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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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使我们作家一行为之动容并为国人罕知的是,胡适的次子胡思杜(即思念美国实验主义教育家杜威之意,胡适受其影响极深,为儿子起了这个名字),在北京解放前夕,曾经是胡适思想的叛逆者。1948年12月15日,一架专机接运胡适及其他学者和家属,从北京南苑机场起飞离京时,思想激进的胡思杜并没随其父南行。可是这个与胡适分道扬镳的知识分子,并没得到革命的认可,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在电闪雷鸣的批斗中,胡思杜自戕于唐山铁道学院。现在胡适家族中的成员,只有其长子及长子后裔,定居于美国了。

    在访问胡适故居时,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不能略去。那天我正闹着肠炎,又加上阴冷之故,便跑了几趟厕所。厕所设在胡适故宅的前院,当我正在那儿方便时,突然隔板咚的一声巨响,吓了我一跳,原来与茅厕一板之隔的地方是个猪圈,那声响来自猪儿闹圈。皖南因古老的徽州文化而闻名遐迩,这里许多文化古迹都保存得十分完美,但偏偏在近代史上对国学有着杰出贡献的胡适故居,前院竟然有个猪圈,这不是既滑稽又荒唐的事情吗?

    雨过天晴,当我和几个文友离开胡适故园时,又见那条条石巷和溪桥,不禁使人记起了胡适早期的一首诗作。诗题为《我从山中来》,诗中白描般地写出了他对故乡难以割舍的赤子恋情:

    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

    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

    急坏种花人,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祝汝满盆花!

    此诗,胡适写于三十二岁,虽然今天看起来像一首童谣,并无多少意境可以采掘,但是字里行间溢满的他对故园的挚爱之情,却也到了纯真无瑕的程度。至今,胡适已然离开人世近五十个年头了,如果他在地下有知,当对这片养育过他的灵山秀水,痴迷到魂牵梦萦的地步。四岁到十三岁,胡适在这灵山秀水旁的石街石巷,留下了他的童真,也留下他初涉文学时的足音。他在后来的回忆录里,始终难忘在青灯冷对下,如饥似渴地阅读《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古典名著和中国历史。他是从溪桥乘船走出重叠的山峦的,先到上海后又跨海出洋深造,留下多部反封建的激情文字和国学专著,而享誉世界。

    回宾馆后,思绪万千,信笔涂鸦打油诗一首,以抒心怀:

    遗老遗少皆树碑,

    楼堂馆所金碧辉,

    胡适故居今何相,

    肥猪拱板破檐垂!

    参观胡适故园,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是往事并不如烟,至今其情其景历历在目,但愿那座故园已经得到整修,那有煞风景的肥猪闹圈之声,已然消失殆尽,文人不懂文外事,这仅仅是一个文化人的夙愿而已!

    2011年底忆旧于书斋

    [香消玉碎的咏叹——才女萧红七十周年祭]

    萧红之墓位于香港九龙浅水湾,新中国成立后迁移至广州城郊公墓。这个才女短促的一生中,不仅凝聚了中国文坛的许多往事,还留下一些文史学家待解之谜。因而在几年前的夏天,笔者应邀去哈工大讲学之际,忙里偷闲,特意走访了呼兰县的萧红故居(今天已划入哈尔滨市辖区)。

    萧红故居庭院深深,站在她居室后花园的瞬间,一个长久盘踞在我心中的问题,见景生情地突然迸发出来:如果萧红不是英才早逝,活到现在该是什么样儿?她落生于1911年,到21世纪之初,该是位百岁高龄的老人了。从形象上推断,她一定是个白发苍苍、脸色清癯的老人;以她少女时流露出的才气而论,她不会是只留下几本著作的作家,一定是一个著作等身、可以与文学大师们媲美的百花园中的玫瑰。可是人的命运不同,她只活到1942年1月22日,在三十一岁的大好年华时,便因肺病在香港九龙香消玉碎,与人世永别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如同一只掠过长空的孤雁,留下几声凄楚的哀鸣。

    萧红原名张迺莹,1932年发表处女作《王阿嫂之死》时,使用了“悄吟”的笔名。从这个笔名中,读者不难看出她的文学初步,充满了女性的腼腆和羞涩,犹如一株呼兰河畔的含羞草,仰望着陌生的文学世界。不知为什么,当我徘徊在她故宅中时,突然联想起了在冷寂和忧伤中死去的林黛玉。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她也是死于肺病的,两个才女,两颗孤魂,命运何其相似尔?“冷月葬花魂”是林黛玉的生命写照,而萧红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乱世中承受了病魔缠身的痛苦之后,才在孤独中与茫茫人世告别的。她死在了九龙英租界里的一张病榻上,当时守候在她身边的只有她的友人骆宾基。林黛玉是小说中的人物,而萧红却是个活的生灵,因而我感觉萧红的一生,比大观园中的林黛玉活得更为凄凉悲楚。她撒手人寰远行天国,给文苑留下了无穷尽的咏叹!

