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荷花中走来,又走向了荷香深处
2002年7月15日上午10点,在莫扎特的哀乐《安魂曲》中,我弯腰鞠躬,向一代文学大师的遗体告别。此时此刻,孙犁正躺在故乡安平百姓采摘来的荷花丛中——他年轻时从这片花香中走来,此时他又向荷花丛中安然走去,是完成他生命恬静而美丽的旅程之后,向天宇自然的回归。
我不知道在已故的文学师尊中,有哪一位在完成人生的旅程后,能再一次闻到童年的荷香,能最后一次享受到泥土亲吻和大自然的抚摸——而孙犁享受到了。这些带着晨露绽开的红荷,是家乡父老在当日黎明时分,从荷塘里采摘下来,马不停蹄地运送到天津北郊这个灵堂里来的,其情之真,其意之切,反衬出孙犁的人文品格和在庶民百姓心中沉甸甸的分量。这些来自乡土对孙犁的情思,不仅是对作家驾鹤西归的最高礼仪,还意味着对孙犁文学的认同和肯定,更是对孙犁人品与文品崇高敬意的最好表达。因而,那些来自白洋淀的乡亲,在灵堂内默默无言地摆放荷花时,我已然无法控制内心的悲怆,一滴滴泪水,滴落在那清纯的荷花花瓣上……
是的,孙犁的气质就像这些莲荷。古人对荷花早有“出淤泥而不染,濯青涟而不妖”的美誉,因而那一朵朵远路而来的荷花,正是对孙犁人生的定位。说其“出淤泥而不染”,是指他在斑驳的文坛中,一生中没有留下人格失节的败笔。说他“濯青涟而不妖”,是指孙犁文学成就尽管让后人高山仰止,但孙犁从不自吹自擂,始终以普通文化人自居。记得,几年前曾举办过孙犁作品讨论会,当传媒将其界定为“荷花淀”文学流派的师尊时,孙犁曾认真地纠正过这个界定。他说:“在我的认知里,没有这么一个文学流派存在,因而其他就更无从谈起了。”当然,这种表态中既有其自谦的成分,更多出自于他厌恶“成群结伙”。这种超然出世的品德,与那些“拉虎皮,扯大旗”、自标自唱的文人和“文伙”,其距离不是远若霄壤吗?
因而在我眼里,托起那美丽荷花的莲叶,是孙犁洁身自好的品德化身。那雅静飘香的文字,是远避凡尘的孙犁,织锦于碧莲上的一朵朵荷花。
九十年前,孙犁从荷塘中走来;九十年后,又神态自若地向荷花丛中走去……
孙犁远去,标志着一个文学时代的终结
孙犁是在7月11日早晨走的。那天北国天空突然飞落一阵霏雨,天似在为一代文学大师,走完了他九十岁的人生,告别了他耕耘播种了大半生的文学世界而哭。大地也失去了往日的安静,人们送来的各色鲜花,灵堂内摆放不下,只好放在室外,那花海一直连到通往灵堂的小路尽头。天哭,民泣——整个津门都为孙犁的辞世而动容。
对孙犁的辞世,我是有精神准备的。几天之前,天津友人就为孙犁病危一事打来电话,但当真传来孙犁辞世的消息时,我还是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这不仅因为孙犁在上个世纪50年代,以他的人文精神影响了一代青年作者,我也是深受其文学影响的一个,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辞世,不仅让当代文学出现了无法弥补的空缺,还标志着一个文学时代的终结。中国只有一个孙犁,而这个孙犁代表着五四运动之后,一批布衣箪食、淡泊明志作家中的“这一个”。我们可以回眸一下百年文坛,除了沈从文先生的文学脚印,与孙犁有着近似之外,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似难以寻觅“另一个”了。如今孙犁老人走了,不仅带走了他的文魂,连他的灵肉形体也消失在冥冥的天宇之中,这不仅是感情难以割舍的依恋,也是中国文学的悲怆。尽管中国文学百家,状若天穹星空,但是在杂色斑斑的文苑里,永远闪耀着独特梦幻之光的星座,只有孙犁一个。可是它陨落了——在7月的酷夏的早晨。
这天的日历,将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难以忘却的忌日,抚摸中国社会发展脉搏,中国文学史上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孙犁了——如果有,那一定属于克隆之列,而不会再生孙犁的文学。
两段久久使我为之动情的文字,可以视为孙犁的人文情怀的自白
在50年代初,我首先结识的是孙犁的作品,他小说和散文中那种清淡如水的文字,曾使我如醉如痴。如果说我的文学生命孕生于童年的乡土,那么孙犁晶莹剔透的作品,是诱发我拿起笔来进行文学创作的催生剂——我的小说处女作,是在他主持的《文艺周刊》上萌芽出土的。之后,我结识了孙犁本人,他那种恬淡清纯的个性,以及在无为中展现有为的人文品格,都给了我强烈的冲击和感染。如果说,我得以进入文学行列,孙犁的美文是影响我的第一要素,直到我1957年后身陷囹圄,孙犁仍然没有把我看成“异己分子”,并在其内心深处,充满了同情。这是由一封信引发出的故事。1963年秋,出于对孙犁的思念,我从某劳改队寄给孙犁一封信,因怕威胁到孙犁的生存,我除了隐去寄信地址之外,还特意叮咛孙犁不必寻找发信地点,并不要给我复信。十多年后,我这个游子重返京城,孙犁在一篇为我小说集作序的文章中反映出他当年的真实心绪。他在纸面上留下这样一段文字:
……夜晚,我对患了重病的老伴说:“你还记得从维熙这个名字吗?”
