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当时,我在编辑部美术组里是个雏儿。每天干收发、打杂、开稿费条子、发开会通知什么的。偶然叫我干点业务,充其量是搞点报纸题图和尾花。有那么一回,负责插图的大美编,去农村体验生活,我被赶鸭子上架,为文艺版的一篇通讯画一幅插图。通讯内容描写农业合作化后的一个老羊倌,精心照料生上病的小羊羔。我依葫芦画瓢地配上了一幅画;土炕上灯亮如豆,那位老羊倌把小羊羔抱在怀里,他举着一个像奶瓶一样的玩意儿,往发病的小羊羔嘴里灌汤药。报纸印出来了,在报社评报栏里,我立刻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文字编辑老哥儿们一致指责我这幅画脱离生活,文章的背景是边远山村,那儿能有牛奶喝吗?既然没有大城市的牛奶站,哪儿会有奶瓶儿,你为什么让那位老羊倌,手拿奶瓶喂小羊羔喝汤药呢!?

    我面红耳赤。头一炮就是没有响儿的哑炮,让我无地自容。多亏了年轻时的她,对我百般安抚,才没让我扔掉那支画画的笔。我在评报栏上写了一份自我检查,表示今后再不这么“浪漫”,要严谨地对待每一幅插图。本来,这事也就算Pass(过去)了,可是有那么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点名要找画“拿着奶瓶喂羊羔”的我。我猜出来了,这是报社外边的读者,也对我进行炮轰了。于是我拿起电话听筒便说:“谢谢你对报社的关心,‘奶瓶’的事我已经检查过了。”言罢,我就迫不及待地挂上了电话。我刚坐到椅子上,电话铃又丁零丁零地叫唤起来,大美编说还是找我的,还说听那语音,还是刚才那位女性。道了歉还没完没了,这不是成心逼人上吊吗?我不禁怒火中烧,但又不敢在大美编面前爆炸,便拿起烫手的电话听筒,哆哆嗦嗦地说道:“你有什么意见,给报社总编辑写信好了,我……”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要干什么?”

    “找您谈谈。”她声音很轻。

    “我不需要教师。”

    “不……不是,您听我说。”

    “快点,别啰啰唆唆的。”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恳求您给我一点时间,五分钟就行。怎么样?”

    “工作太忙,恕不接待。”我第二次挂上了电话。

    由于我对一个普通读者的粗暴,美编室的头儿和大美编们,对我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帮助会。回到家里,我妻子柔声细语地对我进行开导说:“你们搞艺术的,神经都太敏感,也许人家并没有什么恶意,你却伤了人家的心。”妻是搞医的,走出校门脖子上就挂了听诊器。她心肠极软,遇事总是为对方着想。她见我神色郁郁,便讲笑话为我解烦。她说:“你知道苏联有个叫巴甫洛夫的心理学家吗?他做过一个非常有趣的实验,他喂狗的同时要按响电铃。有一天,电铃响了并未给狗食,于是狗便嗷嗷地嚎叫着造起反来。这就叫条件反射。”

    我知道她是在影喻我,便说:“我们俩在一个圈里生活,我是狗,你是什么?摇篮里的小芸芸,又是什么?”

    “谁爱噘嘴生气,谁就是狗。”她说,“你刚才嘴噘得都能挂得住一瓶液体葡萄糖了!”

    看看衣橱镜子里的自己,我笑了。不用看,镜子外边的她一定也在笑着。回头一看,可不是吗,她正用手背捂着笑哆嗦了的嘴唇呢!

    那是一个星期天,北京城下了头场大雪。我背着画夹子,从景山写生归来,已是黄昏时分。在院子里我掸掉肩上的雪,待推开屋门时,从屋里传出一缕歌声:

    睡吧

    快睡吧

    我的小宝贝

    结婚二年了,不知她有这样一副金嗓子。这一发现,萌发了我的冲动,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屋内的摇篮,想出其不意,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她的发鬓。可是当我走到她背后时,蓦然一惊,我发现晃着摇篮哼唱摇篮曲的她,竟然不是我的妻。我妻头发平日总是剪得短短的,这是便于把它塞进医生的白帽子里;而眼前这个晃着摇篮的她,乌黑的头发披到了肩上——在50年代中期,这是十分罕见的发型。

    多亏有了这个重要发现,使我没干出越轨的事情来。就在这短短一刹那,她回过头来,对突然出现在她背后的我,不无惊愕地说:“您是鲁笛同志吧,隔壁邻居把你爱人找去看病了,让我在这儿照顾一下您的女儿。”

    那是一张苍白的面孔。她眉毛修长,眼睛弯弯,由于鼻子和嘴的部位,严严实实地包围在一张大口罩里,使我难以对它的美丑作出判断。但从那张口罩上,我猜想她很可能是我妻医院的同事——医生或护士有戴口罩的职业习惯,再不她就是感冒了;否则,在这温暖的屋子里,戴哪门子口罩!?