    我是青年时代开始接触萧红作品的。当时,我只是从文字中认知,萧红曾是那一代文学天空中的一弯镰月。大自然的天宇与文学的天空一样,有圆月和镰月之分。那些月圆如盘的作品,固然留给人间明丽的色泽;但一段如镰弯月的文字,却有着诱人思念和遐想的空间。从文学的内涵来说,圆月留给人的印象,是短促而透明的,而夜空中的一镰弯月,却能让人思念于永恒。萧红属于后者。记得,我读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与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的时候,虽然这两个人的作品都是描写战乱年代东北百姓生活的,萧军的作品使我热血沸腾,产生一种立刻拿起枪来走上战场的激情,而萧红书中的文字表达,让我如听到国土沦丧后国人如丝如弦的低泣,让我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按说,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文坛硬汉,与阴柔情致的少女结合,应该是天下最为完美的结合,但是不知为何,这种结合犹如天上的流星划过夜幕,他和她在分分合合中度过了短短六年时间(1932—1938),就匆匆分开了。何故?也许是天下的文人,都是性情中人,文学彼此相吸之力,小于性格上彼此相撞之力的缘故吧?

    萧红故居,没有略去这段文学史话。室内除了陈列着萧红和萧军的著作之外,墙壁上悬挂着萧红与萧军年轻时,在冰雪之城哈尔滨和海滨之城青岛生活的照片和画像。因年代久远,有的照片已经变了颜色,让观众难以准确地捕捉到她的神韵了,但耸立于庭院花坛中的萧红汉白玉雕像,可以弥补这种不足。雕像中的她,身着古式旗袍,颈上围着一条围巾,手下腿上放着一本书,神态安闲地坐在一块长石之上。面对这尊石雕,与我同来萧红故居朝圣的中央电视台的友人,竟然失态地惊叹了一声:“啊!真美——”

    “文如其人,她的文字同样动人!”我说。

    端坐在花坛中的萧红,目光安详地远望着,似穿过小镇上色彩斑驳的老屋,遥望着从村边流淌而过的呼兰河。少女时代的萧红,是非常喜欢呼兰河的,不仅萧红故居讲解人员如是说,有关她的传记也是这么写的。家中最爱她的人是她的祖父,他常常带着萧红到河边嬉戏放舟。因而,当她拿起笔来抒发她的情怀的时候,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呼兰河的深深依恋。小说《生死场》里,有它的身影,在她散文体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里,更表现出她对故乡这条大河的一往情深。昔日读萧红传记,传记中写到《呼兰河传》的收尾部分,是在动乱的香港九龙完成的。而当时她的肺病已然发作,萧红是在病痛的煎熬中,完成最后一页手稿的。没有对故乡呼兰河的梦里相思,何以会让病魔附身的弱女子萧红,产生那么大的冲刺力量?之后,她又强忍哮喘带来的呼吸困难,写出了小说《小城三月》,其中的故事人物,都与生她养她的这座北国小镇,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因而可以视为她告别人世前,遥望北国家园最后一抹深情的眸光,寄往故乡的最后一封情简。

    萧红家的宅院落成于1908年(清光绪三十四年),算是呼兰河畔的豪门之一了。随着历史风云的变迁,特别是经过土地改革之后,她的故宅早已凤去楼空。直到历史进入新时期之后的1984年,当地政府为了追念这位才女,才动员住户搬迁出这座古宅,建立萧红故居。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被拆除的大门门楼以及昔日套院内的许多陈设,虽已无法完整地复原如初,但我漫步在由光滑石块铺成的通道上时,心里仍然感受到这座古宅往昔的迷人风采,古磨坊里的碾子和磨盘,土炕上木制的炕桌,她用过的文房四宝,甚至连同她少女时期,用以对镜梳妆的木梳和镜子,都被家乡人千方百计搜寻了回来,摆放于她昔日的卧室之中。萧红家境虽然属于当地的富裕大户,但她的童年生活并不愉快——特别是她十岁丧母之后,由于继母对她缺少应有的关爱,少女时的她常常陷入孤独之中。家中唯一疼爱她的人,是她的祖父,但祖父身兼县教育局局长的官职,花在她身上的时间是有限的。因而萧红是在冷暖两股气流中长大成人的。之所以后来在萧红身上,既有温柔腼腆又具有不屈的叛逆精神,童年的冷暖遭遇,是她性格的具体成因。如果没有后者,萧红生活的道路是难以猜测的,正因为她叛逃家庭包办的封建婚姻,只身到了哈尔滨后,才与萧军有了相识的机缘。1932年,她写信向当时哈尔滨的《国际协报》的文艺副刊求救,该报副刊委托萧军前去探视她,于是萧红与萧军的生命情话,从一个名叫兴顺旅馆的房间里开始了。

