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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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合上酸涩眼皮的时候,天色已然晨曦初展。妻一向体谅一个艺术家的创作艰辛,她不声不响地去了医院,只有画坛上独一无二的“红辣椒”和穿在“红辣椒”上的发辫,悬在画案上看着我的睡姿。关于睡眠姿态,昨晚在峨眉酒家喝得半醉的那位权威,曾有一番高论,他说凡能成大器者,睡姿必然是呈现出一个“大”字。

    我颇受启发,但还有一点点疑惑:“面朝天或面朝地躺在床,伸直胳膊叉开腿,都是‘大’字,请问……”

    他说:“朝天的‘大’字,主早成大器,常常是少年得志,而立之年就能闻名遐迩。”

    “有例证吗?”我听呆了。

    “文坛上七步成诗的曹植。”他对答如流。

    我想:曹植没到而立之年,不是遭厄运了吗?面对权威,我不敢班门弄斧,便又问道:

    “那么朝地的‘大’字呢?可有……”

    “据说凡·高就面地而卧,所以他生前没有发达,而等他见上帝之后,名声陡然而起,在欧洲一代艺术大师中,成为鸡群之鹤。”

    我连连点头称是,但我熟读过凡·高传记,不记得有过这个细节描写。不过,有没有这些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做出无限崇敬权威的神色来。那桌酒菜,虽然仅只我和权威二人享用,钞票也要在三位数之上;不能因脸露不快,而将三位数的代价付之东流。

    由于这个印象太深,我好像在梦中端详着我自己的睡相。只看一眼,便让我失落感油然而生,我既不是面朝天而眠,也不是面朝地而睡,我看见我自己好像侧身蜷卧,勾臂弯腿,那形状倒像一条饿狗!

    是梦呢?我正在梦中拼命翻身,并伸胳膊抖腿。我不是狗,我是人,我也要躺成一个“大”字的人。

    一声呼喊,我被惊醒了。一个娇娇的单音:“爸——”“爸——”我一揉眼从床上坐起来:“是你!小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见女儿身穿一件宽松时髦的薄毛衣,端着一盘白黑相间的热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到家三个小时啦,看爸睡得很沉就没喊你!”身高近一米七的女儿,举着菜盘说,“这是我从福建给你带来的新笋。听你在床上直吧唧嘴,就麻利地下了厨房。”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已指到了中午十二点半。梦是心头想,我一准是饿了,才梦见自己像条贪食的饿狗。

    “夜里爸又画画了?”

    “没。”我还在回忆刚才那个梦。

    “怎么一直睡到中午?”

    “哎,我问你我刚才是怎么躺的?”

    我仍跳不出梦魔的牵引,“是仰面朝天?还是面孔朝下,还是侧身躺着的?”

    芸芸把菜盘往餐桌上一放,诡谲地眨眨眼睛:“爸,刚才你像小狗一样蜷缩地睡着。我想爸刚才一定梦到小狗拿金牌的事了!”

    “怎么讲?”

    “北欧的冰天雪地里,不是有狗拉雪橇赛跑的吗?”她咯咯地笑着,“跑第一的赏一块金牌!”

    “净说疯话。”我被女儿逗笑了,心里却有一点苦涩。我不是条小狗,我是人;我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我是个有一定知名度的画家。在这次画展上,我就是想拿一块奖牌,女儿给我圆梦,还真是八九不离十。

    芸芸看了我那幅画:“我出差半个月,爸爸就画了这么一幅画?”

    我一边下床找我的衣裳,一边心不在焉地“嗯”地应了一声。

    芸芸双臂搭在胸前,一只手托着圆圆的下巴颏,在画案前把《鼻子》相看了好一阵子,一字一板地发着评论说:“倒是真够时髦的!”

    “你妈不喜欢它。”我说。

    “我也不敢恭维。”女儿蹦出了第二句评论。

    “可是权威喜欢它,让我这一半天就送到展厅去。”我暗暗感到又一条上吊绳逼近了我。女儿没有她妈妈的柔顺,却有着当代女性的尖刻。她虽然在一家公司里搞电脑,但和许多聪明的女孩一样,对艺术的见解常常是一矢中的。我刚刚想到这儿,芸芸已经作出了反应。她说:“爸!可以这样理解吗?爸这幅画是为讨权威喜欢而胡涂乱抹的?”