    我放下画夹,摸摸在雪地冻红的耳朵,又看了看在摇篮里甜睡的小芸芸,说道:“真谢谢你了,你是……”

    她半低垂着头,没有回答。

    她困窘而木呆的神态,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再次问她:“你是我爱人的同事?还是……”

    她摇摇头:“不是。”

    “那……”

    “该怎么对您说呢……”我进屋来,她已经用了几个您字了,都是同龄人,何必一个劲地使用这个字眼呢?我说:“不必客气,请喝茶吧!”我把沏好的一杯热茶递过去,又甩去我的外衣,把它挂在衣架上。当我折身回来,她竟然纹丝未动,既没摘下她的口罩,也没动一动那只冒着水汽的茶杯。她魂不守舍地向窗外凝望着——那儿飞着团团白絮。

    一种尴尬气氛,开始升腾在屋子里。我想:妻能把小芸芸交给这沉默寡言的长发姑娘照管,至少是妻的朋友,便有意打破沉闷的空气,开心地说:

    “你嗓子不错,受过声乐训练吧?”

    “嗯。”她答应了一声,又急于否认,“没,没有。”

    “歌舞团的?”

    她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又承认,又否认;又点头,又摇头。

    沉默。

    但是沉默是难耐的,因为屋子里只有芸芸之外的我和她。于是我硬着头皮找话说:“刘淑芳演的《宝贝》,你听过吗?”

    “听过。”

    “你的嗓音很有她的味儿,只是声音共鸣没有她好!”

    “您别……别……说了。”她又用了“您”这个不该用的称呼。

    我心里暗想:客气过度就变成虚伪,我这小字辈的美术编辑,常常称呼那些大画家为“您”,有的出于真心的崇敬,有的纯属奉承;而在我这两间寒酸的斗室里,这个陌生人却把我视若主子,连连用“您”字相称,这真有点折我的寿。要知道,我不过是个二十挂零的小青年!

    这女孩活得一定挺压抑的,我迅速作出第一个判断;第二个直感则是:她嗓子虽好,可能唱的都是悲怆的苦歌,那支《宝贝》里就深藏着盼望和忧郁。我进一步推论:她可能是一个什么患者,因对我妻子有所求而迈进我家门槛的。

    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我妻子头巾上顶着一层雪花走了进来,兴冲冲地说:“你刚背着画夹子出门,人家就来了,姑娘一直在等你。”

    “等我?”我耳朵都支棱起来了,像只受惊的兔子。

    二

    夜里,我被尿憋醒了。为庆祝这幅超现代派的《鼻子》完稿,晚上多喝了两瓶青岛啤酒,破天荒地起床解手。扭开床头暗灯,目光本能地向画案眺望。那幅“红辣椒”还悬挂在案头墙壁上,我哆哆嗦嗦地从厕所跑回床头,嘘着气钻进热被窝,沉睡着的妻子,竟然没被弹簧床的颤动惊醒。

    我的肾功能可称极好,没有夜间上厕所的习惯。昨天晚上所以喝那两瓶啤酒,都是为请那位尊贵的客人吃饭;不,不该叫客人,还是先锋派里的一路诸侯,艺苑里画霸中的一个。这个老家伙不知怎么混的,他五七年画批判右派的《群魔图》起家,“文革”中又为文艺旗手女皇摇旗呐喊,七九年后,他把彩笔换成了钢笔,专事艺坛的评论文章。说怪也怪,见怪多了也就不怪了;他笔杆一摇,成了艺坛先锋派的大评论家。据云,他的评论文章具有美国《纽约时报》和法国《费加罗报》文艺专栏评论员的权威性。为此,他徒儿徒孙众多不说,每次带有新潮味道的美术评奖他都担当评委会的要职。前不久的一次评奖,在他力争下,把一幅叫作《无言》的画,提到第一位置。我的天!我那次去画展取经,曾仔细琢磨过那幅《无言》,画面上像鬼画符咒一般,涂满了连张天师也难以辨认的天画。这真是徒儿胜过祖了,那些符咒非中文、非外文;非甲骨文、非象意文。后据报刊介绍这位评论权威的发言是:这位青年画家是以超群的才艺,画下的无言符咒,其中囊括远古、近代、现在和未来,其意义绝对不次于明代军师刘伯温的《推背图》。其结论是无言胜有言,无画胜有画,是美术界的重大突破和锐意创新。

    我是不是从这次画展而转弯子的?我自个儿也说不出个甲乙丙丁来。我曾暗自纳闷:要是伏羲、周公、鬼谷子、麻姑圣母活到现在,都能在艺坛荣获大奖。因为传说伏羲为《周易》画卦,其他像周公、鬼谷子、麻姑圣母等也都有各自的卦符留世,成为相面先生、风水先生、阴阳先生、算命先生、跳神巫婆等崇敬的先祖至圣。说归说,做归做,虽说我如坠十里云雾,但那金牌奖杯以及电视镜头的诱惑,如同亮在眼前的闪电。掰着手指头算算,我从当美术编辑混到画家的头衔,参加美展历历可数;偶然幸运有一两幅画儿,被选中参展,那画儿也是被悬挂在大厅的墙角旮旯,从没有得奖的份儿。用一句京剧舞台的台词来描述心情,真是“好不愧煞人也”!

