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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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笑声中,明之开心多了,他几杯酒下肚后,明显地流露出感伤的醉意。他毫不掩饰地对我顺利过关表示了嫉妒之情。他说:“登科,维熙这家伙,命怎么就这么好呢!在国际作家周活动的草坪上,那个金发赤脚的少女,怎么就尾随着他转,跟他没完没了地说笑,竟然把我们俩视为乌有!再说他过海关吧,怎么又受到女海关的优待,几乎没有例行公事,就开绿灯放行了!我……我他妈的成了‘火中鸡’,他小子倒是一条‘水中鱼’!”

    登科也对此愤然不平:“坦白道来,你小子有什么诀窍,总受女性青睐呢!”

    我真是无法回答两位长兄对我的盘诘。在澳洲两位老兄都是西装革履,唯我穿着一身中山装,可谓土小子一个。但是我用沉默是应对不了这场面的,因为连在场的肖马和俞平夫妇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运了运气,回答说:“大概人家看见穿‘毛服’的,感到新鲜、刺激的缘故吧!比如那个金发女孩一直用英语说‘毛服’比西服好看。当然啦,我的相貌可能比两位老兄长得福气一点,按相术上说,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可以纳入吉人天相的范畴。可是你们二位老兄不要忘记,我在‘大墙’里蹲了二十年,那儿可是个没有女性的男儿国。是不是老天爷怜惜我这条光棍,现在要给我点额外的补偿?”

    苏晨、士非以及肖马和俞平,都为此而开心地大笑起来。但是登科、明之没笑,他俩用审视劳改犯那般的目光看了我好一会儿,登科发言道:“难道维熙应了《易经》上说的,祸就是福,福就是祸;在维熙身上体现了‘阴阳倒转’?”

    士非站出来为我打抱不平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俩前半生风光的时候,维熙在干什么?在矿山底下挖煤,当劳改的煤黑子;在砖窑里烧砖,当制砖的劳改犯。我劝二位心理平衡一点,不然的话让二位老兄,下半辈子进‘大墙’二十年。怎么样?”

    明之连连苦笑不言。

    登科摇头说:“那不如让我现在就挨一枪哩!”

    “行了,人生祸福无常。难得几位路过广州,咱们喝个一醉方休!”士非举起了酒杯。

    之后,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交杯时的欢言笑语了。在劳改时,我就常喝六角钱一瓶的劣质白薯干酒,以抵御严冬之奇寒。当此畅饮国酒茅台之际,当然放开了肚皮——加上朋友们重提我昔日往事,勾起了二十年苦海泅渡的叠影,因而我很快就在畅饮中找不到北了——醉倒在中国的南大门羊城。事后士非才告诉我,是他和苏晨把我架回卧室的,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由于我酒醉得迟迟不醒,苏晨和士非又为我去机场更改返程机票的时间。十八年后,拾此羊城旧事,一是纪念我从“鬼”还原成人之后的第一次大醉,二为答谢羊城友人的一片挚情。

    2000年6月于北京

    [燕子矶怀古]

    几年前中秋佳节滞留于南京时,本想去看看秦淮河的。但不巧的是沿岸正在装修,河边上站满了脚手架,因而难觅秦淮河的古韵风情;于是我另做了选择,在八月十五的黄昏时分,与友人登上了长江之畔的燕子矶。之所以选择了黄昏,而不是早晨——我希望在那儿能看上一眼明月照长江的风景,以不负一年一度的中秋。

    昔日,我从重庆朝天门登船沿长江而下时,在客轮上曾为南京的燕子矶而动容。燕子矶不算高,它三面临水,一边靠岸,像兀立于江边的一个石岛;石岛中间凹陷两边上扬,状若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故而得名燕子矶。它在万里长江上有“第一矶”之美称,因而当客船驶过此矶石时,船上旅客无不翘首相望。当时我就立下宏愿,如有机会在南京驻足,当去秦淮河和燕子矶访古抒怀——因为史书中记载:康熙、亁隆在巡视江南时,都曾在这儿放舟戏水;诗仙李白留下误把南京燕子矶下的长江当成酒泉之传说。传说中的李白,在燕子矶醉酒之时,要跳进长江中扚酒,被共饮的友人拉住了衣襟。从此,李白饮酒时坐着的那块石头,得名“酒樽石”。

    可是当黄昏时分,我们攀登上矶石时,这种孟浪情怀却被一扫而光。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块高高的石碑,耸立矶石之畔。走近碑前一看,这是南京大屠杀的受难者的纪念碑,碑前摆放着后人缅怀前人、追思历史的各色鲜花。历史记载,1937年的12月13日,日本攻占南京之后,开始了血腥的屠城。在三十多万死难者中间,有五万多死于燕子矶下的冤魂。当时,这些如惊弓之鸟的平民百姓,想从燕子矶登船北渡过江,以逃离日本人的屠城之劫;但没有想到的是,受到日本江中舰艇的拦截。他们用机枪疯狂地向这些渡江之舟扫射,结果是几万国人的鲜血,染红了燕子矶下滔滔的长江水。