    我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用电须刀嗡嗡地刮脸。我想,我到展厅送画的时候,总该显得年轻一点。镜子里的我,显得十分憔悴,因长夜失眠,眼球上有浅浅的几道红丝,唯有那狮子般散乱的长发,还残存了一点艺术家的风采。

    “爸,你不觉得你丢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吗?”女儿仍站在我的画案前,带刺的话却甩了过来,“你的素描功底那么扎实,无论是画我,还是画妈妈,以及茵茵阿姨的头像都是艺术品。这幅画算什么玩意儿?红辣椒?大蒜头?洋葱头?逛一下农贸市场,比看爸的画还过瘾多了!”

    嗡嗡嗡……我用电须刀的声响,遮挡着芸芸刺耳的噪音。女儿见我不动声色,语音拔得尖厉:“爸!这次从福州回来,在火车上买了份《文摘报》,嘲弄的正好是你这样的艺术家和所谓的权威。”女儿走到衣架前,拉开挎包拉锁,把一张叠着的报纸,“叭”的一声,摊在我面前。那风风火火的劲儿,不像给我送张报纸,倒像递给我一份最后通牒。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坐在摆满了饭菜的餐桌上。女儿很会烧菜,除了新笋炒香菇外,还熬了一锅莲子粥。我把报纸先放在一旁,一边用勺盛粥一边转移话题地问道:“莲子也是你从福州带来的?”

    她怏怏不快地点点头:“特意为伟大的艺术家补充营养的!可是,它医治不了艺术家的精神失常……”

    我尽量缓和着餐桌上的紧张气氛:“你看过《红楼梦》吧!贾母爱喝莲子汤。她吃的莲子就是福建省建宁府产的。”我喝了一碗莲子粥,继续对莲子发表着宏论,“我敢保证,小芸你带来的就是建莲,这玩意儿加热就熟而久煮不烂。它比南方洪湖、北方白洋淀的莲子强得多了!”

    女儿两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我。

    “吃呀!我的宝贝女儿!”我打诨地催促,“你跑了南方一趟,脸都晒黑了。”

    “我不饿!”她依然审视着我。

    “你是怎么了?”

    “我饱了。”说着,她站起身来,走进她的卧室。我放下碗筷,追了进去:“芸芸,你这是干什么?”

    “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累了,只是想休息一会儿。爸你出去吧!”她对我下了逐客令。当我无奈地为她掩上房门时,她突然央求地说:“爸!我希望你尊重艺术家的良心,那幅画最好别去送展了!”

    我也饱了,再无心吃第二碗莲子粥。我翻开那张小报,找到了芸芸叫我看的文章。那是一篇报道,事情发生在80年代中期的英国伦敦。一些英国电视工作者,越来越不满意荒诞而无意义的艺术,便在某天早晨在大街上铺上几块长长的画布,并叫扫街车的旋转扫帚蘸上颜色,当这些扫街车碾过这些画布并留下一圈圈印迹时,电视台的摄像师一一将其摄入镜头,为嘲弄那些新潮的评论权威,电视工作者将这些扫街车的“扫帚杰作”,悬挂于伦敦最高贵豪华的艺术大厅,并邀请这些权威对画布上千奇百怪的圈圈发表高论。面对摄像镜头,这些权威纷纷盛赞这是一位了不起的画家的天才之作。但这位天才画家是谁呢?电视台选择黄金时间戳穿了谜底,向英国观众播放了这幕真实而滑稽的戏剧,顿时使这些权威在英国名声扫地,成为伦敦和整个英国的笑料。

    我惶惑起来,那短短的一段铅字排成文章,让我产生了超负荷的心理压力。世界真像一架古老的水车,它沾满青苔的齿轮,在地球的不同经纬度上轮回,而今那长满绿锈的齿轮中的一叶,指向了封闭久远的中国。

    我离开餐桌,想到客厅的沙发上沉静一下思绪。那儿墙上的镜框里挂满我昔日的作品。我妻在医院很忙,她已晋升到主任医师,每天忙于巡诊病房,无暇顾及我的作品,这些画都是茵茵和芸芸挂上去的。

    这面画墙上有铅笔画、水墨画和油画,有静物写生,有人物肖像。鼻子整形后的茵茵自不必说,就连她的养父刘老头和老兽医的笑貌,也都悬挂在这面墙上。

    我久久地停步在茵茵的肖像面前,她脸上的大口罩不见了,隆起的鼻梁上挂着一副肉桂色的眼镜。她的嘴角分明是在笑,但镜片后边却闪烁着盈盈泪光。那是她极度兴奋的热泪,因为她有了自己的鼻子。

    鼻子!安详而美丽的鼻子!