    政治家们常把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当口头禅,这回我这政治的门外汉,也踩一回政治家们走的钢丝。昨晚我瞒哄妻子说,有画家朋友请我吃饭,便夹起那幅《鼻子》匆匆离家。其实,是我请那位权威评论家吃饭,我打听到那位画坛霸主是四川人,爱吃麻辣,吃饭的地点就选在了峨眉酒家。老家伙嗜酒如命,我要了一斤坛装的泸州老窖。我本来也有半斤酒量,但怕酒后吐真言贻误了大事,便弄了两瓶啤酒,连连和这位权威碰杯。待他一斤老窖入肚,我那两瓶啤酒被喝了个底朝天之后,我在饭桌上把《鼻子》这幅画展开给他看。当然第一个字的称呼是您:“您看……您看……这是我的一幅近作,笔锋是跟着感觉漫游的……”

    老家伙本能地摸了摸他的酒糟鼻子,把画儿看了许久许久,嘴角绽出笑意,惊奇地感叹道:“对头!从具体到抽象,你的画有了不小的升华嘛!从现实主义艺术到先锋艺术,是要脱胎换骨的。像猴儿变人一样,是要割掉理性这个尾巴的。”

    我受宠若惊。大概啤酒喝多了的缘故吧,我冒出了两句:“我恍惚感觉是从一个女人的鼻子上感受到一点什么,就画出了这幅画!”刚刚言罢,我看老权威锁了一下眉毛,忙改口说,“当然啦!这是一幅从理性到非理性的过渡作品,我舍弃了它的许多社会内涵,信笔画来,胡涂乱抹成了这个样子。”“对头!”老家伙把梨木烟斗往餐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巨响,在我耳朵里,这声音就像欧洲中世纪君主神的权杖敲击神坛的轰鸣声一般。“说得对头,无论啥子时候,画笔屈服于理性驾驭,啥子时候就会画出失败的作品。我祝贺你的成功!”

    我额头的汗立刻流下面颊:“您看,这次评选……”

    “你送美展大厅吧!我明天就给他们打电话!”

    …………

    尿尿回来,我围着棉被半靠半躺地琢磨昨晚这幕戏,想到亢奋处,情不自禁地叼起一支骆驼牌香烟,“嚓”地点着了火。同时,我把床前暗灯的亮度加大,好使我在床上能把那幅《鼻子》看得更清楚些。

    俗话说:人就怕入魔走火。真他妈的邪了门儿:我居然也会入魔走火。平日我习惯右手作画,左手夹烟并往烟缸里弹烟灰。此时我半躺半靠在床上,看着那幅《鼻子》和想到峨眉酒家的外交胜利,在这腾云驾雾恍恍惚惚之际,习惯地用左手去揿灭手里的烟蒂。我妻从睡梦中突然“啊”的一声,我低头看去,那灼热的烟头实实在在地戳在我妻子的鼻尖上。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带着火亮儿的烟头被碰撞到了棉被上。她迷迷糊糊地摸着鼻子喊疼,我则跳出热热的被窝,扑向那滚在被面上的烟蒂。我顾不得那火亮儿烫得我手指头辣疼,蹿下床来,把烟蒂捏灭在画案上的烟灰缸里。那是在一眨眼的工夫完成的,新棉被还是被烧了一个黑洞。扭头再看惊吓过后的妻子,她似乎一切都明白了,正捂着脸在那儿抹泪花呢!

    “怨我……我……”

    “你是怎么了?半夜三更还起来抽烟?”她柔声细气地埋怨我,“要是你打盹睡着了,烟头燃着了棉絮,家可成了火葬场了!”

    我再次跳下床,拉开抽屉,慌慌乱乱地找出一筒什么药膏,往她鼻尖上抹。她一把夺了过来说:“你拿错了。我嗅出味来了,这是冻疮膏,獾油膏在下层的抽屉里……”

    我惭愧。我难过。我满面流汗……当我这入魔走火的事儿完结之后,她没想到她的鼻子疼痛——鼻尖上拱起了一个黄豆大的燎泡,反而安慰我说:“别难过了,谁让我当初非要嫁给你呢!我担心你会熬坏了身子,你们搞艺术的必须用理智约束创作激情,是吧!”

    我吻了吻她的前额,喃喃地说:“你真好!我不好!”

    “睡吧!都三点半了。”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连腮胡子,“我的艺术家,我的男子汉,最近一段日子你脸瘦了一圈。”

    “都为这幅画。”

    “可是我并不喜欢它。”

    “是吗?”我原想听到她的赞美。

    “我不懂艺术。”妻说,“我总是觉得这幅抽象作品,亵渎了什么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反正,看见它我常想起茵茵……”

    她翻过身去睡了。茵茵,我心灵战栗,失眠到天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