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17日晚,几家媒体先后打来电话,说是巴金走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没有过于悲恸。因为中华一代文圣巴金,已然像植物人那般躺在病榻上几个年头了。记得,面对真实人生的巴金,从1999年重新住进华东医院后,已多次表达过愿意安乐死、早进天国去会见萧珊,只是上苍偏不让善良而又执着的老人,在百岁之前走完他的人生长途,直到他活到一百零一岁,才让老人离开人世驾鹤西归。生命对于任何人都只有一次,唯其只有一次,人间芸芸众生多以追求长寿为最终心愿,而巴老并无意追求“人瑞”的晚年,而重在对人间真情的终极追寻,这面耸立起的人生明镜,无异于巴老最后的一声绝响,让无数后来人的心田,无不升腾起对老人深深的敬意。因而,我用凝聚在心头的一句话,回答了采访的媒体:“早在2003年初,天穹上就有一颗以巴金命名的行星了,那就是您要归位的文曲星座!巴老,您一路走好!”
与巴老的几次心灵交融
巴老远在上海,多年来几乎没有什么接触。还是在中国历史新时期的开端,与巴老有过几次心灵交融,虽然那都是偶然的瞬间,但给我留下深刻而难忘的记忆,时至今日仍然鲜活如初。1983年初,巴老让我的儿子从众由上海给我带来了他的赠书《真话集》。当时,巴老因腿骨折断,在华东医院卧床,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的从众,去上海为老人完成了面部肖像的雕塑,因而有缘在华东医院与半坐半卧于病榻上的巴老,相处了几天的宝贵时光。头部雕像完成得十分顺利,上海油雕室的同行,将其泥模翻制成了铜雕(即今天现代文学馆、巴老展厅内那尊黑色的头像铜雕),巴老出于对隔代人的关爱,在我儿子告别上海前,特意把他刚刚出版的一至四卷《随想录》题赠给了从众,老人叮咛他,其中第三卷是题赠送给我的——那就是我一直置于案头并熟读过了的《真话集》。其用意我全然明白:让我在作品和人文行为中,都要以说真话为标尺。
其实,早在1982年的秋天,我已然聆听过巴老讲真话的教诲了。当时,他参加完在法国举办的国际笔会归来,在停留于北京的短暂时间内,我去了他和小林下榻的燕京饭店,看望巴金老人。记得,巴老因长途飞行,那天的精神显得十分疲惫,但他还是靠在沙发上对我表达了如下的心语:“我们这一代人都老了,读过你们这一代倾吐真情的文字,我常常为之感慨。你平反回来以后迈出的步子不错,一定要坚持下去。”我说了些什么,因年代久远已然无从记忆,但巴老这几句十分平凡而又非常深刻的话,我是反复咀嚼其意的,因而直到今天,那平缓而又安详的音容,仍鲜亮地活在我的心扉之中。说起来也是一个机缘,当时正值我描写劳改生活的悲情中篇小说《远去的白帆》遭受封杀的时候,当时一家大型期刊向我约稿,将我的小说《远去的白帆》拿走之后,久久不见回音,待我询问该刊原因时,主编以“细节过于严酷,吃不准上边精神”为由,让我删除小说中一些所谓“敏感”的情节。我当即拒绝了,因为那是我劳改生活的真实,那是我囹圄其中多年的灵肉感应,要抽掉这些东西,就等于断了小说的筋骨,让它成了一具无灵魂的行尸走肉,彻底背离了文学反映社会真实这一文学的根本理念。那天,我将这部中篇小说的遭遇,讲给巴老和小林听了,并将文稿交给了巴老和小林。据小林事后告诉我,巴老不顾长途飞行的疲劳,连夜审读了我的小说,并对小林说了如是的话:“小说展示了历史的严酷,在严酷的主题中,展示了生活最底层的人性之美,不管别的刊物什么态度,我们需要这样的作品,回去我们发表它。”因而,这部遭到封杀的中篇小说,不久就在《收获》上披露了。事实证明了巴老预言的准确,在1984年全国第二届小说评奖中,一度成为死胎的《远去的白帆》,以接近全票的票数,获得了该届优秀中篇小说奖。
过去,我一直认为巴老年事已高,自己又埋头于创作,未必亲自过目《收获》的作品,事实证明我的认知错了,小林在电话中告诉我,许多重头作品,都是交巴老亲自过目后拍板发表问世的。当时巴老已年过七旬,不知疲惫地读上几万字的长卷,并不顾可能惹来的麻烦,将描写知识分子沉沦于苦难生活的作品披露于世,这本身就是对文学表现生活真实的张扬。其实,巴老从1978年写《真话集》开始,不仅写下讲真话的承诺,并身体力行为写真实的作品鸣锣开道。记得1979年夏天我应上影之邀,在上海改编《大墙下的红玉兰》电影剧本的时候,《收获》的一位编辑,去上影招待所与我说起《收获》发表《大墙下的红玉兰》的情况时,就提到巴老对此大墙文学开山之作的态度。