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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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坑儒谷即今临潼县洪庆堡南之鬼沟。《史记》中之“秦始皇本纪”云,始皇三十五年,书生议政有犯禁者四百六十余,皆坑于咸阳。《文献通考》又云,其后秦始皇再坑儒生七百人于骊山脚下……秦始皇命人种瓜骊山山谷中之温处(即此鬼沟——笔者注)……诸贤解辩至则(儒生们觉得山中种出瓜果来不可思议,便前来观其真伪——笔者注),伏机弩射自谷上填土埋之,历久声绝……

    以上,是秦始皇屠杀儒生们的血腥纪实。以下的文字则让后世人对另一帝王刮目相看了,他就是唐朝风流帝王李隆基。昔日读史书时,只知道他是一位娇宠杨玉环之后,“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浪漫帝王,但碑文中却展现了唐玄宗精神的另一侧面。碑石上是这么记载这个帝王对待秦始皇暴政的:唐玄宗时,建旌儒庙于此,命中书舍人贾至撰文勒石,影祭先贤。1970年于此遗址中,发掘出古唐刻儒生像一尊,现存临潼县博物馆,足以证明此即众多被坑害的儒生之冢。

    瞧!唐明皇不仅宠爱杨贵妃,还悲悯被权谋杀害的众多儒生,他留下这么一页历史绝笔,怕是在大秦之后的历代帝王中,属于“稀有品种”了。权谋政治产生权谋文化,在史书中多见帝王为了维护其统治,绝对不干不利于其政权统治的事情,唐明皇属于一个例外,他居然令中书官员前去超度秦代儒生的冤魂,并在谷地摆设儒生石像,以示追思悼念死于暴虐屠杀中的亡灵,真可谓帝王中之传奇了。笔者臆想,之所以在他执政的年代,发生了安史之乱,在南逃途中致使杨玉环被迫用三尺白绫自缢于马嵬坡前,从而让诗人白居易留下了帝王爱情诗史《长恨歌》,这一切似在诠释唐明皇不是一位铁血皇帝,而是一个鄙视施暴的性情帝王。

    碑文最后提及的是无史可查的民间传说,就只能姑且听之了。碑文上如是描述焚书坑儒谷的悲楚:传云,诸生阴魂不散,天阴雨湿,鬼声凄厉。村人称之为鬼沟。至此,不难看出秦始皇焚书坑儒之举,在后世影响之深。我曾就此询问麦田中的一位老农,他说他没有听到过鬼哭狼嚎,这是后人为众多书生冤屈之死,“吃柳条拉柳筐——满肚子瞎编”出来的鬼怪故事。但他后来的一番话,则让我吃了一惊。“这儿虽然没有闹过鬼,但对后世影响可大着哩!‘文革’过了很久了,村里的大人不让孩子上学,说是学问多了,会变成这儿的鬼。”这位老人,还将其说延伸到了更远,“前些年中国不是也发生过啥抓右派吗,挨整的就是一些学问篓子,到了‘文革’年头,有一句啥话来着……我想起来了,叫‘知识越多越反动’,俺这儿八百里秦川,死的也多是有知识的人!”

    笔者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农村老汉,会对我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面对鬼谷周围的山,面对鬼谷上空的云,面对“秦坑儒谷”的高大石碑,我失语地站在那儿。他见我久久无言,便对我道破了其中的奥秘:“其实,我是个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半文盲,能想到天下事,都因为我的家在‘鬼谷’边上,虽说没听到过屈死鬼喊冤,却给了我这颗脑袋上了一堂大课,让我从古代想到了今天。”

    带我来这儿的那位部队友人,见我仍在碑前徘徊忘返,便在远处的汽车旁向我频频招手。我看了看表,时间确实不早了,因为下午六点还要赶到市内与友人陈忠实、庞进见面,于是向老农表示了真挚的谢意之后,匆匆用数码相机,录下“秦坑儒谷”石碑上的碑文,并百感交织地向石碑弯腰鞠了一个大躬。这既是我对远古含冤而死的儒生们的心祭,又表达了我对立碑人的诚挚敬意。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荒芜寂寥的“鬼谷”。

    在归途上,我想得很多很多。首先感谢部队友人能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让我重温秦王大帝的历史。据碑文叙述,此碑立于1994年,由陕西省教育学院图书馆馆长撰文、秦始皇坑儒遗址筹建处勒石、富平县石刻艺术馆完成了此碑的刻字。我虽无法得知其全部运作是属于政府行为抑或是民间行为,但从中可以看出的是,国人在张扬可贵的人文良心。因为秦川大地深埋着许多地下宝藏,或许考古工作者的双眼,只是盯紧皇陵的开掘,因而秦“焚书坑儒”谷,一度成了被遗忘了的历史角落,但在今天,有良知的文化人把它摆到了中国历史的经纬之中,供后人反思其味,真是功莫大焉!笔者之所以如是认知,是因为皇陵中的金银文物,是中国历史的组成部分,固然也很重要,但帝王留下的罪恶,也不容淡化。因为从大秦到明代的“火烧功臣楼”和方孝孺灭门十族,直到中国的“文革”,里边贯穿着中国封建帝王统治的遗传基因,似更值得考古工作者去挖掘。

