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笔者站在今天文学的高度,进行自审自读时,不难发现当年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并非什么优秀的经典之作,从文学的本质上去回视,它明显地带有上个世纪50年代中国文学的胎记。几年前,在《文汇报》上,我曾发表过一篇题为《自恋与自审》的文章,其中对大墙文学的开篇之作的不足,曾作过出自内心的自我扫描。但是,我的这种自审,并没有完全得到文坛友人的认可。记得,有一次我与天津作家林希交谈,曾谈及我的自识。他却反驳我说:“你这种自识没有根据。‘于无声处’一声惊雷,如果没有它问世,死气沉沉的文学局面,也许会延续一段时间。老兄的小说搅动了当时文坛的一潭死水,这作用就够大的了!”
其实林希和我都知道,文学的功能不是雷鸣电闪,它生命的最高体现,应该是“春雨润物于无声”。这篇东西之所以爆响于一时,只不过表达了当时的民声民意罢了。我自己并不满意这篇小说,因为二十年风雪驿路的艰难跋涉,给了我许多特殊的生活感悟,而这种感悟绝不是一般知识分子能够面壁想象出来的。比如,浩然在那个年代出版了《金光大道》,而我双眼看到的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镜头:劳改队里不断增员,其中的一部分新来的囚号,就是因为农村断粮而在全国流浪(当时称为盲流),因腹内空空偷吃食物,而被送进劳改队的。文学是生活的产儿,我所经历的生活,不允许我再像初学写作时那样,只凭着对新中国的感情依恋,像只喜鹊似的去唱颂歌。
应该说,这不是一条坦途,耳旁经常听到对我规劝的声音。记得我第二篇写大墙生活的中篇小说《远去的白帆》获得全国第二届小说奖的时候,有一位曾经十分关注我的文学前辈(兼文化界高层领导),就对我提出建议说:“《远去的白帆》写得很好,但是我希望你走出那段生活记忆,把目光投向新的生活,着力写些表现新生活的东西。”这是一个方面的声音。但也有另一种声音,却全然与之相反。孙犁也是我的前辈人,他读过我发表的大墙生活的小说之后,却表示了与这位领导人南辕北辙的意见。他在信中说:“从文学的角度讲,你这二十年得大于失。”弦外之音则是尽管我失去了拿笔的时间,却获得了别人难以获得的特殊生活。两种声音,究竟孰是孰非?
我想不用多说,文学与生活血肉难以分割,这是文学的永恒定律。以此定律来判断两种声音的召唤,当然孙犁的声音是文学的本源。试想,要让我割舍下二十年的风雨感知,不仅有悖文学与生活的根本规律,而且等于让我浪费了二十年的宝贵生活。二十年是什么概念?它内含七千多个日月轮回,我怎么能舍本而求其末呢?再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我只有“不待挥鞭自奋蹄”,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在稿纸上倾吐我的生活。即使其间有七年光景,我在作协担任了一定的工作,但写作始终是我的根本。继“大墙”“远帆”之后,我写出来苦难知识分子的系列中篇小说《风泪眼》《阴阳界》《断肠草》《野浮萍》《方太阳》《雪落黄河静无声》《死亡游戏》和长篇小说《龟碑》。当我感到用小说表达不如直写历史中的人更为淋漓的时候,昨夜潮声系列的纪实文本便接踵问世了:《人与马的咏叹》《挖火者》《浪人王臻》《昨夜萤火》——直到我的《走向混沌》三部曲定稿出版。当然,在写大墙作品的同时,出于对改革开放年代的感知,我也写了一些反映历史新时期生活的小说、散文和随笔之类的作品,但这不是我的文学主体的表达,我的主要精力,仍然放在开掘历史隧道的故事之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其中的悲情故事,不仅是对昨天的反思,还预示着中国的明天——一个善忘而不知自省的民族,是无法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
时至2005年,时尚文化已然浸染了不少的商业因子,因而文学的灵与肉都在变形。我拒绝我的作品进入任何一个炒锅进行炒作,远离媒体的染指,这么做也许显得有些迂腐,但我已无法重塑——我只要求无愧于走过的历史和知识分子的良心。在这二十多年间,老一代革命家胡耀邦、胡乔木都曾来信在精神上鼓励我;老一代作家巴金、艾青、萧乾、孙犁、张光年、陈荒煤等也都给我的文学创作加薪助燃。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文学与商业联系紧密的今天,那些被称为“上帝”的读者,仍然没有忘记给我这个年过七旬的老翁以信函的激励,这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属相为鸡,古代辞书中曾留下晋人祖逖闻鸡起舞的记载,那么就让我以雄鸡报晓来自勉吧!在这里笔者首先向历史新时期致敬,因为没有历史新时期的到来,我将是一具文学的死胎,与此同时向关爱过我的读者问安,因为只有他们和明天的历史,才是文学作品的最后法官!