当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召开,是“两个凡是”正在与“实事求是”殊死一搏的日子,我的这部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如果没有巴老的坚决支持,在那个特定的政治环境下,怕是难以问世的——正是巴老义无反顾,编辑部才把它以最快的速度和头题的位置发表出来。当时,我就曾设想,如果我的这部中篇小说,不是投胎于巴老主持的《收获》,而是寄给了别家刊物,这篇大墙文学能不能问世,我能不能复出于新时期的中国文坛,真是一个未知数!小说发表后,麻烦曾接踵而来,有的匿名信指责《收获》为“解冻文学”开路,有的则以赤裸裸的“两个凡是”,质疑编辑部的政治走向,就连我为囚时驻足过的劳改农场,也写来批判信函,说小说攻击了“无产阶级专政”云云。一时之间,风声鹤唳,大有反水覆舟之势!在那段难忘的日子里,巴老不仅与《收获》编辑部同仁一起经受了黎明的五更之寒,巴老还要求刊物“百无禁忌更进一步”,因而使当年的《收获》成了历史新时期解放思想的一面文学旗帜。如果说《远去的白帆》死而后生,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与《帆》有着同样遭遇的另一作品——曾被一家刊物判了死刑后来获得全国中篇小说奖的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也在《收获》死而后生,这又是巴老在文学新时期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一个佐证。
1984年底,中国第四届作家代表大会闭幕之后,新一届作协领导班子与文坛元老在新侨饭店欢聚。我作为中国作协新一届班子的成员之一,在这次聚会的间隙,向巴金表示了一个后来人的诚挚敬意。巴老缓慢而坦诚地对我说了如下的几句心语:“这要感谢‘文革’,如果没有‘文革’的十年浩劫,我也许不会急于写《真话集》,对待文稿,怕也难于走出过去的思维定式。”记得巴老在讲述他的心声时,吴强同志还在旁边插了话,他说:“噩梦过去是早晨,现在不仅巴老醒过来了,有良知的作家都喜逢一个历史新时期的早晨。”当时,会场上的人虽然很多,但是巴老没有忘记为他雕塑头像的从众,老人关切地询问起从众的情况,并告诉我他个人十分喜欢从众的那件雕塑作品,让我代他向从众问好。之后,巴老飞回了上海,可能是巴老朴素无华的气质,对我影响太深刻之故,在那年冬天,我借上海《新民晚报》一角,写了《思念梧桐》一文,文中对轻飘追风的杨柳与庄重安然的梧桐,作了哲理性的文字表达。文中写到了身在北国的我,夜梦巴金在冰雪中巍然前行。这既是我对巴老的感情倾诉,又是我对巴老理性的人文定位。文坛像个林木家族,什么树种都有,那安然而伟岸的梧桐,就是巴金。
永远闪亮的文曲星辰
在我的认知里,文坛星空虽然闪烁着满天星斗,但中国作家中能有巴金那样散淡情怀的人,却寥寥可数。在我的认知里,南方的巴金与北方的孙犁,是文学星空中两颗不染灰尘的文曲星。孙犁近在咫尺,思念之情还好了却,去天津一趟也就行了;但巴老远在上海,近年又常住医院病榻之上,只能偶尔打电话托小林转述对老人的问候。好在我儿子将一尊巴金的半身的大理石雕像,置于我的书房案头,有时还能有个精神上的交融。说实在话,当我与巴老心灵对话时,心中常常不是喜悦的述说,而是难以言喻的感伤。之所以产生如此的心绪,是巴金一生的创作年表启迪我的。这位穿越了现当代历史经纬的文学泰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在他年轻时写出《家》《春》《秋》《灭亡》《寒夜》等长卷,曾以他那支多情的笔,影响了当时的许多青年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巴老以他的锐利笔锋,挑开了旧中国的封建家族的大幕,呼唤着新时代的一轮骄阳。可是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文革”结束,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光景中,除了在50年代初期,巴老随军入朝后留下了小说《团圆》外(后被改成电影《英雄儿女》),一直到“文革”结束的1976年,老人留下了漫长时间的文学空白。这种文学上的空白,里边藏满了难以言说的沧桑,如果以巴老年轻时的文学成果,来对比巴老的后二十年,不禁让人产生田园荒芜的感慨。