    这些也是中国帝王历史的一部分,如果忽略它的存在,中国历史将永远是一轮缺圆的蚀月。时至21世纪的今天,中国已经迈入“以人为本”的民主进程,似更需要回眸和梳理几千年历史的蚀月,才能更完美地创造新中国的月圆。这就是“秦坑儒谷”给我的沉重而悲悯的启迪。

    因而,在返回二炮住所的车上,我与老兵岳父,有如下的几句对话:

    老人说:“我很难过,这儿让我联想起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运动,不仅你们文化人遭遇了劫难,连比我还老的开国元勋——”

    我怕他过于感伤,便打断了他的话说:“但愿在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中,能勇敢地面对过去的重大失误,做到真正务实求真,才能让中国更为强大并永远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这既是我与老岳父的对话,更是我“走红”“观黑”后的两句心语。

    2012年10月初旬于北京

    [走笔胡适故居]

    2011年岁末的12月17日,是胡适诞辰一百二十周年。这位大文化人,曾是民国时期新文化运动的开拓者之一。历史上记载,后来成了大汉奸的汪精卫,于1933年时,曾千方百计想动员胡适出山,出任国民政府的教育部长,被胡适婉言拒之。美国记者斯诺的《西行漫记》一书中,曾留下1936年在延安采访毛泽东时,毛泽东对胡适的评说。他说,我在师范学校上学的时候就开始读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他俩一时成了我心中的楷模。到了国内革命战争年代,胡适虽不无争议之处,但从中华文化发展的宏观视野去解析,他还是值得我们怀念的文化人之一。故而写此忆旧文章,以示怀念和敬意。

    一

    胡适落生在上海,但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四岁至十三岁),是在他故园皖南绩溪一个名叫上庄的小山村度过的。如果说一个人的童年潜影,将追随到人的生命暮年并将影响到人的整个一生的话,这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无疑给了大学者胡适以生命的乳汁。从胡适的著作中,也反馈出了故园对他的影响,在他的诗文中,多次流露出他对故园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的眷恋之情。

    上庄享有中国村史的殊荣。中国徽墨创始人胡开文生长于斯,名冠五岳的一代徽商胡雪岩出生于斯,胡适又是从这个小村走向世界的,因而绩溪上庄因出了“三胡”而享誉全国。可以这么说,一个小小山村升腾起璀璨三星,中国历史上难找到另一例。若从文化的角度切入其内,胡适这颗文曲星则最为耀眼。走访胡适故园那天,清晨细雨迷离,待下车停步于石桥(胡适在其诗文中称之为“溪桥”),雨声中又闻潺潺流水之声,一条银练从乱石中飞流而下,穿过溪桥一路喧哗东流而去。此情此景已使人恋栈不前,再沿着水雾迷蒙的河水向山上眺望,河岸山峦叠翠,竹林在雨丝中酒醉般地婆娑起舞,使我们这些来此觅故的文人,似被此灵山秀水勾去了魂魄。直到胡适故居的女讲解员催促,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溪桥,步入上庄村巷。

    应该说上庄是个石头铺就的村庄。记得昔日读胡适书文,在其记述其母冯顺弟的章节时,曾提及他的外祖父是个每日担运石料的穷苦人。而上庄的每一条小巷,都用石块铺成,想来那九曲回肠的条条石路,是累煞了挑夫们的脊梁的,由此可见胡适的母系家族,出身劳苦阶层并且度日非常艰辛。胡适的母亲冯顺弟在年方十七岁时,嫁给了比她年长三十岁的胡适的父亲胡传,因为当时胡传为官,所以她出嫁的目的十分单一,就是为了摆脱其生活的寒窘。胡适四岁归乡那一年,胡传因病猝然辞世于厦门,因而少年时代的胡适,是在其母亲冯顺弟的教养下生活的。胡适之所以后来成了学者中的一名孝子,是与这段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密不可分的。据史料记载,父亲胡传只是教过幼童年代的胡适认字,胡传病故之后,农村出身的母亲,成为胡适的全部依靠。因而如果说胡适成年后,在婚姻上留下了什么不幸,与母子情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是其母冯顺弟为他操办的终身大事,他的妻子江冬秀,与胡适在文化上的差距若同南北两极,胡适完全是出于对母亲的孝道,而接受了这个并不和谐的婚姻现实。

