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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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复甲骨文如何]

    今年春日,在全国政协会上,一位名叫潘庆林的政协委员,提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文字改革提案。在简体汉字用了几十年之后,这位委员竟然提出逐渐恢复繁体字的使用,让简体字退出文化舞台。其理由是:繁体汉字中深藏着中国古老的文化底蕴,而简化了汉字之后,这部分文化精髓便遗失了。

    不知国人如何评断这个提案,反正我读了这则新闻之后被吓了一跳:哎呀,都到了电子时代了,还有政协委员提出这样的提案。继而便把提案当成文胆,书写成文供国人思考评断。记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不久,国家曾组织一个文字改革委员会,动用了一些文字专家,先讨论繁改简的利弊并权衡其得失之后,才步入简化繁体汉字的烦琐过程。当时得出的结论是:此举利国利民,是一个推动文化发展与世界文化逐步接轨之举。我之所以对此举记忆清晰如初,是因为我当时已经在稿纸上开始涂鸦文学,那些繁体变简体的文字每天在我头脑里“过筛”多次,以免文稿邮到刊物和报纸,给文字编辑增加负担。

    这里笔者要说的是,“过筛”虽然花费时间,但精神上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从宏观意义上去解析,我认为那是中国文化改革的先声。一些老先生虽然对此感到某些失意,长袍马褂虽然内含祖宗文化,但历史的车轮毕竟转到21世纪了,数典忘祖固然不可取,但“辫子情结”则会让历史倒退。在我的记忆中,那些老先生反对繁体字改简体字的主旨,与今天潘先生提出的简改繁的意见,大体相同。不外是繁体字中,深藏着中华文化的传承,我们不能抛弃古老文化云云。这里潘先生至少忘记了两点:中国今天所以取得令世界瞩目的大飞腾,全然在于坚持科学发展观,文字的繁改简,是符合这个大方向的。此为其一。其二,那位改革开放的老人,留给后代的警世名言是:“落后就要挨打,只有发展才是硬道理。”经济要发展,文字作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也不能躺在古老的土炕上,鼾声如雷地打呼噜。今天的世界,已然进入电子时代,一按键盘上的鼠标,整个世界都呈现在电脑屏幕上了,我们不能舍弃康庄大道和时代立体交叉桥,而去拆毁时代楼宇,而去觅古地建造羊肠小路。然否?

    近日,在报刊和电视媒体上,出现了台湾当局国民党主席马英九力挺汉字简化的报道。我想只要是积极进取的中国人,不分地域、民族以及志趣和信仰,都对汉字简化举双手赞成。我在访问美国、法国和澳大利亚期间,曾接触过一些汉学家和华语教授,虽然简化了的汉字给他们的工作一度带来一些困难,但是当他们适应了简体字之后,都认为汉字简化方便了世界对中国的认知。记得,当年墨尔本汉语教授张再贤先生(他是从台湾大学去澳洲的),前两年从澳洲飞回北京探亲时,我们见了面。他说了一句触动我中枢神经的话。他说:“文化人中的低能弱智,常以弘扬老祖宗的文化为名,而不思进取;只有真正的文化精英,才具有才能和智商,在中华的文化积淀中汲取营养,用于开拓中国的未来。”

    最有意思的是,我即将写完这篇文章时,有两位来自故乡河北的青年作家,光临寒舍家访。他们问我在写什么,我把文章内容说给他俩听,并征求两位青年人的意见。他俩笑了好一阵子,才吐出两句黑色幽默来:“都说我们这一代人中,有‘啃老族’,其实这话并不准确;国人中不分年龄和职业,‘啃老老族’的人,比年轻人多多了。”

    我说:“人家的理由是,简体字把中华文化的内在魂魄给‘简’没了,要让汉字魂归故里。按着这个逻辑推理如能存在,我还有个更好的建议,你俩想听听吗?”

    “您说说看,我们洗耳恭听。”

    “恢复甲骨文的使用,岂不是更有中华文化底蕴?”我说,“甲骨文字,由一个个龟形和弓形笔画组成,内藏中国佛学、道学和易经,还有阴阳八卦中的风水蕴藏于其中呢!”