    关于二萧的相遇,骆宾基文章中曾有大意如下的一段文字,当萧军出现在那间旅馆客房时,让萧军眼睛一亮的,除去站在他面前的纤弱而美丽的女孩之外,萧军还看见了摆在木桌上萧红的生命自白诗:

    那边清溪唱着

    这边树叶绿了

    姑娘啊

    春天来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萧军是从她的命运的自白诗中,认知萧红的痛苦与潜在文学天赋的。从此,二萧开始了文学与婚姻的悲欢离合。也算是一种历史的缘分吧,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与萧红前前后后有着姻缘和友谊关系的萧军、端木蕻良以及萧红在香港病危弥留时期,在她身边照顾她四十四天的骆宾基,与我同在北京作协为专业作家。他们是前辈长者,我是后来人,虽不方便直接询及萧红与他们之间的往事,但在几年的接触中,对萧红的过去还是窥知一二。其中,与萧红渊源最深的萧军,因为受到过历史的冲击,与我的命运有着十分近似之处,因而与我无话不谈——特别是我与萧军的家,一度时间内同在一个小区,来往便多了起来。记得,有一次他来我家吃我母亲做的红烧肉,在餐桌之上谈起往事时,话锋不知怎么转到了萧红身上。我借着酒兴询问萧老说:“在我心中,您和萧红是阳刚和阴柔完美的结合,为什么后来出现了在西安分手的结局?”

    萧军反问我说:“你们后来人是怎么看的?”

    我犹豫了起来,因为当代文学史料中,对此说法不一。

    “你要讲实话。”他说,“我萧军一向直来直去。”

    我说:“是不是因为您‘太男人’了,让她感到……”

    “这是我的个性,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因素。你们后来人,难以了解她的心,她的心太高了,像是风筝在天上飞。用文学的行话说,空灵是高层次的艺术境界,那是无可厚非的,可生活是具体的,加上当时正处于战争年代,比如我总想扛枪去打游击,她则要去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怎么对你说呢,人都是性格悲剧,当两个人感到彼此难以适应的时候,就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萧军似乎不愿再多说下去,我也只好就到此刹车,因为这些往事里,深藏着他的欢乐与忧伤。

    这个记忆对我来说十分深刻。后来在骆宾基老人家里,也听到了近似于萧军的回答。其间,我没有询问过端木蕻良老人,问他何以在萧红最困难的时候,在香港离她而去?之所以如此,我猜测他内心里一定揣有世人难以详知的隐情,作家都是富有良知的人,他何以会对苦命的萧红如此绝情呢?瞧,当年东北作家群中的三个作家,都阴差阳错地与才女萧红的感情世界,先后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中国文学史上,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萧红落生于1911年农历端午节,而这一天,在历史上正好是诗祖屈原自投湖南汨罗江的忌日。生连着死,死连着生——战乱年代中如一片孤叶,在中国南北飘零的萧红,却演绎了文人另一种命运的悲苦。据文史资料记载,鲁迅先生生前是十分珍爱萧红的文学才情的,在她小说《生死场》作为“奴隶丛书”出版时,特别为她写下了序言。但是萧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大好年华的三十一岁,就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因而,当萧红故居的管理人员让我签名题词时,我写下了如下的两句心声:

    红颜薄命,

    空负了满腹才情!

    至此,我的心似已坠入高山的谷底。心情变得沉郁之后,呼兰河似乎也改变了色泽。来萧红故居途经呼兰河畔时,那喧闹的波浪在唱歌;当我在黄昏斜阳中告别呼兰河时,我听到它的每一朵浪花,都像是无言的低泣。1942年至2012年,才女萧红已然辞世七十周年了,忆起当年走访她故居时的许多情景,耳畔依然回荡着呼兰河呜咽的涛声……

    2012年底于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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