2010年初整理于北京
[男起解——寻梦元大都]
昨天,我与元大都的特殊缘分
任何人的一生,都如同一个长长的梦,凡是生命年轮中记忆深刻的东西,都与你生死相依,永生拂之不去。
北京城北的土城,历史记载它本是元朝的开国都城,随着时间的流逝,北京人大都把它忘却了,但是我却对它记忆犹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儿是我噩梦链环中之一环。1960年的冬天,在忽必烈建成的元大都的一角,它曾经作为罪犯收容所使用,女囚被关押于一排排红砖房里,男囚则比女囚命运更为凄苦,被收容在几排搭建起的蒙古包里过冬。因而,我对元大都的记忆,可谓潜入到骨髓血液。至于当时为什么不用棉帐篷,而选用了蒙古包收容罪犯?至今不得而知,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它让我永远记住了元大都的名字,并曾几次到那儿觅故,寻找那个苦难历史岁月,埋在那儿的一个遥远的寒梦。
21世纪初的一个秋天,我再次与友人王毅去元大都遗址觅故时,沿着元代都城早已塌陷的土城墙,走了很远的路,也没能寻觅到四十多年前那个故址。我曾询问在柳荫下下棋的老者:“您老儿可知道,这儿曾经有个罪犯收容所吗,它的标志是耸立于红砖墙之上的岗楼!”那些下棋的老者,不知是沉迷于“楚河汉界”争杀之乐,抑或是已然忘却了四十多年前的往事,竟没有一个人为我指点迷津。今年初春,忘年小友陈徒手开来一辆车子,让我到元大都公园访故,我又一次登上了这片曾经是成吉思汗子孙叱咤风云的土城。多亏有今天元大都公园管理处的陈万明先生引路,把我带到了昔日罪犯收容所的故地,圆了我多年萦绕于心怀的一个遥远的梦,我看见了那座残留在楼群之间古老的炮楼!
1960年的寒冬,东城公安分局的两位警察,全副武装,一前一后,押解着我们一行八人奔往土城。其中三个为“抗拒改造的右派”,被界定为“反革命”,我是其中之一员;其余五个皆为刑事犯,其罪行是在困难时期偷吃食品、偷窃粮票,外地流入京城的“盲流”。记得,其中一个名叫“黑子”的青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神情腼腆得像个女娃,他来自东北吉林,是清王朝那拉氏的后代。这个远途而来的盲流,溜到百货大楼后藏身于厕所,待大楼关门之后,他到糕点柜台吃了个饱,当他捂着过于饱和的肚子,焦渴地拧开自来水龙头大口大口喝水的时候,被抓住了。因而与我有缘为伍,一块儿被押送到土城罪犯收容所。
所以当笔者看见那个昔日的炮楼时,不禁百感丛生,既为流逝的历史而感伤,更为今天元大都公园的美丽而动容。记得,那时为囚徒建立档案照相时,我胸前标写着“273”号的字样。由于蒙古包里人满为患,睡觉时我们不能头对头地躺下而必须张三的头对着李四的脚躺下,以充分利用地铺的空间——这就是我留在元大都的一个遥远而凄楚的寒梦。
今天,我和元大都结下新缘
1960年到2005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今天,除了那座残留下的土城炮楼还在述说历史往事之外,景物全然一新。朝阳区政府拿出4亿元人民币,在这里建成了长达4.8公里、面积67公顷的元大都公园。在绿草与鲜花中间,以一代天骄忽必烈为核心的巨大石像群,昂然屹立于公园一侧。一匹匹黑色奔马和白色羊群的粗粝石雕,似把我带到成吉思汗的故乡。笔者曾于2002年秋去茫茫草原寻觅勇敢者的精神图腾,可是那片草原太广漠无涯了,在横穿千里呼伦贝尔草原时,只见到云天之下的马群和羊群,没能一睹北征到俄罗斯顿河之畔、东征到欧洲多瑙河之边的“一代天骄”的形影。可是我在这儿,见到了他的子孙驰骋疆场的肖像。公园设计者,显然是个文化视野非常开阔的奇才,在表现元世祖能征善战的同时,没有忘记那个年代熠熠闪光的文化之星,如元代文学四大家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包括当时来元大都朝拜的外来使臣、异邦的艺人,以及尼泊尔的建筑师、沟通东西方文化的马可·波罗,等等,无不在雕塑群体之内。
特别牵动我思绪的是,其中还有黄道婆的肖像雕塑,也被纳入元大都公园的群雕之中。黄道婆何许人也?史料记载她原本是一个上海华泾镇出身低贱的童养媳,因不堪封建家庭的虐待,只身乘船逃亡到崖州(今广东崖县),为了糊口,在该地向黎族学到了纺织手艺,三十年后她重返上海华泾镇,成为当时的种棉大户和纺织专家。公园设计者,以极其缜密的考古目光,将这个黄道婆也纳入历史的视野,真可谓一首求真的历史绝唱。之所以这么说,实因昔日表现历史的园林,大都是帝王与皇妃孤家寡人的模式,而横空出世的京城元大都公园,如破茧而出的飞蛾,因而当笔者漫步于雕塑群体之中时,不仅感受到世界之风在中华大地的劲吹,还感悟到元大都的设计,是对旧皇家园林模式的一种挑战。昔日皇家园林的建设,多是按照国人传统的思维,表现东方大帝唯我独尊的至高无上,像黄道婆一类的市井人物,是不会被纳入艺术殿堂的。因而,当笔者漫步于公园的雕塑群中,似乎倾听到了时代脉搏的跳跃之声。