    “好——好——太好了。”两位青年作家哈哈大笑,“那么一来,中国人都要沿着时间的隧道倒行,个个都成了电子时代返古的木乃伊了。哈哈……哈哈……”

    2009年7月1日于书斋

    [刍议“完美”与“残缺”]

    天上的月亮有圆有缺。当月圆时,有“花好月圆”之美词;当月残时,又有“一镰钩月”之雅说。笔者常想,如果地球上没有月残,而只有月圆,或只有月残,而无一轮圆月,那将失去多少风景?如果把这一美学概念,引申到振兴中华民族的宏观话题上,那就不仅仅是单纯的审美情趣问题,而是一个事关民族心态的大问题了。

    几年前,一位台湾的摄影家要拍一幅圆明园的夜色写真,我只能选择月圆之夜陪他前往。但是到了圆明园之后,面对那断垣残壁的历史沧桑,我们忽然意识到圆月下的圆明园拍出来虽然好看,但不如一钩残月下的圆明园更富有含金量。因为我们面对的不是令人开心的风景,而是中国百年国耻。虽然这比在圆月下拍摄要艰难许多,最终他还是等到了乱云遮月——圆月被吞噬到只剩下一弯残月的更深时分,才重新开动了摄影机。

    笔者所以要重温这段往事,实因重新修复圆明园与保留其历史原貎之争,既是关联到建筑的问题,又是超出了建筑学本身,关联到民族心态建筑的一个大问题。我国是个有着几千年历史文明的古国,珍惜历史的完美,是人之常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如何面对历史残缺,并珍惜这种残缺,却始终是个没有解决好的大课题。重建圆明园的历史辉煌与反对重建圆明园之争,典型地反映出我们民族心灵上的顽疾。之所以这么说,是有充分依据的:本来圆明园是国耻的标本,留下这个活标本的原貎,使国人牢记“火烧圆明园”的悲凉往事,不仅符合历史真实,而且有利于民族发愤图强;但是偏偏有一些清史学者,难以割舍中华民族的“圆月情结”,慷慨激昂地反对保留历史残缺,倡导投入大量财力物力,再现圆明园昔日的风华。这里,姑且不说“克隆”出来的圆明园其本身就是赝品,就是再现圆明园的全部辉煌,也无助于中华民族的明天——正好相反,它将让子孙后代淡化国耻,并瓦解民族务实的心灵建筑。

    为了说明问题,笔者仅以德国科学严谨之风与国人中假凤虚凰的心态做一个对比:在德国西部莱茵河和美因河的汇合口,有个科布伦茨小城,这儿曾经耸立着威廉大帝的雕像。威廉大帝为何许人也?他是将德意志统一成为一个国家的大帝,被德国人称为德意志之祖。人们为了缅怀他将东西南北中的日耳曼人缔造成一个强大的德国,在科布伦茨两条美丽河流的汇合口,铸成了一座崇高的青铜纪念碑,以纪念他的历史功绩。但是,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尾声,苏联从德国西部强渡莱茵河、围歼希特勒军团时,一发炮弹不偏不斜,正好落在这尊青铜雕像上,从此这位德意志之祖策马张弓的肖像消失了。待我去那块圣地朝圣时,那儿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墩台。当时正是深秋,墩台上飘满了黄色的落叶和白色的鸟粪,让每个来这儿的游者,无不感到凄切和悲凉。这是其一。其二,在德国柏林最热闹的裤裆大街,昔日曾经耸立着一座著名的尖顶教堂,苏联红军攻打柏林时,那座教堂的顶部正好被炮火自上而下地劈去了一半,多少年过去了,那教堂也没有重建和修复,赤裸地站在繁华的大街上,向世界展示着它的历史沧桑。对此,我曾以中国人的心态垂询过德国友人和德国民众,他们的回答几乎是一致的:我们必须精心地保存这些历史残缺,让子孙后代不忘德国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恶。

    当年,德国是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还在千方百计地保留历史残缺;而我们在近代史中是被弱肉强食的民族,倒反而不惜花费重金,克隆往日的历史辉煌,这种南辕北辙的心态,距离究竟有多远?恐怕世界上还找不到一种量器,能丈量出这种距离。但是这两种思维模式,到底哪个更符合民族自强的内在逻辑?哪个更富有时代的前瞻性?哪个更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德国今天的经济实力而论,不要说再建起一座青铜雕像,就是在科布伦茨再竖起十尊百尊威廉大帝的金像,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们知道那是遮盖民族的耻辱,是万万不能做的事情。难道我们这个不断被列强肢解和侵略的民族,就能遮盖自家之丑,重新修建圆明园(实质为“克隆”),来淡化昔日被列强瓜分的国耻?在前不久闭幕的党代会上,党中央明确提出“求真务实”和“以人为本”的治国理念,这更让笔者感到投入大量资金全面修建圆明园之举有待商榷。且不说我们还有几千万农村人口生活在贫困水平线上,就是有一天我们从发展中国家进入了全面富足的国家行列,我们也不能淡忘昔日之国耻。

    中国有两句古话,似可当作此文的结论:

    假凤虚凰者误国,卧薪尝胆者兴邦!

