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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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那一行泪水,是回眸人生的心灵交响诗

    这次探视孙犁,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他不仅学识非常渊博,而且以普通人自居,既无鹤立鸡群之态,更无自恋自怜之俗。对比斑驳文坛芸芸众生,可谓又是一个“独此一家”。正因为孙犁肖像之独特,作为一个文坛后来人的我,对孙犁始终一往情深。大概是两年前的早春,天津友人传来孙犁病卧于床的消息后,我和友人房树民,专程到天津医院去探视病中的孙犁。孙犁到了生命后期,是拒绝记者采访和友人探望的,但是那天允许我俩走近了他的病榻,那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时刻,因为一生泪不轻弹的孙犁,那天从眼角滴落出了泪水。我想那泪滴的含量,超越了一切文字的表达,使我和树民顿时泪如泉涌……我想,老人的泪水,绝不是对自己生命的依恋,一定是在这个瞬间,忆起了他的文学与人生,忆起他解放初期的岁月——一张小小的《文艺周刊》,竟然献给文苑满天星斗,那是喜泪,那是情泪,那是老人自慰心灵的一曲交响诗!

    孙犁走了,不仅仅我一个人感伤,友人房树民、林希、冯骥才、刘心武等先后打来电话,话题都是对孙犁辞世的悲伤和感慨。林希说:“孙犁是个好老人,作家中并不都是好人!”冯骥才说:“孙犁的辞世,若同文苑失去了一轮皎月,而这轮美丽的月亮,是无法重复无法取代的。”心武在电话中直白他的心声时,表示了对时尚文坛的愤慨:“一些评论家,在时尚风潮的影响下,争先恐后去追风热炒应时小卖了,孙犁作品中丰厚的美学价值,只有等待有良知、有见地的评论家去开发了。”我说:“时间是最严厉的法官,今天孙犁的人文品格与他的作品,已然流芳于世,它将跨越时间的隧道,铭刻于历史的永远。”这是一些后来的文学行者,对前一代文学大师的理性审视。

    此时,孙犁已然西行至他故里的荷香深处,那儿水鸟低凄哀鸣,荷花无言垂泪。孙犁此刻一定如生时那般神态从容,因为他看见了一只只莲蓬——那是荷花凋谢后,留给人间的甘甜果实。

    孙犁的人文精神不朽!

    孙犁的真情文字永生!

    2002年7月20日于北京

    [悼祖光]

    吴祖光去了,他走过人间八十六年的路程。在孩童时期,他是才子型的神童,1937年,他写出以东北抗日联军为背景的多幕话剧《凤凰城》。1939年,他发表了以文天祥抗金为主线的剧本《正气歌》。到了青年时代,一曲《风雪夜归人》,不仅让二十五岁的吴祖光的名字如日中天,并使死气沉沉的中国剧坛,如孔雀开屏大放异彩。记得,我年轻时阅读祖光的这些剧本时,就认为他是一个关注社会、体察民生的充满人文良知的作家,特别是他的《风雪夜归人》,虽然在重庆一度遭禁,但是国民党无法熄灭人类的精神圣火,《风雪夜归人》成了中国戏剧中的奇葩之一,一直流传至今,并将与他的生命永恒于明天的历史。

    令人心痛的是,中国戏剧界的这么一位大才,到了中年正该是光芒四射、大展宏图的年代,由于人人皆知的中国曲里拐弯的历史,这位一生直言的艺术大家,在人生的黄金岁月,遭受了五雷轰顶之灾。他是这样自白他的中年的:

    中年烦恼少年狂,

    南北东西当故乡。

    血雨腥风浑细事,

    荆天棘地作寻常。

    年查岁审都成罪,

    戏语闲谈尽上纲。

    寄意儿孙戒玩笑,

    一生误我“二流堂”。

    我是在历史新时期才与祖光结识的。他那种火一样的激情与不改率真耿直的个性,让我如遇难觅的心灵知音。为了表示对前辈人直面人生的敬重,我特意请他和凤霞去吃过烤鸭。在吃饭的间隙,我转达了一对德国汉学家夫妇对他的问候。那两位汉学家是研究中国人文历史的,在翻译我的《走向混沌》中,涉及了“二流堂”,他俩让我向祖光的为人真诚转致深深的敬意。不久,我接到祖光打来的一个电话,他说:“维熙,你知道北京有一条拒马河吗?”

    我愣住了。因为稍有地理知识的人都知道拒马河在河北。

    他笑了:“我告诉你,它就在北京。”

    这更让我如陷入五里迷雾之中,不知如何作答。

    祖光大笑起来,揭开谜底说:“不是有一个带‘马’字的文坛威风凛凛的官吏,去你家找你谈话时,被你拒于铁门之外了吗?所以说,那条河就流淌在你家门口!”

