个女人最最特殊的鼻子:画布上有一个既像蛇身又像鳝鱼一样绵软的纹状绳索,把这个鼻子高高地悬挂起来。远看,朦胧抽象;近看,像个头儿朝下的红辣椒。画布虽是白色的,我嫌它是“八一面”,还不是“富强粉”,便在衬底上胡涂乱抹上一层厚厚的白油彩。左看右看,觉得底色仍不像冬天的雪,便把老婆为去脸上蝴蝶斑而买来的奥琪增白粉蜜,又用刷子刷上一层。当然,这几刷子是我老婆睡后女儿南行出差我才干的。特别是我那个宝贝女儿,如果她看见我用“奥琪”作画准会像闹春的猫那么叫唤着,把我这幅苦苦觅踪新潮的画儿,用利爪撕成碎片,扔进马桶,放水冲进地沟。

    深情地凝视了一会儿那“红辣椒”,我忽然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我自信这幅画是我艺术生命蜕变期的代表作,完全有资格在时髦的画派里占据一个山头。试想,那些走红走俏的新潮画儿,也只能靠什么狗屎绿、羊屎黑、牛粪赭黄、狼屎灰等的色块,再粘上尿布缠脚条红裤衩和月经带包上观音土再配上公鸡毛一类的杂烩,招徕目光,赚那些自认为高级智商的评论家以及记者的巴掌声和拍照镜头。我这幅画,随便由你评说好了,说那拴系着鼻子的玩意儿,是蛇身、鳝鱼、铝丝、发辫和牛尾巴都行;至于那个“红辣椒”,没人知道那是个女人的鼻子,越不知道就越神秘,越是神秘就越有看头,越有看头就越看不懂,越看不懂它就越有价值。这是哪位评论家写下的新的逻辑美学来着,名字挺响挺响的,只是我记不太清楚了。不是我吹牛,我这幅《鼻子》,是新潮之冠,是旧潮之棺,按美学的公式来估量它,它是新潮的平方乘立方,外带无限大的单数乘上偶数,还要再乘上地球和太阳系的距离总和,之后再乘上宇宙的无限极数。这不是自吹自擂,哪个新潮派大师能在画布上嗅出香艳的气味来?只有我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寓色、味、香于一片朦胧之中……

    “你睡吧!”妻在床上翻了个身,大概是在梦中发现我还醒着,“别抽烟了。抽烟的人比不抽烟的人,肺癌率高百分之四十七。”

    她在梦中还这么现实,在这世道上着实罕见。我还想再看两眼这幅新作,她伸出胳膊,一下灭了画案前贼亮的灯。

    在床前昏暗的五瓦小伞灯下,我捏灭了烟,又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脱衣脱袜,钻进被窝。我难以割舍对那幅画的一往情深,探出脖子又欣赏了两眼,才去关闭那小灯的按钮。就在我伸出手臂的当口儿,忽然又呆傻地缩回关灯的手,因为在这千分之一秒,我看见我妻那鼻子。她仰躺在那儿,眼角眉梢虽已经布满皱纹,唯独她的那个鼻子,却还美丽如初。光阴倒流回去几十年,我所以向她射去爱神之箭,她的鼻子也是使我倾倒的原因之一。此时,她的青春早已被时间老人拂去,但那只鼻子仍像粉妆玉琢一般,看着看着我不禁萌生了一种欲念。但是那“红辣椒”忽然对我耳语说:“到底是虚幻的我美,还是她的鼻子美?”我顿时语塞,是啊!我苦心营造的这幅“新潮”,向我的心灵发起强攻。我突然发现这世界的荒诞和离奇,大便摆上艺术餐桌当一道珍奇名菜,那些超前评论家,摇头晃脑地“味道好极了”。几天前,不,大概是半个月前,画廊里悬挂了这样一幅新潮画儿:画面上堆满各种色块,色块影影绰绰中见一长长的列车隧洞,洞里流淌出来的瘀血中,插着一根大公鸡的翎毛。画题叫什么来着?叫……叫……想起这幅画的标题,我这一点占有欲念立刻变得索然无味,“叭”的一声关了灯。

    是梦魔的诱惑吧,我忽然变成了一只四条腿的牛,被一根从鼻孔里穿出来的牛缰绳拉着到处逛游。我明明记得交通规则中规定,牛是不许走进市里来的,可我竟然跟着牛缰绳大摇大摆地晃到天安门来了。沿着车水马龙的长安大街向东走了一阵,牛缰绳拉着我走进一个名叫“东单”附近的一条小胡同。我停下蹄子,啃着簸箩里的草料,填饱肠胃以后,我开始反刍,倒嚼,打嗝,冥冥中我仿佛记得这条胡同,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了:这儿是××日报的旧址,牛缰绳引我来到那幅《鼻子》肖像画的启蒙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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