    2009年11月8日

    [当一回汉学家的“郎中”——为洋教授顾彬号脉]

    近一年的时间,南北各地文化报刊披露出多篇有关德国汉学家顾彬来华讲学的信息。其中,有将其言视为“洋图腾”的,也有视若“西洋镜”的;也有认为其言论虽太多离谱,但也不无小补之类的评说。我则想起了中国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古训。之所以对顾彬先生下了如是的结论,绝非空穴来风,而有过硬的历史库存。

    二十三年之前的1987年,中国作家应德国民间人氏赛德尔夫人之邀,由玛拉沁夫和我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赴德国访问。作家中有高晓声、张承志、莫言、王安忆、张炜、叶文玲……可谓是中国文学“梦之队”的组合。在穿越德意志版图的行程中,有一个文化项目就是与顾彬任教的波恩大学开展“波恩文学周”活动,与汉语系的学生进行面对面的文学交流。归国后,笔者曾以《德意志思考》为题,在《花城》上刊发了一万多字的访德文字纪实——其中之一节,就是专门描述顾彬先生的。

    该怎么描写顾彬先生的形象呢?他眉毛很浓、眼睛很亮,谈话不失温文尔雅。因而初见时留给中国作家的印象,还很不错。他家中还有一位儒雅的中国妻子,山不亲水亲,水不亲人亲,何况顾彬先生在波恩大学还是教汉学的呢!可是在波恩大学与汉语系学生的一场文学聚会,顾彬留给中国作家的形象,一下子从“天狼星”坠落为“扫帚星”了。之所以如此,实因此人温柔的仪态中深藏着洋人的专横和霸气,视中国作家为浮萍草芥和手上玩偶。现在笔者将二十三年前“波恩文学周”上顾彬教授的情况,再现给中国读者,以供中国文化人品味;然后切入近一年来顾彬教授对中国文学的信口开河,读者便可以看清其浊了。

    [A]

    文学周开幕之际正值德国的初夏。身为团长的玛拉沁夫在开幕之前就曾对顾彬提出:来的作家都是生活雕塑出来的作家,不是学院出身的作家,大家都不懂外语,会上评说中国作家作品时,希望配上中文翻译。应当说这是人人都懂的外交礼仪;就是出访的作家都懂外语,也不能不顾及国际礼仪而失其文化交流之方圆。当时,顾彬点头答应下来这件事,但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是,开会当天却发生了令中国作家十分尴尬的一幕:会议由顾彬亲自主持,首先由汉语系的学生朗读与会每位中国作家的作品,可笑的是他们只用中文报告一下作品题目,然后就用德文朗读了。其他作家的作品究竟朗读了什么,我已记不清楚了,记得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学生朗读我作品的片断时,只说了中篇小说《方太阳》的名字。朗读用德文似乎还能理解,因为德国学生的汉语还没熟练到口语化的程度。问题出在朗读每个作家的作品之后,几个研究中国文学的人(不知是教授还是研究生),登台开始评说中国文学时,用外语评说却又不配翻译。作为主持会议的顾彬,忘了起码礼仪和承诺,让他们在讲坛上喋喋不休地用洋文论道,下边坐着的中国作家似乎成了聋子耳朵——虚摆设了。文学周文学交流的主题一下变了味道,好像我们中国作家一行是顾彬教授权威形象下的文学木偶。对不起,中国作家不那么低贱,我立刻向玛拉沁夫言明我的立场,说我想带着作家退场。玛表示支持我维护中国作家尊严的提议,我立刻带着几位小兄弟、小姐妹离位退场,只留下玛和代表团里的翻译坐在那儿支撑局面。

    在我们离开会场,奔往旅居德国的黄凤祝博士为我们准备好的下榻旅馆的路上,作家们对顾彬傲慢的失礼行为群情激愤。张承志首先质疑顾彬是不是合格的汉学家,他的论据是顾彬连起码的西方礼仪都不尊重,又何以声言通达汉学;汉学中礼、义、廉、耻,礼居其首,他连这个都不懂,凭什么还戴汉学家的高帽?高晓声、王安忆、莫言、张炜、叶文玲也都愤愤不平,他们在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话,由于年代久远我已无从回忆,但是到了晚餐时间我们一行到了黄凤祝博士订的餐馆后,他的反应我却记忆犹新。他听说我们中途退会的缘由后,连连摇头说:“没配备翻译,这怎么可能呢?世界上哪个国家的作家也不可能都精通外语呀,这不是国际笑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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