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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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子的精灵]

    究竟我那一年几岁?实在记不清了。在城关一个剃头棚里剃头,结果传染上了秃疮,小县城的医院治不了,我第一次来到北京(当时叫北平)。至今依稀可辨的记忆是:我进的是协和医院。那位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大夫,是不是忘记了给我打麻醉药物,反正在用利器刮我的头皮时,我疼得嗷嗷哭叫。当时,穿白衣衫的护士也来帮忙,她们的任务是把我按牢,不许我在椅子上发疯打挺。头皮受了难耐之苦,但是秃疮却被根治了。我重新长出来一个疮时之鬼哭狼嚎声,随着岁月流逝已变成绕耳游丝了;但童年记忆中,那些五光十色的玻璃球,至今仍然历历在目。那是我被大人牵着手逛闹市时,留下的印象。我始终不能理解,那些玻璃球为什么会铭记在我的头脑里。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乡野来的孩子贪慕城市孩子的那些玩物,并幻想得到它们吧!

    第二次进北京在1946年,我被送到姥姥家来上学。虽然当时只有十二三岁,但是已经有了成人的思维意识。在大红罗厂(现为西四北小学)读六年级,学会的第一支流行歌曲是:“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的声音都跟着它起。”当时,那吱吱呀呀叫唤的拉粪车,几乎子夜刚过就串街走巷。旧北京破旧不堪的洋车、三轮车、排子车的铃声倒很清脆。物价一日三涨,市民骂爹骂娘。唐朝诗圣杜甫诗中写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似乎就是旧北京的一幅写实的画面。是艺术的种子萌发,还是生活反差的强烈刺激?我在读六年级时,居然写了一篇所谓的小说,题名为《大红门里的笑声》,抒发了对贫富不均的愤懑之情。这应当算我的第一次文学写作的尝试,我投寄到当时的《太平洋月刊》,文稿如石沉海底,杳无回音。今天,当我回首文学创作生涯时,总是忘不了这次失败的尝试——它毕竟是我的处女作啊!

    我迷恋文学,疏远数理课程。在北京二中读初中一年级时,我不是个好学生。读小说、打篮球,代数得过零分,为此学校宣布我留级。此时,适逢我叔叔去通县教学,我随他至通县继续读初中。1950年我考北京师范学校,第三次进北京城。应该说,我的文学生命是随着新中国成立而诞生的,1950年我开始在报纸上发表豆腐块文章。当时抗美援朝运动开展得热火朝天,出于对新社会的热爱和对旧世界的仇恨,虚龄十七、实龄十六岁的我拿起了笔。散文《战场去》发表在1950年尾。1951年元旦我在《光明日报》征文栏中,以“碧征”为笔名,发表了短篇小说《共同的仇恨》,获报纸征文奖。当时,还没有现行的稿费制度,稿酬折合为九十斤小米,这已经是让我心醉的收获了。其实,小说的内容十分单纯,同学甲绰号“洋八股”,同学乙绰号“冲锋式”,过去由于性格差异,这两位同学在班里经常发生马勺碰锅沿的矛盾;但在抗美援朝的滚滚浪潮中,他俩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参加了军干校。

    回头一望,这些小说流露着明显的单薄,但句句皆是赤子之心声。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上空是一片蓝天,我的心扉和祖国同样透明。我是独子,也义愤填膺地报名参加志愿军,就是明证。之后,我接连在北京和天津的报刊上发表散文、小说,毕业后任教半年,便被《北京日报》文艺组调去任编辑。后来,为了充实我的生活,开阔我的生活视野,从文艺编辑变为农村记者——这给予了我文学创作以最大的恩赐。北京给予了我深厚的爱,使我从蒙昧的孩子,成了一名记者、作家。到了1957年二十四岁时,我已然是个出版过两个短篇小说集和一部长篇小说的文学工作者了。因此,可以这么说:北京是孕育我文学生命的摇篮。

    1957年由于被错划为“右派”,我和妻子双双离开北京。二十一年之后,1977年初,我重新回到北京时,已经不再年轻,而是满面皱纹的中年人了。额头上一道道皱纹里既记载着风霜雨雪的跋涉之苦,也深藏了生活无穷尽的创作财富。从家庭的变迁来看,我几乎成了北京的赤贫:书,统统丢光、烧光;床,只剩下了一张;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搭起了上下铺,老少三代四口人,挤在这窄小的空间生活。从我所经历的坎坷生活来看,我又无限富有,因为我已经感到生活像地火岩浆般地在我胸中奔涌,这是文学创作井喷的前兆。当我提起笔来伏案灯下时,作品一发而不可收。我以监狱和劳改生活为背景,开始了“大墙文学”的创作。

    1979年冬天,全国第四次文代会在北京召开时,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曾到我那间斗室拍下了几个镜头。低矮的小屋(这间小屋在“文革”前是京剧演员杜近芳保姆住的房子),檐下堆着乱葱以及蜂窝煤一类的杂什,旁边靠着一辆50年代的破车(这车是我在农场就业后买的,我舍不得扔在山西,把它带回了北京),桌子上散乱地摊着一张张稿纸。我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笔尖在稿纸上奔驰。当时我正写着一部悲剧色彩极浓的中篇小说——《遗落在海滩的脚印》。