    离开大屠杀纪念碑后,我的内心并没轻松下来——因为我们登上矶石的另一翼时,又看见一块劝诫碑。此碑并不太高,碑文上边刻着“想一想,死不得”六个扎眼的大字。友人告诉我,这是我国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20世纪20年代在晓庄师范任教时的题字。不用友人赘言,我也猜想得出来:旧中国因贫穷落后,人的生命轻如草芥,一些人因厌世而寻绝路,这儿无疑是个不错的地方,只要登上矶石,闭上双眼身子向后一仰,便跌入波涛滚滚的长江之中了。

    真是事与愿违,我本来想来这儿潇洒一番的,想不到被这两块石碑搅得心烦意乱。奈何?这是中国历史刻在燕子矶上的悲怆影像。

    友人见我面色沉郁,忙把我从劝诫碑旁拉开,让我登上矶石巅峰,波涛滚滚的长江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此时,正值落日西沉,霞光染红了宽宽的江面,客轮、游船、挖沙船、捕鱼船,同时穿梭于火红的长江之上。其中最令人心动的,是燕子矶下一艘供游人游览长江的快艇,正像脱弦之箭驶向了江心。艇尾留下长长的水纹,搅碎了映在江水中的晚霞;艇上两个身穿橘红色救生衣的年轻人,看见了站在矶石峰顶上的我们,便挥动起手臂连连向我们招手致意。待我俩以手臂回应时,那艘快艇已然沿江远去。在大大小小的船只中,它如同一只远飞的小小萤火虫,跳跃飞舞于长江之中,直到它的身影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但是当快艇消失之后,那江心中跳跃着的火红晚霞又如同浓郁的血色一般,立刻淹没了我的心田。之所以如此,是那长江中的血色让我联想起了昨天登雨花台时,看见的那座烈士纪念碑。有那么多中华巾帼须眉的血肉之躯,为了缔造新中国前仆后继走向断头台。加上日本屠城金陵,南京可以称得上中国都市中的一座悲情城市。这是国人都知道的事情。还有一些国人并不知道的悲情往事,也发生在南京:1970年7月,“文革”进入疯狂年代,与我同在一条大炕上睡过觉,与我同时修理一个地球的四个“老右”,为了生计到南京来谋生时,也被当成“反革命”枪毙于南京了。他们的名字是:姚祖彝、王同竹、孙本桥、陆鲁山。昔日他们分别来自北京燕京大学、北京轻工业学院、武汉大学和北京农业大学,但在1970年的南京,却成了缥缈于天际的冤魂。虽然到了1980年,法院一纸告示宣布为“错判”,但人已然不能死而复生,而是化作中国当代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朵浪花……

    古人留下“见景生情”这句古语,真是千真万确。中秋节之前,我与南京文学界的友人陈辽、赵本夫、徐兆淮、毕飞宇,欢聚于江宁的翠屏山宾馆时,还沉溺于畅饮之中;今天燕子矶上的两块历史碑石——特别是想起了昔日四个“同窗”的冤魂,让我全然死了游兴,如同一个陷入人生迷宫的行者,久久找不到迷宫的出口。陪同我来燕子矶的友人,听我讲述了四个难友的往事之后,也被我的心绪所感染,他匆匆到花店里买回来几束鲜花,有红色的玫瑰,有银色的百合……他说:“中国这棵参天大树,它每个成长年轮中都蕴藏着英灵的形影;让我们在这中秋佳节,用鲜花祭祀我们远古和近代的英魂吧!”我们没有把鲜花置于历史纪念碑前,而是登上了燕子矶的制高点,站在诗仙李白醉饮的樽石上,让一束束鲜花变成纷飞的花雨,撒进了滚滚东流的长江……

    2010年初忆旧于书斋

    [凝视“4·21”的国旗]

    今年4月21日,为哀悼青海玉树大地震中的死难者,天安门的国旗降了半旗。与此同时,我国各地以及驻外使领馆,也都降下半旗以志对大地震中遇难同胞的祭悼。

    在中国历史的刻度盘上,两年前的汶川大地震后,中国国旗曾为之降旗志哀;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二次为国难降半旗——这是国家里程碑式的进步。笔者所以这么说,是有着许多佐证的。1976年死亡了二十四万多人的唐山大地震,震惊了整个世界。这个历史变化,其精神内涵十分丰厚,那就是进入改革开放年代之后,“以人为本”的情怀正在得到有力的提升。道理十分简单:十三亿国人是织成五星红旗的条条纤维,因而人民应该永远是国家的主宰。