“记得,不是一个青年作家吗?”老伴回答。
我把信念了一遍,说:“他人很老实,我看还有点腼腆。现在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
“你们这一行,怎么这样不成全人?”老伴叹息地说,“和你年纪相当的,东一个西一个倒了,从维熙不是个小孩子吗?”……
这几行昔日的孙犁的心灵自白,除了折射出孙犁内心的人性的光华之外,还可以解读成孙犁对当时极端政治的无奈。不能小看了这一段文字,它曾使我久久为之情动,要知道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有许多文化人丧失了人的良知良能,在风暴中充当了文坛的杀手,包括个别的文坛泰斗,似已忘却文学的本质里赋予的人道情愫,又有几个文人,能保留下孙犁冰清玉洁的人文品格?
同在这篇序文中,孙犁写下了让我脸红心跳的文字。他说:
……现在我已风烛残年,却对维熙他们这一代意气风发的作家,怀有一种热烈的感情和希望。希望他们能不断地写出好作品。有一次,我写信给他说:“我成就很小,悔之不及。我是低栏,我高兴地告诉你:我清楚地看到,你从我这里跳过去了……”
孙犁给我写过这样一封信,我即刻给前辈孙犁复信说,我清醒地认知,这是对我的鞭策和鼓励,以我的文学才质和文字能力,永远也无法攀登到他的高峰。
我说的是后人对前辈人的真情实感。
他说的是长者对后来人的真诚期望。
两代人共有的真诚,勾勒出的这幅文苑史话,除了其情感价值之外,精神内涵也是极为丰富的。那就是在彼此遥望中,两代文学行者都在给对方加薪助燃。当然,由于时代的间隔以及生活经历的不同,在文学观念和美学价值取向上,两代人之间出现一些细微的不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比如,孙犁曾就我的《大墙下的红玉兰》的悲情收尾,与我在通信中进行过商讨。老人说他年纪大了,不希望看到小说主人公的死亡结局,并提示我“少写悲剧”。为此,我曾复信给老人,十分婉转地言及我的生命脚印与前辈人履痕之间的相异,因而产生了美学索求上的距离(双方通信发表在1979年《文艺报》)。但是这些因生活主轴变化而带来的对局部文学理念的相异,并不影响对文学总体观念的一致——那就是对文学臻美与语言雕塑能力的追求。对我来说,孙犁作品的清新与纯净,永远不是他自谦的“低栏”,而是马拉松跑道上的“高栏”。我自视为他文学高山脚下的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石,一朵花……这种自我审视的结果,不是让我退却,反而激起我“望山跑死马”的蛮力,因为孙犁在高山之巅凝视着我,我理应不知疲惫地进行马拉松长征。
开掘人情与人性之美,是孙犁作品之初,也是孙犁作品的归宿
能不能这么说,只有内心揣有深邃人文情怀的作家,才更能与文学中的人情与人性相通?如果作家与其作品,只是一个时期的政治符号,或者是博物馆中的一件社会标本,那只是起到了“人瑞”的作用。而文学是个活的精灵,其内在灵肉是与人性、人情融而为一的活物,是用文字筑造起的一尊美神。以如是的高标准,去看孙犁的作品,就会发现人情与人性这个文学根髓,贯穿了孙犁的全部美文当中,不仅今天是活的,就是到了明天,它也是一个个鲜活的文学文本。从他早期的散文,直到世人皆知的小说《荷花淀》,从他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到晚年的多篇“文学短论”,有的评论家仅从他的文学表现手段着眼,将他定性为驾驭文字的艺术大师,这只是对孙犁作品的表面开掘,而深埋于泥土中的文学之根,是人类灵性与悟性的贯穿与交叉。以短篇小说《荷花淀》而论,战争的烽烟被隐藏到文字后边去了,《风云初记》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战火燃烧的大地上,那书页中的一个个人物,演绎出来的故事,没有刀光剑影和枪炮轰鸣,有的却是人类的最高期冀:美好战胜邪恶,正义与和平永生。至今,我还记得孙犁笔下的那幅焦土画面,连树上落下来的,都是“沙沙”作响的虫子……能不能这么说,孙犁作品之所以经得起时间的磨砺而芳香长存,其底蕴在于他有一颗悲悯人世的情怀,在行文落墨时,把这一人类的美好共性,张扬到了“无声胜有声”的臻美地步,因而在许多作家及其作品在时间面前褪色变形之际,孙犁之作仍亮丽如初。
