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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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谌容有意要冲淡这种略显沉重的气氛,还是看我木讷老实,她又突然对我提出了另一个要求:“维熙,冰心老人培育了几代人,你今天应该代表这几代人,给冰心老人磕头谢恩。怎么样,大家同意不同意?”冰心老人已然从沙发上半站起身子,想阻拦这件事,我则义无反顾地伏身于地,向冰心一连叩了四个响头。当我站起身来,对神情不安的冰心老人说:“我平日不会点头哈腰,给你磕头是我心甘情愿的。”当天,我身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下跪叩头十分不便,但我还是给我尊敬的文学之母以古老的磕头仪式,祝贺了她的九十岁生日。

    事后,冰心的外孙陈刚两次到我家里来,为我拍照时(他是摄影爱好者)对我说:“我外婆说起您给她磕头的事儿就笑。她说您没有文坛中的华而不实。”我想,我与老人日常接触不多,老人对我有这种认知,很可能是我给老人磕头留下的直观印象太深之故。大概也是90年代初期,龙应台从德国来京,要我陪同她去萧乾先生家里看望萧乾先生。未曾料到的是,萧乾先生那天又风趣地谈起我给冰心磕头一事。他说时尚文坛中多了轻飘,少了沉淀;在敢于讲真话的作家中,我算是其中的一个。他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印象(事前,萧乾先生曾特意为《走向混沌》给我寄来一封感伤的信),是冰心老人读过《走向混沌》后,对他说起过的感慨。

    我想,能有冰心老人的这样一句心语,也就够了。这次老人走了,出于文中开篇时提及的那些原因,我没能给老人送上一朵红玫瑰;但我有朝一日,会到她老人家的墓碑前去再次磕头。

    1999年4月于北京

    [难忘的两个瞬间]

    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岁了。其间,虽然我有五分之二的时间去承受那不公正的惩罚性劳改,但是在这五十年中,我仍然有着不少美丽的回忆——其中的两次感情高峰是我终生难以忘怀并无法淡化忘却的。

    头一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950年10月1日。那年我十七岁,在北京师范学校读一年级,可以说是个刚刚迈入青春门槛的毛头小伙。虽说我的年纪不大,但对旧社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凉画面,有着极深的感知。我是少年时代从农村进入北京的,给我当时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走街串巷的大粪车。有一次,几个北京恶少,在我住的玉皇阁夹道,拔掉了粪车后的木塞,多半车大粪汤子,流淌在我姥姥家门口。两名巡警闻讯赶来,一手捂着鼻子,另只手用枪托殴打那个拉粪车的老人。我是隔着门缝看这幕人间悲剧的,从而记住了解放前流传于北京的那支歌:“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的声音都跟着它起,前门叫卖菜,后门叫卖米……”

    当然,让我痛恨旧中国的不只是粪车事件。它的腐败,它的无能,它的千疮百孔,它的遍体鳞伤……都使我这个初涉人世的少年,感到透心的冰冷。加上我幼小年代读的一些文学作品中,人道主义中真善美对我的熏陶,我对头戴大皮帽子进入北京城的人民解放军,是充满了敬爱之情的。因而,那年在十月一日国庆游行的前夜,我激动得夜不成眠。凌晨2点,游行集合的电铃声响了,我随着学校的游行大队,从西城官园步行到东城南长街待命。直到上午10点,学校的队伍才混同其他各路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天安门。我们走在远离天安门的南侧,因而不得不跳着蹦着向毛泽东遥望,在高呼“毛主席万岁”之际,脸上已然热泪横流。

    眼泪有两种:一种是悲伤的泪水,另一种是喜悦的泪水。儿时,与小伙伴们嬉戏时,不知抹过多少次眼泪,可是那些泪水,都是为受了委屈而流。由于亢奋至极而泪雨纷飞,怕是我从幼年到青年时代仅有的一次——那就是在国庆节的游行队伍里的泪雨纷飞。我至今仍然十分珍惜那次的泪落,因为那一滴滴晶莹的泪水,都是从我心泉里流淌出来的无字诗章——尽管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一篇文章问世,但是我的文学生命,是在那一天孕生的。在1950年北京的《新民报》副刊上,开始出现了我倾吐的赤子儿歌。之后,在《光明日报》特别是《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上,我踏上了文学的起跑线。

    是云雀?