    初回北京的日子,我首先寻找的是昔日的朋友。刘绍棠和我在困顿的岁月里没有失去过联系,用不着去叩门。然而当我敲开右安门大街邓友梅的楼房门时,邓友梅却惊愕地看了我好半天,说:“你……你……是周铁生吧!”能怪他张冠李戴吗?二十多年的阔别,时间老人在每个人头上抚摸了一下,青春的容颜褪尽,黑发中出现了银丝。有一天,我在一张破木条做成的小桌上吃晚饭,突然邵燕祥来了,他身后走着一个和他身材高矮相似,但比他消瘦许多的中年人。他进门就带来一股膻气。“啊!你是王蒙!”这正是下放新疆的王蒙回来了。

    时正残冬,矮檐上的冰凌融化成滴滴雪水,我们在滴滴答答的春的讯息中,坐在小板凳上举杯畅饮。

    “不容易!”燕祥说。

    “但到底熬过来了!”我说。

    “为我们的小平同志干杯!”王蒙举着酒杯说。

    那天,我们吃的是大米粥、烙饼,桌上并没有什么酒菜,但辣辣的“二锅头”,却喝下去大半瓶。

    北京!曾经养育了我们的母亲!1979年的早春,我们这些浪子重新聚首于北京。有时间去逛王府井吗?有时间去雍和宫、天坛、定陵松弛一下神经吗?到今天我还没有光临过这些旅游点一饱眼福!许多近在咫尺的东西,我们没工夫光顾;那些远到天际的回忆却纷至沓来。于是,我写!我写!写“伤痕”,写“反思”,写祖国50年代的蓝天,写祖国严冬时节的飘雪落叶。写黑暗、写光明,写弱者、写强者。不管笔锋如何犀利,都是赤子之心的呼声。

    回首一望,几年来能写出近三百万字的作品,这完全借助于春风催生。1983年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我的入党志愿书上写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和我的血肉相关。因为我们是极左路线的受害者,对三中全会的精神体会最深……”

    北京是可爱的。北京的作家也是可爱的。

    这不仅仅因为它是一支具有创作才能的文学队伍,更是一支素质坚韧的作家队伍。我虽因工作需要离开北京作协,但我的精灵仍在长安大街和天安门广场游荡。

    1986年8月6日

    [白天鹅的记忆]

    来到南方,是不是因为这座城市有个白天鹅宾馆?头一夜,我就梦见了曾见过的四只白天鹅。

    1964年,我在一个劳改农场改造,第一次见到那天性驯良、美如天使的水禽动物,是在劳改队大队部的葡萄架下。我隔着铁丝网,神往地望着白天鹅那一身洁白的羽翼,心里不禁自问:蓝天才是它们的故乡,江河湖泊才是它们诗的天堂,它们来这儿干什么?还摆出一副悠然自得、闲庭信步的架势!

    飞吧,我的天使!这儿是囚笼,不该是你漫步的地方;露珠闪光,水草凄迷的青青河畔,是你的群落,那儿有你的家族,为什么你要眷恋这个鬼地方呢?

    后来,我知道了:原来这两只天鹅是被主人剪去了一圈欲飞的翅膀。它们来自天苍苍野茫茫的东北大草甸子——兴凯湖,那儿的劳改农场捕获了它们,场长从兴凯湖调往我们所在劳改农场时,把这“姊妹俩”也装进囚笼,像携带仆从眷属那般,把它们迁移到这个地盘上来了。

    使我忧伤的是,随着生存环境的改变,它们天性中的善良也被岁月的流光噬食掉了,使这天使般的两姊妹,只剩下天鹅的形态与仪表。有一次,我到劳改队办公室去请示什么事情,当我穿过葡萄架时,那两姊妹竟然拍打着仅存的短短翅膀,对我发动了突然袭击。

    一只对我嘎嘎狂叫,神态犹如家狗般凶猛。

    一只用嘴叼住我的褴褛的衣袖,撕扯下我袖口的一缕布条。我挣扎着,奔跑着,待我逃出葡萄架,惊魂初定之后,留给我的是满腹的狐疑:

    “这还是天鹅吗?”

    “这是两条腿的狗?”

    “这不是黑狗、灰狗、黄狗,这是被异化了长翅膀的白狗!”

