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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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她说:“我叫刘茵茵!”

    她语声闷哑,完全失去了刚才唱《宝贝》的甜柔。

    假如我妻子不回来,我和这个叫茵茵的陌生女子,可能一直尴尬地坐在那儿。我妻进到屋来,立刻带进白雪的清凉,也带进来一股亲昵的生活气息。

    妻发现她还戴着口罩,不禁流露出惊异的神色。便用责怪的口气问我:“你没给客人沏茶?”

    我紧张的神经,还没有从惊愕中松弛下来。虽然知道了她叫刘茵茵,但为什么到家里来找我?妻对这个长着一双弯弯眼的漂亮女孩来家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此刻,听到妻子责怪我,连忙解释道:“茶早沏了,只是我不认识这位刘茵茵同志。”我向妻子投过去一瞥表白目光,又向那女孩抛过去一瞥责询的眼色,“你是……”

    “我是给报社打电话,问到您家庭地址的。”女孩低垂下头,长发立刻披落到肩上,“该怎么向你们说呢,我有难言之苦,是来求你们帮助的。前几天,往报社美编室给您打电话的就是我,没等我把话说完,您就放下了电话。”

    我记起了那天自己的失礼,向她解释说:“真对不起,那些天因为我在通讯插图中,画了老羊倌拿着奶瓶给小羊羔喂奶,编辑部内外批评那幅插画严重脱离农村生活,我心情烦躁得要命,误把你打来的电话也认为是来挑剔我的,所以……请你谅解!”

    “我确实是为了那幅插画,才给您打的电话。”她深埋在胸前的头,略略抬起一点,“不过,我不是挑剔而是赞美,我想能画出这样插图的人,对世界的万物一定揣有一颗博大的爱心。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对我这个残疾的人,伸出援助之手。这是我敢于给您打电话的原因。”

    “噢?关于那幅画,这是我听到的唯一的赞歌。”我边说边凝视着茵茵,想从她体形上找到残疾部位。看来看去,也找不到一点毛病:她身材窈窕,神态端庄,眼波汪水,眉毛修长。如果她站在美院素描课堂上,当一个漂亮的模特儿都蛮够资格,哪里有什么残疾可寻?她又有一副唱歌的金嗓子,这样的上帝宠儿,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呢!?

    我妻的眸子里,闪耀着和我一样的惊异的眼光。妻子的眸光在她身上转悠了一阵之后,停顿在她脸上那个大口罩上。但那里也无懈可击,口罩内鼻骨隆起,下巴颏的轮廓凹凸分明。残疾!残疾!残疾究竟在哪里呢?

    刘茵茵在四只眼睛的凝视下,神情明显地焦躁起来。她胸脯起伏,欲言又止,猛地从耳畔扯下那张大口罩。

    我惊呆了。

    妻也傻了。

    美丽的茵茵竟然没有鼻子,在人中上面两个黑洞向外翻开着。她全部的形体美,都被她的没有鼻头扼杀了。茵茵不愿让我们的眼睛再承受折磨,把橡皮鼻梁往鼻上一盖,麻利地戴上口罩。她那一汪秋水的眼睛里,开始流淌下泪滴,一滴一滴穿过睫毛,濡湿那张大口罩……

    我眼圈顿时发热,默默垂下了头。我妻却两步凑上去,拉起她的双手,故作轻快地说:“茵茵,别难过,我是医生。”

    她黯然地摇摇头。

    “怎么?”

    “我走过不知多少家医院了。”她说,“但是……但是……”

    我妻子有些紧张:“是梅毒性的鞍鼻?”