可能是我在这儿当过“下等贱民”之故,对这种变化感触良深。尤其让笔者为之勃然情动的,是公园开创了人性化的新型管理模式,公园不收游者一分钱门票,可谓开了京城公园之先河。这种无前例可循的创举,让我这个与元大都有着历史缘分的人,有着超越常人的特殊感受。人的汉字组成,虽然只有一撇一捺,但人是地球的主人,放眼世界文明之最,都是以张扬人的权利为第一要素的。笔者几次来公园畅游时,看见公园内所有亭台楼阁,包括木椅座及儿童乐园内的玩具,都是仿照元代形式,用上等硬木精心雕塑而成的,就连卫生间里的设施,也与普通公园有着泾渭分明的差异,公园精心地区分开残疾人、老人和儿童高矮不同的马桶,服务于人的崇高道德理念,在这个最偏僻的角落突显其诚。尤甚不能忽略掉的一笔是在公园的许多制高点上,都有现代化的神经——一只只电子眼,这是为了游人的安危,而特意设置的。居安思危,公园的各种设施除去要求能抗击八级震裂之外,还可当作应急的避难场所,公园保证供水、供电。那应急的地下水井,造型十分奇特,井盖一律呈山石状,因而我在游览公园时,无法发现它的存在。直到公园工作人员,把绿茵中的石状井盖移开,我才找到了隐藏在地下深处的潺潺清流。工作人员告诉我,之所以将水井如此伪装,是为了公园景色的和谐一致。为此,我对元大都的兴致骤增。虽然它离我的住家较远,但是它成了我的精神旅伴,写作之余我常乘车到熊猫环岛,下车后走进这绿色丝带一般的公园——我当真没有想到,寻梦元大都之行,让我与元大都结下了新的缘分。
雨丝如弦,弹响着今天的故事
今春一直少雨的北京,在初夏时日,突然普降了一场中雨。我有雨中出游的习惯,于是在落雨的下午,再一次钻进了元大都公园的雨幕之中。
往日平均20000人次光临的元大都公园,这天游人虽然少了许多,但更显示出它的气韵与风采。我打着一把伞,穿过淡紫色海裳花丛,惊动了几只树丛中的野鸟,它们振翅向雨幕中飞去,这个镜头已使我十分惬意,当我走进艳红色桃树身旁时,又一件让我动情的事,映入了我的眼帘:有一对年轻的恋人,正痴情地往对方的胸口,别着被雨水冲打下来的落花。在这一刻,我心中猛然升腾起郭沫若在《棠棣之花》剧本中的几句情诗:
春桃一片花如海,
千朵万朵迎风开。
花从树上纷纷落,
人从花中双双来。
由于雨天游人稀少,他俩似乎忘记了还会出现第三个游人,因而乍见我这个不速之客时,脸上虽然出现了片刻的尴尬,但当他们发现我是个老人时,很快恢复了常态。他们是用桃花表示彼此的心声?还是用其当作定情物呢?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读到的是一首无言的春天的诗!走上弓背的木桥,烟雨迷蒙中见一对白发老人沿石路踽踽而行,他们头上没有雨伞,似在彼此搀扶之中,回忆着他们走过的风雨之路。我后悔没有带来相机,如果把这个镜头摄入胶片,将又是一幅无言胜有言、如诗如梦的人生画页。但是我并没有太多的失望,在圆圆的木亭里,有一个写生的中年人,正在追踪着烟雨中的老人,似在勾勒着他们从冬天走向春天的故事。
真的要感谢这场北京迟来的天雨,它洗净了雕塑群躯体上的飞絮和灰尘,忽必烈的肖像,显得更加伟岸挺拔,元妃的笑容,在细雨中更为娇柔妩媚。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远处忽然传过来一阵高亢的京剧吟唱声。我循声而去,先看见小月河边一把支撑开的大大的彩色阳伞,然后看见伞下有几个中老年戏迷,正在兴致勃勃地表演着京剧清唱。角色中有老生,有青衣,有五花脸,那个手持胡琴的乐手,虽然像睡去般地闭着双眼,但是那只拉动琴弦的手,却像得了帕金森那般,上下左右抖动个不停。于是忽而尖厉、忽而凄婉的音弦,伴随寻乐老人们的唱腔,像流泉飞瀑般奔涌而出,让雨中空寂的公园,顿时充填了动感的活力。
我竖直耳朵听了一阵,终于听出来门道——他们清唱的是京剧《女起解》。不知为什么,那唱腔牵动了我的中枢神经,我立刻联想起了1960年的那次“男起解”。我向戏迷老人挥手致意之后,走了很长一段的路,精神本能支配我,再一次来到土城那座古老的炮楼之前。我久久地凝视它的身影,并在如歌如诉的雨声中,倾听过去并遥望它的明天。
俱往矣!“男起解”已成过去。
眼前是充满人文情怀的元大都!
2005年夏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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