    20世纪50年代中期,当我还是个青年作家的时候去过东北三江平原。那儿块块沼泽,如同大翡翠中镶嵌着的一块块宝石;白天鹅在那野花盛开的水泊旁,交颈而视,合翼而眠。那姿态像是无数下凡的安琪儿。在这美丽的群落中,总有一个“哨兵”站岗,它们警惕人类,它们警惕枪口,它们警惕秃鹰,它们警惕野兽。它们从不惊扰邻居,它们从不吞噬同类,它们从不以鸟类王国皇后自居,它们从不趾高气扬,自喻为“羊群中的骆驼”。

    据萝北草原一个猎人告诉我,他从不捕杀白天鹅。他说此种鸟类不仅羽毛似雪,还有代其他鸟类孵化幼鸟的本能。有的“娘”把“娃儿”生下后,一扑棱翅膀飞了。白天鹅则扮演“娘”的角色,把其他鸟类家族的后代孵化出来。群居草原和与囚徒为伍的白天鹅,反差如此之大,简直令人吃惊!仔细想想,似乎从中发现了一点道理。地壳喷出炽热的岩浆可以造山,磨盘眼里流出的粮食可以碾成粉面,美丽的安琪儿,在主人驯化喂养以及囚徒们的挑逗凌辱之下,就不能改变它那善良的灵魂吗?它最初是出于生存本能的反抗,久而久之就把人类视若顽敌,见了脖子上驮着脑袋的人,就首先对其进行袭击!

    过了年把光景,一群白天鹅在春日北返,它们在天空中发现了两个同族,便久久徘徊不去。徘徊良久之后,终于有两只飞落下来,大概是想来叙叙手足之情。但它们刚刚落地,两只在囚笼里生活的天鹅,则像凶神一般,与看望它们的两只天鹅,摆出武斗架势。飞下来的天鹅鸣叫着说着天鹅家族才懂的语言,但这两只“地鹅”,则已完全丧失了天鹅家族的一切属性,将飞来的兄弟姐妹,叼下来一团团白色绒毛。飞来的两只白天鹅历经惊愕之后,终于起飞了。但这时猎枪响了,这对来探望家族兄弟的美丽天使,双双从天空中坠落下来!

    枪声惊醒了我的梦,于是我想起了文学的使命。

    善与恶,生与死,以及善恶生死之间的扭曲变形,或许都是作家应当涉猎的文学领域。当时我们还不知道生态环境对人类生活的重要,也不太懂人类和自然的相互依存的鱼水关系;于是,文学的使命之一,就是在历史中审视自己的愚昧。

    1991年5月5日于广州

    [磨合的掌纹]

    我不是在玩弄手相,捕捉什么命运的玄机,而是在我纵横交错的手纹中,查找磨合在我掌心中的另一个人的掌纹。他是冒着“十二级台风”,恢复我人的尊严的第一个人——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布尔什维克。

    他官职不高,只是一个小地区的文联主席;他其貌不扬,光头赤脚(冬天有时也不穿袜子),骂人的口头禅中,常离不开一个“球”。可是就是这位无产者(死后全部遗产,只有两元几角钱和两大箱书),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年月会同山西作协李国涛及段杏绵等同志,硬是把我从劳改农场挖出来,还给了我1957年就扔掉了的笔。当我初次被召见,去和他见面时,他那只宽而厚的巨大手掌,把我的手握得那么紧,铁钳子般的力量,似在传递着“四人帮”年代不能吐出唇舌的万语千言。我先是忐忑不安,颇有“刘姥姥走进大观园”的心情,待我理解了这片罕世珍情,我们“紧紧一握”,他掌心的手纹就镶嵌进了我的掌纹之中。他的名字叫郑怀礼。

    事后我在那间小小的创作室里曾询问过这位前辈。他敞开心扉对我说:“看着糟蹋人才,心疼!咱们素昧平生,毫无个人交际,我这样做是出于公心,出于党性的召唤!”

    “您不会因为我而背黑锅吗?”我替郑老着想。

    “都考虑那些,宋朝会出黑老包吗?”八字眉倒挂,嗓门豁亮,又是满口老西的乡音,使我想起了宋代另一贤臣寇准。“我吃亏不少了,所以从1938年代理县委书记到现在,帽翅儿也没大上一圈。”说罢,哈哈大笑,抖搂出他一肚子的侠胆豪肠。

    拯救我于冰雪炭途,我自然心里充满感激。感激之余,不禁对世态炎凉百感丛生:在我落难之后,许多亲朋好友,都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沦为囚徒的我,连萍水相逢的机缘都未曾有过的学长郑怀礼,却冒丢官之危,将我这颗半枯萎的种子,还原于沃土之中;千古文苑,有过这样的佳话吗?

    后来从临汾地区文联的同事中知道,郑老是根硬骨头,1941年夏他曾被日寇抓走,上绑、吊梁、老虎凳、辣椒水……都没使他屈服。此外他还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他那间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两只装书破木箱的办公室里,悬挂着一幅画家送给他的幽默画。画面上画的是只有豆腐干高的武大郎,身穿宋代店家装束,在店门端坐。画旁有两句民间谚语——武大郎开店,比我高的莫进来。

    我笑问郑老:“为什么要挂这幅画?”

    他说:“它是一种反义。咱把它当作一面镜子,时刻提醒自己,要奖掖后进;让年轻而有文艺才能的同志,一个个走进咱地区的文艺机关里。后人总该超过前人,否则社会就难以发展,文学就难以飞跃!咱这老革命豁达知趣,绝不当年轻人的路障和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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