    他幽默调侃过后,我才明白了他在说我。我询问祖光何以会知道此事,他说没有不透风的篱笆,生为一个文人,就该长有这样的硬骨,作为一个作家,只能讲真话,宁可丢掉一切,也不能丢掉真理。当然,真话不一定就是真理,但是真理必然孕育在真话之中,假话就是说上一车皮,里边也没有一丝真理的基因。说得多么透彻,说得多么光明磊落!这件事让我久久难忘。表面上看起来,祖光是在褒奖我的行为,而实际上这正是他的行为规范和他的人格独白。后来,在他参与进去的那场为受辱者讨公道的官司中,十足地表现出他是文坛里一个大写的人!其实那两个蒙受侮辱的年轻人,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只是为了真理,他在挺身而出时奋不顾身!

    祖光走了。后来人不要只流眼泪,更重要的是学习祖光一生的纯正无私,因为时尚的文坛里,多了假面舞会,少了赤裸的真诚,为了文苑的清洁卫生,需要像祖光这样胸揣赤子情怀的人,真诚地面对社会,勇敢地面对人生!

    匆匆行此短文,不及祖光光华之万一,就此住笔。愿祖光一路走好,在天堂再一次演绎他的壮丽人生。

    2003年4月10日下午急就

    [蒲柳雨凄凄——文祭绍棠西行一周年]

    风华少年到落难才子

    绍棠已经离开他固守的文坛一周年了。作为他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当他离我而去的时候,我麻木而感伤的心绪,使我无法拿起笔来,写些祭悼他的文字。当时,向我约稿的报纸很多,但我都婉拒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感情还需要沉淀。试想,两个结识了几十年并共同经历了中国历史上的风风雨雨、晚年又产生了对生活不同认知的友人,多少令人沉醉、多少令人心酸、多少令人心悸的往事,一块儿涌入心扉,我是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的。

    1997年3月12日清晨,我还在睡梦之中时,妻子突然摇醒了我——她正要去上班,神色有些恍惚,像有什么心事欲言又止。经我追问,她才告诉我,刚才早上七点一刻,作协陈建功打来电话:绍棠于午夜去世了。她安慰了我几句,便上班去了。我立刻披衣坐起,继而穿衣下地,抓起电话想向绍棠家里询问一些情况。但我很快又放下了电话——此时此刻,他家中一定乱成一团,都奔往宣武医院去了。

    绍棠的病,是由糖尿病而脑血栓,又由脑血栓而并发了肝脏病,而医治这些病症,宣武医院并非最合适的选择,因而我推断又是出于绍棠的固执个性所致。他的这种性格的形成,来自于他的早熟,从我结识绍棠那一天起,我就发现他的自信,是与他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就同步增长。当时正值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不久,文学少年时的他,像一颗灿烂的星,升起在文苑星空,在一代文学新人中间,几乎无人能够与之媲美。我最早看见他的文章,是他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小说《九月里,高粱红》(这并非他的处女作),之后,我陆续在《中国青年报》上读到他的小说《红花》《青枝绿叶》,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和《人民文学》上读到他的《摆渡口》《大青骡子》,他将运河的一股浓郁生活气息,撒进当时还比较单一的文学园地。我可以说不是从绍棠笔下的人物,而是从他字里行间的水草的芳香中,走进他的艺术境界的。少年时我在通县上过学,曾像一个赤子,在那些芦苇和蒲柳环绕的河边嬉戏乐不思归,因而可以这么说,绍棠的作品,是唤醒我文学梦幻的第二个人(第一颗启明星是孙犁)。

    在记忆中,我是在《新民报》副刊的一次集会上,第一次见到绍棠的,使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当时是那么年少——我当时十九岁,而他当年只有十六岁。十六岁的他,坐在会议桌的前排,白净的脸上,过早地戴上一副土黄色的眼镜,侃侃而谈地说了很多有关报纸副刊的特色问题。我腼腆地坐在后排座位上,静听他的宏论,心里对他升起崇敬之余,深感自己的无知。能不能这么说,绍棠是一个早熟的少年才子,上帝赐予他的先天文学禀赋,使他在年少时就已然超凡。以50年代初期而言,把“鹤立鸡群”的文学桂冠戴在他的头上,实无任何过分之处。当天参加会议的青年作者不少,都没能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后来都被时间淘汰),而绍棠则给了我天之骄子的形象,这种深刻并使我为之动情的认知,成了我和他之间友谊的基石。