    “让我从头说起吧!”茵茵扯下口罩,喝了口早已冷却了的茶,仿佛这杯又凉又苦的浓茶,能给她一点勇气似的。她一口两口……直到喝得露出杯底的茶叶。

    茵茵的故事充满了新奇。她是个孤儿,父母是谁?不知道。她之所以有了刘的姓氏,是因为在1934年的初秋,北平鼓楼下的一条胡同里,有个每天摸黑推着小车到晓市上卖鸟儿的老头儿姓刘。那天五更,刘老头儿又推着吱扭吱扭的小平板车,上晓市卖鸟儿,在钟鼓楼边果子巷的垃圾堆上,听到了婴儿呱呱的啼哭声。老头儿觉得这弃儿太可怜,便把她拾捡起来,拉回家中。也亏了当时天色还是一抹黑,待老头儿回到碎砖头砌成的小矮屋,叫醒老婆子,第一件事就是看这个呱呱叫的肉团团,两腿之间是不是带把儿的;待抖开裹着的大夹被一看,不仅是个不带把儿的,还是个没有鼻子的小夜叉。

    “扔出去喂狗吧!”老婆子说。

    “这可是一条性命。”老头儿说。

    “咱这绝户,要带小鸡儿的。”老婆子又说。

    “当只不值钱的‘画眉’喂着吧!”老头儿说,“扔了这肉团团的损寿,收养这小可怜的积德!”

    老两口子反复翻看那条裹娃子的小夹被,发现被角有白线缝着的小兜兜。老婆子从兜兜里先掏出一沓日伪大票子,又掏出一张纸条。刘老头识几个字:“路过此处的仁人君子,请发善心收下这个可怜的小丫,我们扔下她实出于无奈。”老婆子骂了几句脏话,对刘老头让步了。

    茵茵活到两岁半的光景,老两口觉得实在负担不起,经隔壁一个银行职员介绍,茵茵被送进了一个教会协办的慈幼院。是茵茵从小听惯了鸟叫,还是遗传基因,慈幼院的嬷嬷们无从查证,茵茵牙牙学语时因为少了鼻子的共鸣,语声有些发散,但嗓音却偏偏甜得流蜜,逗人喜爱。因此,她从有记忆那一天起,戴口罩就像穿衣裳一样,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小口罩变成大口罩,茵茵长成小姑娘时,嬷嬷们才发现茵茵浑身上下只有鼻子的遗憾,口罩遮上丑陋,茵茵是慈幼院里的一朵玫瑰。院长出于爱心,提出给茵茵去道济医院修整一下鼻形。

    悲剧就是从那所德国开设在北新桥附近的道济医院开始的。一个外国庸医,只看了一眼茵茵的鼻孔,就认定茵茵是梅毒性的鞍鼻,不但不能整形,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鼻腔还要继续糜烂。从此,茵茵被嬷嬷从集体里分离出来,住在半间狗窝大小的废旧棚里。嬷嬷们给她送饭时都戴着胶皮手套,日夜陪着她的,有一只铃铛狗和一堆卷了皮的童话书。等她离开慈幼院时,刘老头的老伴儿得了噎症去世了,茵茵成了刘老头的生活拐棍。好在老头儿并没嫌弃这个判处为梅毒症的茵茵,她和老头儿一块儿去远郊逮鸟、回到家里驯鸟。她有一双巧手,用竹条和柳枝编出各式各样的鸟笼,成为果子巷鸟摊上出了名的“鸟儿刘”。同时,刘老头的干闺女因梅毒而没鼻子的秘闻,也不胫而走,尽管茵茵长到十五岁时已亭亭玉立,晓市上卖旧货杂什的下流痞子,也只能对这个面若桃花的姑娘色眼迷离,而不敢问津。那些玩鸟儿的公子哥儿,在鸟摊前晃来晃去,夸鸟儿叫得好,夸鸟笼儿编得好,夸茵茵嗓音和百灵叫得一样动听;但是一看见茵茵那张大大的口罩和那只火里含冰的眼睛,也不得不知趣地离去。所以,茵茵脸上那片遮丑布,既成为人们奚落嘲讽的焦点,也成了茵茵的护身符。

    石破天惊的雷声响彻北平的时候,她当年十六岁。随着北平还原叫北京,世俗也跟着起了变化。晓市的生意逐渐冷淡,没人玩鸟了,养鸟为生的刘老头失业一段日子,不过老头因祸得福,1951年他被动物园聘去喂养飞禽,茵茵最初跟干爹进园,给食肉的禽鹏拌食,给吃草的鸟儿割青。但她鼻子的事儿,很快被发现,人家说名贵的禽鸟也讲究卫生,刘老头的上司停了她的那份工作。

    爹为难地说:“孩儿,你去念书吧。”