这不是巴老个人的悲哀,这种空白几乎覆盖了中国文坛的一代元老(包括郭沫若、茅盾、老舍等),一生安然自处与世无争的巴金,也不能逃脱时代文殇赐予他的文学伤痛。我想,如果没有那些年头的极端政治,使文学陷入传声筒和图解地位的话,巴老的作品一定会比现在要丰腴得多。因为那年代的时间总和,约占巴老生命年轮的四分之一,加起来有几千个日日夜夜之多。因而,当老人到了生命晚年,面对夕阳静思其苦乐人生时,老人情不自禁地呼吁文人讲真话,而不是违背心意假话连篇。我在巴老赠我的《真话集》的后记中,听到了老人晚年的心语,他引证了人人皆知但未必人人都能理解的安徒生《皇帝的新衣》的典故,回眸流逝过去的年代,他的文章中是这么写的:“在群臣皆说‘皇帝新衣真好看’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孩子,高声喊出真理:‘他什么衣服也没穿!’”这是巴老晚年借安徒生的那则童话,留给人世的一部醒世箴言。尽管进入老年后的巴金,写字的手开始颤动,但是巴金老而弥坚的心,却比任何时期都要挺拔而深邃——老人一部接一部《随想录》的出版面世,就是最好的证明。
其中,最振聋发聩的声音,就是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呐喊,可以说那是“文革”之后,中国文化人发出的探索真理、呼唤民族自励的最强音。巴老在其文章中写道,绝不能让中国再发生一次“文革”,因为第二次灾难,就会使我们的世族彻底毁灭。最好的办法,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二十年前的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使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牢记十年的惨痛教训,制止“文革”历史的重演。这些文字可谓字字沉甸如金,是爱我们民族爱到心痛地步的人,才会倾吐出来的声音。记得,我初读此文时,感情几乎沸腾到不能自制的地步,因为当时巴老已病卧在床,此时此刻他还用他那只颤抖的手,写出如此凝重的忧国忧民的啼血之言,在当代文学浩瀚星河中,可算是独此一家了。道理十分简单,一场史无前例的十年“文革”,神州大地死了多少冤魂,其中还包括沉冤于地下、缔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些开国元勋,如果他们的灵魂永生的话,在冥冥天堂都听到了巴老的声音。按说这一声有力的呐喊,理应得到有力的支持,因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句历史名言,已经被中国历史认知为真理,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们看见各式各样的博物馆拔地而起,却始终不见“文革博物馆”的面世。何故?如果说巴老今天有知的话,这一定是他心中的最大遗憾。其实巴老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的目的,并不在于揭自家之丑(当然自揭家丑也是一种可敬的境界),而是出于让后代子孙永远铭记,不再重复这样的历史悲剧!其心其志其情其意,可谓远虑千年万代!在一切有良知的国人眼中,这是巴老晚年最为壮丽辉煌的一笔!
一个人活在人世间,心灵最大的承载就是道义二字,在历史新时期之初,巴老从道义上为写真实的作品鸣锣开道,力挽狂澜于既倒,已然抒写出历史新时期的人文华章。到了黄昏夕阳的年纪,这位体态瘦骨嶙峋、走过一个完整世纪的文学大师,又以铁肩担道义的无畏精神,居安思危地写出一篇篇醒世箴言,其心何其美哉!其志又何其壮哉!其文学箴言蕴藏于他的长卷之中,是含蓄而厚重的,其历史箴言,则倾吐于黄昏夕阳年纪、文字的经纬之中,其中蕴藏着的是一颗民族的忠魂。霜叶红于二月花,枫叶经过风霜的洗礼,色泽更加艳丽——这是巴老在人生秋季演绎出来的交响乐章。因而,这位晚年在病榻上苦熬了六年多的文学泰斗,其人文精神必将像世界天文组织以他名字命名的那颗星星一样,与天宇并存,并永远闪烁着圣洁而明亮的光辉!
2005年10月18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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