    看见茵茵的鼻子,我的记忆之河开始倒流。当时,我通过报社社长去拜访五官整形专家;我妻子则通过卫生局领导的支持,为茵茵的鼻子举行专家会诊。那时候物质匮乏,人多质朴,人与人之间来往简单;因而没有峨眉酒家的宴请,也没有提着液体手榴弹——茅台之类的名酒送礼,更不用说“红包”了,50年代中期共和国的辞典上,找不到这个名词。因此,她成了不幸中的幸运儿,专家们根据茵茵鼻子的残缺情况,提出了两种方案,一是以肉补肉,这个方案不但鼻腔中的软骨难以再造,而且鼻翼两侧无法排除留下残痕。第二种方案,就是像断肢患者安装假腿一样,使肉桂色假鼻形黏合在鼻子部位,如果鼻形磨制精细,可以吻合到天衣无缝的地步。但这么做茵茵要特制一副平光眼镜,鼻梁两边的镜托要紧紧夹着复制的鼻骨,以防黏合剂因强烈震动等原因,而使鼻形脱落。刘老头、老兽医以及我和我妻,都同意第二种整形方案,于是在茵茵美丽的肖像画上,多了这副不可少的特制眼镜。随着鼻子命运的变换,茵茵一步跨进了园林系统的歌咏队,后来被一个专业文艺团体挖走,成为一名毫不逊色的歌唱演员。和其他演员不同的是,她要戴着眼镜演唱,舞台上的聚光灯的亮度要适当。我在台下画过几张速写,有的刊登在报刊上,有的被老兽医拿走。唯一保留下的一张速写,是她在60年代初期演唱古巴民歌《鸽子》时的倩影。画面上的她,两臂向上高扬,真像展翅欲飞的一只鸟儿,随着人类之爱的风帆高翔而去。这张速写画,被芸芸拿去,镶嵌在镜框里,摆放在她的小书桌上。

    我看画看得有些晕眩,便坐倒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是我妻子叮咛我的,她说净心虽属佛门天人合一之说,但在医学上是抑制百病最好的心理疗法。今天,我背靠沙发合起双眼,却不能净身净心。其实那张小报上戏弄的斯文绅士和铁面权威,并不算什么稀罕事情。前两个月在我们最有声望的艺术学府,来了一批巴黎的学艺门徒,他们或穿衣或半裸体地在身上涂满油彩,扯下窗帘、床单当画布,在上边滚来滚去。我在峨眉酒家宴请过的那位权威,是去站脚助威?是去吸收营养?还是想借看这些洋画在《费加罗报》上混个洋评论家的名声?不知道,反正看了这些“驴打滚”的画儿后,他笑逐颜开地对中国在场的艺徒们说:什么是艺术?这就是艺术,即兴到了极致,就能踏上艺术巅峰。可惜那天中国电视台没有把“驴打滚”摄入镜头,没把权威的讲话向中国观众播放。看样子,我们的新潮走到英格兰前边去了。我当时也去看了“驴打滚”,只觉得脸红心跳,搞了大半辈子美术创作的人,原来早被甩出艺术大潮之外的九天云霄。

    谁他妈的喜欢“驴打滚”打出来的艺术?但是那玩意儿挺刺激,也挺好玩的,而且展现给我的是一个动物的作画方式。既然权威喜欢刺激,我就给他一个“红辣椒”;但我之所以想起给他“红辣椒”,灵感还是诞生在那张大口罩里。抛开画笔,我仔细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反了理性,想来想去自己还能飞出理性栏杆的羁绊,因为我确曾想到那张口罩下的鼻孔,想到过茵茵。我能骗得了那位在峨眉酒家贪杯的画霸——鼓吹新潮的祖师爷,却瞒不过妻子的眼睛。她夜里甩出来的那句话,说我的画亵渎了什么东西,就等于把我的戏法戳穿了;她分明在暗示我这幅新潮画,是对茵茵的极大不敬。她一向不会有什么过激言词,把“亵渎”这个词扔给我,就表达了她对我的最高抗议。妻是我生活中的航空母舰,这也算是第一次发生舰身倾斜吧!假如她今天没去上班,也许把含蓄凝聚成炮弹,向我射上几发呢?

    在沙发上,我貌似闭目养神,其实每根血管都在充血,甚至感到颈上的青筋在上下跳蹦。女儿偏偏在这个时候出差回来,她似乎带来了南方的风暴潮的潮汛,她名义上是因旅途劳累而去卧床休息,实际上是发泄对《鼻子》的愤怒。芸芸原本是个猫咪一样的温顺小姑娘,十年“文革”魔幻般把她变成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性。她既有当代青年玩世不恭的野性,又有疾恶如仇的爽骨。她一眼就看出来我这幅《鼻子》取材于茵茵,因而风暴潮的中心向我逼近,是确定无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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