    茵茵去了,学校不收。

    爹又打主意说:“你有灵性,就在家里啃书本、长知识吧。”

    茵茵说:“爸,你的背都驼下来了,我不能叫你养着。”

    爹开导她说:“咱家不是还有点积蓄吗?那里边也有你的汗水钱。”

    “爸!我借大芳家的初中课本读吧!”大芳是茵茵大杂院的邻居,在鼓楼中学念初中。茵茵就把她用过的课本拿来,在动物园的两间破屋里自学。动物园每天人流如潮,她紧闭房门,像修行的尼姑一般,和身边的喧沸世界隔绝。只有到了拂晓或晚上净园,那狮子、老虎、大象、猕猴、鹦鹉、八哥、狗熊、灰狼……才成为她的精神伙伴。她边走边唱。唱的都是老爹那个破收音机里学来的曲儿。她唱不来喜兴的歌儿,专唱忧郁的曲儿。《宝贝》是她在园里漫步时最爱唱的,不知不觉竟然唱出了眼泪……她还喜欢唱声音沙哑的《拉兹之歌》,那是印度电影《流浪者》里男主角唱的歌。她羡慕拉兹,因为她只能在方寸之地流浪。也许只有拉兹这样的人,才能理解她内心深藏着的痛苦。

    一个春天的早晨,她照例沿飞禽馆漫步,以低吟抒发悲苦。猛然,从她身后跑上来一个头发已谢顶的男人。她的歌声戛然而止,那男人气喘吁吁地杵在她面前:“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歌星早上来园里练嗓子呢!”茵茵认出来了,他是动物园里的朱兽医。他手臂戴着的两只胶皮套袖上,沾满了血,“我给鹿崽接生。熬了一夜,总算生下来了。”

    “你该回去休息呀!”茵茵不解地望着这个老兽医。

    “是你的歌声把我召唤过来的,想不到你有这样一副甜嗓子!”

    茵茵垂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面对园内第一个赞誉她歌声的人,她显得手足无措。

    “我更关心你的……你的……”朱兽医沉吟了片刻,直率地说,“你的鼻子要是能整整形,鼻腔能起拢音作用,音质还会提高。”

    茵茵难以作答,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如果不是因为老兽医是刘老头的酒友加棋友,他一提鼻子,她或许已扭身走开。“有继续恶化的病兆吗?”他当然指的是鼻子。

    “还没发现。”她淡淡地说。

    “这就怪了,要是梅毒性的病症,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发展呢!”老兽医把两只血污的套袖,往草地上一甩,在自来水龙头下洗洗手,掏出手绢擦着,口气像是商量,实际等于命令,“你能摘了口罩,让叔叔看看吗?你干爹没对你说过吧,我是日本东京帝大出来的,过去历史上有点前科,不然也不会在这地方跟狮子老虎打交道。相信叔叔吗?”

    茵茵被老兽医的热诚感动,拉下那张口罩。老兽医左看右看,端详了好一阵子,又用手捏了捏鼻孔附近的肌肉,“有压痛感吗?”

    茵茵摇头。

    “化验过血吗?”

    茵茵又摇摇头。

    老兽医道:“我看像是先天性的畸形鼻,不像梅毒后遗症。”

    对茵茵来说,这无异于一声霹雳,她被惊呆了。

    “为什么不去医院检查一下。”

    “怕人耻笑。”茵茵两眼闪着泪花,“只是在慈幼院去过一次医院,那医生冷酷而轻蔑的目光,我一想起来就心颤。我……我……宁愿默默等死,也不愿再受一次梅毒病的宣判。”

    老兽医也动了感情,宽慰茵茵说:“你爹不懂医学,过几天我陪你到医院去检查检查。别哭了,凭你的嗓子,应当登舞台去唱,而不是哭。”

    茵茵激动得浑身发抖,她用手背擦擦眼泪,扑通一下,给老兽医跪下了……

    小芸芸醒了,她呱呱的哭声把这个古老而新奇的故事打断了。

    妻把乳头伸向她那红红的小嘴。我则更关注这个故事的结局。我给她重新沏了杯热茶,心里希望是个喜剧的收尾;但是我马上想到,如果是喜剧的收尾,她冒着大雪来求助我们什么呢?