    是百灵?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的纯真年代。当时除了对文学的挚爱之外,我还是学校篮球代表队的前锋。篮球队的队名是我起的,名字叫作“赤子群”,这个名字被印在背心上,到其他学校去“南征北战”。我想,用不着多说什么了,这个球队的队名,就是我内心的一幅精神肖像写生。我之所以在这里提及这件往事,因为其中曾引发出一个我难以忘怀的往事:有一天,学校里过问了“赤子群”这个名字,过问的含意不外是因为它太超然了;球队队长兼学生会主席孙玉华,曾向我转达了校方的意见。从此以后,“赤子群”便消失了,被更换上千篇一律的名字。

    当时,我的心情不太愉快。但也仅仅是瞬间的失欢而已。但是当今天我回首往事时,咀嚼出我当时已然有了不妙的前兆。生活不仅仅是文学的孟浪,更不是诗的基因组合成的华章,生活中还有撕裂和干预它的强力——那就是我当时并不理解的政治和隶属于政治的共性。用显微镜看看当年的往事,好像能够找到我1957年厄运的蛛丝马迹了——尽管我曾为她的孕生喜泪横流,并为之雀跃欢呼……

    我的第二次感情高峰,是新中国成立二十七年之后的事情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1976年10月上旬的一个夜晚,我正在伍姓湖劳改农场的一间窑洞里,统计着“同类”们当天的劳动成果。突然从临汾来商调我去该市文联工作的苏家栋同志,出现在我的窑洞里。他是为调我离开劳改单位而来的,我当然为此而高兴,因为我终于要重新拿起笔来耕作了。但这并不是我感情冲动的高峰,中国历史还处于冰冻时期,即便是我从此结束劳改生活,也仅是不幸中的一个幸运者——中国大地上的众多血肉生灵,还处于噩梦之中。走了我一个,并不代表冰河解冻,春光已普照在千家万户的窗棂。就在我与苏家栋谈及未来工作之际,我的同窗王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把酒瓶往我的桌上狠狠地一蹾,不顾旁边还有外来的客人,纵情地对我喊道:“喝酒!今天来个一醉方休。”

    我愣住了——是不是王臻又犯了疯癫症?他过去曾自杀三次而未遂。第一次自杀是在青岛返回天津的客轮甲板上,第二次与第三次都是在浙江的富春江上。算他命硬,三死而不死,我们都叫他阎王爷拒收的“济癫僧”。临汾来的客人,面对这个20世纪的活济公,更是不知所措,惊奇地盯望着我的这位同窗,不知该如何表态是好。没有办法,我只好对他说:“我们正在谈正事,要喝酒明天我陪你。行吗?”

    他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你们知道吗,王、张、江、姚给抓起来了,这天大的喜事,为什么还要等待明天?”

    最初,我们还不知其所云。历经片刻的死寂之后,连临汾来的老苏,都被他的话震惊了。这间窑洞太小,这个消息太大,致使我们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恢复了人态。我警告王臻,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事情,如果是谣言,传谣的后果是要上断头台的。王臻一边用牙咬开酒瓶盖子,一边认真地说:“这群龟孙,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该他妈的跟咱们换换班,到监狱里来了。”之后,他告诉我和老苏,农场职工队有人听了“美国之音”,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儿了。说到最后,王臻一边往茶杯里倒酒,一边对我俩说道:“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信这事是真的。物极必反,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名言。”

    我虽然也相信这一天必然到来,可没想到日子来得那么快。再说,旁边还有个外来的客人老苏,人家的身份是个干部,与我们这些“牛鬼蛇神”,不是一个窝里虫儿,这个活济公一下把天捅了个窟窿,送来这么一个消息,我该怎么表示心态才好呢?大概是老苏看穿了我的心思,便直接朝那桌上的酒杯走去,把杯子端在手里对王臻说道:“想不到你们这儿的消息,比社会上来得还快。我相信这绝不是空穴来风,是到他们下油锅的时候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为了庆祝王、张、江、姚连窝端,我先喝了这杯酒。”说着一扬脖,把半杯酒倒进了嘴里。