    穿过胡适故宅并不宽敞的前院,步入后院故居的屋舍,由于天空霏雨未停之故,正堂显得非常阴暗,加上多年来虫叮蚁咬的木柱,油漆早已斑驳失色,胡适家宅中所有房屋,都旧得如同僧舍斋堂一般。讲解人员告知我们,尽管这样简陋,还是得益于改革开放年代,腾出了这个昔日的胡适家宅。室内无灯,我们十分费力才看到胡适父子的画像和一家人的照片,悬挂在正堂内两侧的墙壁上。正堂中间留有书法家抒写胡适的一副对联,上写:“身行万里半天下,眼高三尺空无人。”对联写得有点孟浪,但不失后人对一代国学大师的崇敬。照片上的胡适俊秀潇洒,笑容犹若三月阳春,可是坐在胡适身旁的江冬秀,则长得圆头胖脸,没有一丝娇美可言。这破落的庭院与室内的有失和谐的照片,使我们一行来访故的文友,都为此而心态失衡。

    胡适1962年病故在台湾,终年七十二岁。到他的生命终结为止,一直是与这位夫人相依相伴的。在许多胡适的著作中,都印有他与江冬秀的合影,照片上展示的情态,虽然不失为卿卿我我,但这并非胡适内心的真实写照。胡适十七岁开始发表文章,二十岁赴美留学,二十六岁开始对八股文发起冲锋,写出《文学改良刍议》等激昂文字,二十七岁回国后出任北京大学教授,可谓一代文化骄子。可以想象,当时的大家闺秀和窈窕淑女,对胡适的倾慕者如彩云追月,胡适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曾在婚后有过婚变的欲求,但是江冬秀将刀架于儿子的脖颈之上:“离婚也行,先杀了孩子。”能向封建八股吹响围歼号角的胡适,在家庭的方寸帏阁之间,却成了一个妥协者,这是胡适的最大隐痛。据讲解人员告诉我们,之所以如此,是胡适怕为此而刺伤了母亲的心——因为胡适的婚姻,是其母冯顺弟同意并支持的,因而尽管胡适在北大任教期间,其母已然不在人世(1918年冯氏病故于绩溪上庄),胡适仍不愿违背亡母之命,在家庭生活上有所突围。

    其母病故后,胡适曾偕妻子江冬秀来老家奔丧。他在《奔丧到家》一诗中写道:“依旧竹竿尖,依旧溪桥,只是少了心中狂跳,何消说一世深恩未报!”由此可见其母冯顺弟在胡适心中磐石般难以动摇的位置了。指点封建文化容易,撼动家庭封建孝道难行——这是胡适人生乐章中的一段不和谐的变奏音响。

    二

    正堂旁边的两间耳房,比正堂还要幽暗了许多。一间陈列着他在国内外出版的各种著作,另一间则是胡适书信的复印件。胡适一生著作丰厚,从哲学、经济学到教育学、文史学,都留下他的一本本大书。尽管这位大学者,在国内阶级斗争年年讲的漫长岁月里,一直被认定为反面教材,属于打靶的靶牌之列,但是随着历史的自我反思,在改革年代开始以来,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取得的成果,日益被学术界视为拓荒新文化的丰碑之一。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省县各级文化机构,近年来不断向上级有关部门申报,请求将胡适故居列入国家文物重点保护单位,并给予适当的修缮,可是一直未获批复。究竟是在哪些环节上发生了“肠梗阻”?这不是我们能够详知的事情。

    是不是见景生情之故?在胡适这座破旧的宅院中,我的思绪忽然像野马脱缰那般,飞到了远在欧洲的德意志。1987年的春夏时节,我应欧洲华人学会之邀,曾在德国逗留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其间,我曾特意去觐见马克思、恩格斯的故居。按着阶级划分,在资本主义社会眼里,马、恩是资本主义死刑宣判的始作俑者,该当罪莫大焉!但是马、恩故居并没因为他们一生张扬《共产党宣言》纲领,而遭到任何破坏。马克思故宅地下室内的大啤酒桶,至今完好无损,而恩格斯的故宅的陈列室里,供人瞻仰的书信、手稿等至今接近完好无缺。而在我们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泱泱大国,对一个大文化人的故宅,竟然任其风雨凋蚀,不闻不问不睬不答,实在使人感到吃惊。据讲解人员告诉我们,即使是现在的模样,也是县里和上庄人加以整修的结果,新中国成立后政治运动不断,几乎每次运动,它都难以脱身其外,因而遭到毁坏的程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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