    妻子显然也在忐忑不安之中,她的眼光没有盯着吃奶的芸芸,而是扭着脖颈深情地凝视着茵茵。

    茵茵眼神木呆地望着窗外的白雪。

    雪没有停落的意思,像鹅毛般纷纷扬扬。

    静……

    在寂静的屋子里,茵茵后半截故事讲得十分简略。医院化验结果出来了,当真否定了梅毒性鞍鼻的判决。她的凹鼻,属于先天性畸形症。医生如是推断:生她的男人和女人,有可能是近亲结合。但根据她鼻子的凹陷情况,医院外科无法为她整形。全国只有极少的几位整形专家,才具有给她再造鼻子的回天之术。

    无论如何,毕竟是喜大于忧,为了庆祝排除梅毒的多年困扰,刘老头和老兽医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瓶二锅头。席间,刘老头说:“大兄弟,茵茵的事你就帮到底吧!跟园长说说叫她跟你学兽医咋样?”

    老兽医的脸被酒烧得像关公:“老哥,那就是把大梁当椽子使,糟蹋茵茵这块材料了。她是个歌唱演员的坯子,我还认识俩仨文艺圈子里的朋友,引见引见,或许能进文工团呢!”

    “那你就是救她命的第二个干爹!”刘老头来了酒兴,对端菜的茵茵喊道,“你叫干爹!快叫!快叫!”

    老兽医忙欠身阻拦着:“你我是老兄老弟,叫我叔叔就行了。有你这样一个聪明侄女,我心满意足了。只是鼻子的事儿……唉!事在人为,天无绝人之路。”

    “我信。”刘老头连连点头。

    “喝!”

    “喝!”

    老兽医是东北金县人,脾气秉性豪迈豁达,真带着茵茵闯了几家文艺团体。听她唱歌,人家都表示非常愿意收下这棵苗子,但是一看口罩后边那难以填平的凹陷,又都露出满脸难色。后来,一个歌唱团临时收下了她,叫她在后台伴唱;不到一个月,茵茵就承受不了那些歌唱“王子”和“公主”们的鄙夷目光了。

    鼻子!

    还是这个鼻子!

    最后,老兽医和刘老头一块儿找到团长,总算给茵茵安排了个宣传员的差事。这份差事,天天要跟人打交道,她的鼻子自然成为议论的话题。女人议论起女人来比男人议论女人要尖刻一百倍:“她爹妈一准是旧社会花街柳巷里的人物。”“不然为什么会烂掉鼻子。”“一见她脸上的月经带,我就恶心。”“也许她活不到三十就要梅毒升天。”“……”

    茵茵从不解释,她真是欲哭无泪,欲怒难言。在到处碰壁的境遇下,茵茵像走圆周一样,终于又走回到小屋里来,只有当她一个人在小屋时,她才放声大哭。她自视生命轻如一片落叶,被风吹落的树叶,怎么也依附不到母体身上。她甚至觉得她不如动物园里的任何一个动物,狗熊有人向它招手,野猪有人向它投食,猴山上那些塌鼻梁的猴子,也总是在人群嬉笑包围之中——它们都长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鼻子……

    她向园长要了个不和人接触的工作,每天早起清扫园子。冰棍棒、汽水瓶、碎纸片、烟屁股……被她扫走,但卷不走她内心的悲伤。冬天,园里的游人少了,她照常摸黑起床,打扫园内的旮旮旯旯。有一次,她扫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那儿丢下一张游人垫屁股的报纸,她有意无意地在路灯下翻了翻,看见了那幅老羊倌给病羔拿着奶瓶灌药的插图。她眼泪顿时簌簌而落,怎么也止不住两股泪泉。她把那张报纸叠起来装进衣兜,几天之内,她看了十几遍,终于鼓起勇气拿起电话筒。今天就成了我家的不速之客——到这天,她芳龄还不满二十一岁呢!

    此时,那张早已变了色的报纸,摊在我们面前的小桌上,我妻神色黯然地看着我那幅插画,我则背对着茵茵弓下脊梁,把头埋在两只手之间。这时,我耳膜仿佛被自己内心独白的声音震聋了:你是什么画家,你刺伤了最不该受到伤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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