    这是我历经的第二个感情巅峰。不同于第一次国庆游行时泪雨纷飞的是,我被生活磨砺得死了心里的泪泉,再没有眼泪洗面的场景。为庆祝这些政治恶棍的覆灭,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点着了窑洞里的炉火,拿出几个鸡蛋来下锅。好在当时我已是快要飞出笼子的一只鸟儿,队长不再过问我的事情,我们三个不同身份的知识分子,一边喝酒一边痛骂祸国殃民的丑类,直到第二天凌晨。王臻能喝,老苏善饮,我又从来与酒没有绝缘——我们三个人喝了一瓶半白酒,直到感到飘飘然才停杯睡去。

    三年之后——中国的历史新时期到来了。

    当然,给了我丰富营养的还是那更多的无数个瞬间的组合。它们组合成五十年的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就是这些日日夜夜,圆了我少年时代的文学梦想。我想用昔日一个名叫曹尔驷的友人题赠的扇面诗,作为本文的收尾。诗曰:

    何须惆怅惜春迟

    二度梅开花满枝

    昔日霜尘化诗雨

    朝花何妨到夕拾

    流水落花红颜去

    沧桑历尽大道直

    唯求肝胆如冰雪

    放眼山花烂漫时

    我想,这不仅是我个人的肖像画,中国的过去和未来也都蕴藏其中了。

    1999年6月28日于北京

    [书斋逸事]

    [一]

    我的书斋,没有别号。古代的书香门第,宅有斋名,人有别号。直到我的父辈人,还一直沿袭着从氏祖传家风,父亲本是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理工科的,本名从荫檀,却有个字“紫梓”的大号。叔叔当年是在辅仁大学学文的,当然就更不能例外了,他本名叫从荫芬,但在40年代的天津《大公报》副刊上,发表一些模仿“白朗宁”夫人新潮的十四行诗的诗作时,却总用其别号“陆人”的署名。中国古文化的胎记,传到了我这代人,算是“断电”了。

    前几年,文怀沙老人来我家做客时,与我聊起家史,他说我的书斋也应有个名字,根据我个人的经历,叫“听风居”为好。同时,他给我起了个“微曦”的别名。文老引经据典地说出不少的依据,听起来都能自成方圆。他说“微曦”二字不仅与“维熙”谐音,还代表着死而复生、又一轮朝阳升起的意思。至于“听风居”的斋号,完全挺符合我那条“路曼曼兮”的囚徒生涯,稿尾签署上这个斋号,则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当时,我虽对老人表示了真诚的谢意,但是事后并没有兑现文老的馈赠。之所以如此,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出于我不喜欢现代的乐章里,夹杂着古代曲牌的音符之故吧!我已然是黄昏斜阳年纪,以初升的朝阳自喻,有孟浪过度之嫌;“听风居”的斋名虽然与我的生活十分贴切,可是中国知识分子走过历史泥泞之路的人太多了,索性作罢。

    尽管如此,我不能不认知怀沙老人的古文底蕴深厚。“听风居”的斋名,就起得十分得体。风是什么?它原本是天宇间的自然产物,记得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曾与几个文友踏浪南海西沙,在一个方圆不到两公里的“鸟岛”上,我曾读到过守岛战士写在黑板上的一首诗,标题就叫《风》:

    什么是风

    什么是风

    它来无影

    去也无踪

    小草低头

    大树鞠躬

    海浪翻卷

    那就是风

    当时,我十分为这首小诗动容。我想那是守岛战士不断接受台风洗礼而抒发的内心感触。他写的风,与昔日中国土地上的政治台风,有着绝对的相似,这首小诗给我的感触也最深。如果把这首小诗寓以社会内涵,很自然地让人记起了1957年的反右,“文革”时代风的绝对声威。小草可以喻为庶民百姓,大树可以喻为高层百官,在那怪诞的暗夜,不都一起低头弯腰了吗?!以此小诗的巨大容量,来丈量文老给我起的斋号,也可算是天衣无缝,完美至极。更何况我写的一个个悲情故事,大都是与中国的“季候风”密不可分呢!

    我生性木讷,可能是我谢绝斋名的根本原因。我喜欢默默耕耘的牛,而不喜欢斗牛场上的牛。我想,如果标上一个斋号,如同以前的酒店前挂上一个酒幌那般,只起个招牌的作用——读者从来不关注你的文学招牌,而关注你的酒味是否醇正。因而,我愧对文老的一片诚心了。

    这是有关书斋的一段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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