    我当时虽然也在报纸上发表一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并在1950年1月1日《光明日报》举办的大中学生征文中得过一等奖,但是我在绍棠的作品面前,绝对属于高粱地中的谷子——矮了半截。再说得科学一点,青年时代的我和他,还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文学选手。如果说我后来的作品,能够有一些自我超越,更多的是得益于我二十年的坎坷生活,而当时他只不过是个北京二中的初中学生。我是相当于高中的师范学校的学生,也许是那次会议的缘分,我从那时就结识了比我年幼但又比我成熟的刘绍棠。

    记得,似乎在1952年的夏天,我与他开始了第一次通信。当时我就读的北师文学组,要请萧军到学校来谈文学,我给当时已到通县潞河中学读高中的绍棠写了封信,告知他这一消息。他立刻回信给我,信中说,他将带他们文学组的同学一块儿来听课。他之所以特别重视这件事,是因为萧军的文学经历,对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启迪。可惜这件事情,因为萧军当时的处境(他在东北曾经受到批判,在北京的活动受到制约)而告吹,错过了我和绍棠的第二次见面的机缘。直到1953年的冬天,我在《北京日报》任记者与编辑,他被《中国青年报》调来当“自由克萨克”时,交往才频繁起来。

    他非常善饮,记得头一次与他在东单拐角的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他喝了不少的白酒。酒后复童真,我清楚地记得他在酒后纵论文苑形势时,就对当时文学领域里的公式化、概念化,表示出强烈的不满。绍棠认为中国写农村生活的作家中,只有孙犁与赵树理,各树一帜,各自成家,但是从文学感情张力而言,赵树理是无法与孙犁相提并论的。赵树理被周扬喻为中国五位语言艺术大师之一,绍棠对此颇不以为然。绍棠在那个年代,比我的思路宽阔多了,我当时只知道以笔为犁拼命地耕耘,没有他想得那么多。尽管我也不喜欢赵树理的作品,但他有他的读者群体,记得我叔叔就非常偏爱赵树理的“土”。当然,这也可以看成绍棠的少年自负,但是不管怎么说,历史验证了青少年时代的绍棠,是一个有见有识的作家,而非人云亦云的文人。如果把他这些行为,解释成他的“不知天高地厚”(反右时对他批判的常用词汇),他也是有这种资本的。他在初中时写下的《青枝绿叶》,选入了高中语文教材中,而他当时正在潞河读高中,语文教师不得不请他亲自讲解这篇小说,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还有谁能有此殊荣?

    我一直认为青少年时代的绍棠,是新中国文苑孕生的一个奇迹。他性格外向,外向到无遮拦的程度;他读的杂书极多,谈起话来总是旁征博引;他的记忆力更使人惊愕,现实到解放大军中的将师们的出身历史,远古到二十四史中的人物逸事,他都能从远逝的时间经纬中召之即来。为此,我每每与他对坐闲谈,常有聆听教益之感。如果我非要从我青年时代的记忆中,寻找一点他的不足,也许就是他的才赋,使他有一点“非我者谁”的心态,而这种心态的形成,不是他有意显露,而完全出自他的天赋本能。

    因为我和他都是孙犁的崇敬者,又都常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发表作品,在50年代中期,绍棠成了我家的常客。我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很喜欢绍棠的坦诚,每次他去我家,我母亲必为他做他最爱吃的肉饼。他则手提一瓶白酒,直到喝个尽兴才走。临走时我母亲总是不忘一句话:“绍棠,啥时候再来?”

    “只要天不下雹子,大妈,我有空儿会不请自到。”

    我也有时去绍棠家。他在当时花了两千四百元钱,买了一个小院。几间南房与东边的两间耳房,围成一个安安静静的院落,院内有五棵高高的枣树,每到枣花飘香季节,小院里溢满醉人的芳香。绍棠爱人曾彩美,是个归国华侨,但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区别于内地人的情态,每次我去他家中做客时,她都能做出一手好吃的北方菜肴。我们每吃必饮,绍棠酒量过人,并无任何节制,彩美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她自己从来不上桌子与我们共餐,似乎从那时起,我已明显地意识到了绍棠家庭主人的地位。

    有时,我主动招呼彩美,她总是含笑摇头,说她不忙吃饭,还有事要做。当时绍棠刚刚有了第一个儿子,名叫松萝,她又忙孩子,又忙家务,还要到学校去教学,脸上常有疲倦不堪的神色,可以这么说,绍棠在文苑与家庭生活中,都本能地扮演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角色。之所以如此,除了与他的个性有关外,在50年代前期,在全国的同时代人中间,他的文学成就,是独一无二的。他被报界誉为神童作家,鲜花、掌声以及当时文苑领导,包括团中央书记胡耀邦,都把绍棠视若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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