    在时间的经纬中,五星红旗有过降半旗的日子,那是国家重要领导人亡故之时,下半旗志哀。这些中华英才缔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新中国成立之后是国家的顶梁柱,对一个国家吉祥祸福有决定性影响,当他们辞世时,用降半旗志哀是情理中的事情。但这只是国体的一翼,另一翼则是国家的主体(十三亿百姓)。这两次降半旗志哀得到了具体的体现,画出了人性的全圆;因为人与人之间,无论尊贵与贫贱,生命同样可贵,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这是中国改革发展的巨大进步。

    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我出访美国时,在白宫前的草坪上,突然发现星条旗降了半旗。我不知道美国发生了什么大事,经过询问才知道是为十几个为扑灭山火而牺牲的消防队员而志哀。按着当时国人的逻辑思维,似觉难于理解。但当我和同时出访的友人吉狄马加深入探寻这一问题时,却发现我们的思维定式是有悖于崇高人道精神的。因而归国后,我曾在上海的《新民晚报》上,发表了《感悟国旗》的文章,述说国旗不仅代表着国家的尊严,还应该是至高无上的人道主义的象征。

    当4月21日,我在电视中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缓缓降下半旗的时刻,当真两眼涌出了热泪。再看看全国各地面对国旗垂首哀思的场面,那是国人凝聚力的凸显,更是中国国威升腾的标志。之所以有如此的感受,实因唐山大地震对我冲击波太大:我的故乡在唐山地区,1981年北京作家出访唐山时,虽然历经了五年时间,城市依然一片狼藉。记得与我同行的长者作家萧军,曾愤然地对我说:“为什么拒绝国际救助?!”我说:“仅此一举,怕是使许多伤者失去了生还的机会。”我们为此而感伤不已。

    从唐山归来,我查阅了中国的地震史料,从中知道了中国大地震的残酷和无力。其中记忆深刻的是,1933年发生在四川叠溪城的七点五级地震,几分钟之内叠溪城连同城外的二十多个村寨全部化为废墟,受灾者中无生还的记录(我1933年出生,因而牢牢记住了这次灾难)。前年与其为邻的四川汶川发生了八级地震,其震级比其更甚,但是在政府的有力抢救行为中,几千名埋在废墟下的同胞脱险,上万的伤者获救——更令人惊奇的是,一个名叫马元江的三十一岁男子,在地下被埋了一百七十九个小时(七天七夜零十一小时),居然被无畏的救援人员救出了死亡之谷。这次青海玉树大地震,全国各界人士特别是身穿国防绿的军警部队,再次显示了无私无畏的果敢精神,不仅抢救出八十多岁的老人,还抢救出临产的孕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玉树震区海拔四千多米,其抢救之艰难程度,在世界救灾史上,怕也属于绝无仅有了。因而我们向那些创造生命奇迹的人,致以最最崇高的敬意。

    凝视“4·21”降半旗的国旗,国人无不为之心动——因为那是一面体现着中华民族永生和人性得到了升华的国旗。

    2010年5月

    [黎明悄语]

    [上]

    人世间的低声悄语,可以分为多种:有留守亲人对远行者的叮咛,有青春儿女之间的痴情呢喃——但是时代里还有另一类“悄悄话”,虽然话音也是轻如落叶,但是其内成分有着黄金般的含量,让人永生无法忘却。

    记得,那是在1976年的秋天,我当时身在山西永济监狱三中队,身份还是个没有解禁的右派囚徒。一个周日,我奉命骑着自行车去买纸笔(我当时任劳改队的统计员),当我从县文具店里买完纸笔,因为那儿地靠黄河风陵渡,便想借机骑车去看看母亲河,以舒解心情的惆怅。当我走出文具店,跳上自行车路过火车站的时候,后边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我的自行车后座。我扭头一看,是从北京探亲归来的“同类”阮祖泉。他肩上背着沉甸甸的背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是想让我驮他回队。

    开始我有点沮丧,因为去风陵渡散心的愿望泡汤了;但老阮是个正在办理“保外就医”的重病号,县城离监号有三十里,让他从县城徒步走回到劳改队去,我又于心不忍。于是我立刻掉转车把,准备驮他一起“打道回府”。但他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急于爬上自行车的后座。

    我说:“老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丢在火车上了?”

    他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回答我:“没丢什么,只是魂儿吓得出壳了。”

    “此话怎讲?”我不解其意地望着他,“遇到小偷了?”

    “没有碰上‘佛爷’(小偷的代称),我的耳朵倒是当了一回‘佛爷’。”他说,“我穿过软卧车厢时,听到两个身穿军官服的军人,在轻声说……说……什么把……把……”

    我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变成结巴磕子了,是不是你的病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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