回首中国文学的发展曲线,我们这种悟知来得很晚。似曾记得,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孙犁作品一度曾被有些文坛头面人物,视为淡化革命战争的文学的另类。出于对孙犁的关注,我当时曾有这样的设想:如果1957年的年历上,没有出现反右这件牵动全国的大事,把这些“大雅声稀”的艺术杰作,推上审判台并非没有可能。之所以这么说,在我年轻师承孙犁文学时,在当时的文艺报刊上,已有隐晦对孙犁的发难之声,指责其作品中,没有血光的描述文字,似乎在文字中隐去了烽火场面,就非革命文学一样。其评论之内核,正如漫画家廖冰兄的打油诗中写的一样“生活必需如此,创作必需那般,最好人如机器,没头没脑简单”。但这时一些更为直观的文艺现象(如廖冰兄这首直接刺向文坛背后的诗),把孙犁作品这个次要的矛盾,闲置于案旁了,这可以说是孙犁不幸中之万幸。
但孙犁并没因此而改变文学之初衷,依然我行我素。于是这个远避一切功利(包括政治功利)的智者,获得了文学的永久。纵观中国文学经纬,应景于一时之作,多能爆响于一时,而不能留芳于永久。孙犁的文学心志,恰好与之相悖,他从没希望自己的作品大红大紫(见他的“文学短论”)。其文学马拉松的结果,倒是一些当年大红大紫的风潮之作,茎叶与花朵随风而去,风景深处却独留下了孙犁。难道不是吗?
请你喝粥吃烧饼,我保证做得到,狗还没有吃掉我的文胆
孙犁不仅仅具有悲悯人生的脱俗情怀,他一生与人无争还不乏做人之刚毅。记得,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一个寒冬,我与作家康濯一起去天津看望孙犁,我告诉孙犁这么一件往事:有一次,劳改队放假,我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返回京城,虽然这已然有二百多华里的行程,但是担心他在“文革”中出什么事情,便又绕了大弯,拐到了天津。但是到了他住的楼前,心里又嘀咕开了,生怕一个劳改犯叩门,给他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因而徘徊许久而未敢叩门,最后还是忧伤地离开了津门。孙犁听罢哈哈大笑说:“那时候,我正挨整,你来的话算是一对儿黑。别的我不敢保证,请你喝粥吃烧饼,我绝对做得到。那时虽然我也身在难处,可是我的那颗文胆,还没被狗吞掉。维熙,你信不信?”
如果是一个“风标”式的作家,对我说出这话来,我可能要判明一下真伪;对于一生讲真话的师长孙犁,我相信他的话发自肺腑。自古以来,多少文人雅士,都难以泯灭天地良心。从烽火连天的解放区走来,一直没有为官之心、也没有做过官的孙犁,虽然没发表过人格宣言,但他的书,他的小说,他的散文,他的文学短论(包括他“文革”后出版的《耕堂劫后十种》),都在平淡之中,深藏着一个文人灵魂的巍高。不知为什么,当天在他谈笑风生时,我突然联想起另一个在天津生活了很久的大文人——弘一法师,孙犁虽然没有遁入空门之心,但家中简陋的陈设与寒山寺院,简直没有多大差别。屋子中间那个火炉似明似暗,我在那间寒舍里始终没有能脱下大衣。康濯本身就有肺心病,当天就犯了哮喘。他居室虽然不大,但书柜却林立于室内四周,他还兴致勃勃地拿出几本线装古书,让康濯和我浏览……因而,在归途的火车上,康濯不无感慨地对我说:“从解放区来的作家中,只有一个孙犁独行其路。如此甘居清贫远避世俗的作家,在当代怕也难寻第二个了。”
我说:“其文学成就,怕也难寻能与他媲美的另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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