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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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话“剃头挑子”——关于新潮文学评论与刘心武和冯骥才的对话]

    [关于《剃头挑子》的记忆]

    小时候家居城关小镇,没有理发店,要想剃个和尚头什么的,只能靠走街串巷的剃头匠。剃头匠人千篇一律,都是肩头上挑着一个剃头挑子,一头是炭火铜盆,另一头是理发工具箱子。这种剃头模式之所以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有两个缘故:一、由于其设备简陋又不卫生,我五岁那年,剃头时被传染上了满头秃疮,县城的土郎中治不了这病,我不得不被送到北京(当时叫“北平”)的协和医院。那黄头发蓝眼珠的洋大夫,对顶在我头上的一片癞疮,采取了恶治的办法:他和一位护士把我身体固定在一把椅子上,用消过毒的刀片,一块块地割去板结在秃疮上的嘎巴,又用戴着胶手套的手,挤出疮里的脓水,手术足足做了有一个小时光景,才算完成了医疗过程。在这段时间内,我像挨宰的猪崽一般,尖厉地啼哭着并想挣脱那把木椅——因而剃头挑子留给我的恶劣记忆,我终生难忘。二、我之所以至今记得乡间剃头挑子的模样,还因流传于乡间的一句口头禅:“剃头挑子——一头热。”民间谚语流传久了,就有了超越时空的精神内涵,比如形容男女单相思一类的臆想,便常常引用这句十分形象的民谚。这句话放在本篇小文里,比男女的单相思的内涵要宏观博大得多了,它似乎囊括了东方某些文学评论家的心理癔症。

    [关于“剃头挑子”的对话之一]

    人物:笔者与刘心武

    时间:1994年10月

    “喂,心武老弟,我回来了。”

    “玩得怎么样?开心吗?”

    “还行。去了美加边境上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还途经美国大峡谷,去了赌城拉斯维加斯。”

    “没有试试手气,小玩一下?”

    “玩了。小赌怡情,大赌乱性。权且当作作家对另一种生活的感悟和体验吧!”我说,“老虎机受电脑指挥,咱斗不过它,吃了我几十美元。可是,美国人的智商,并不比咱中国人高,玩玩扑克牌‘21点’,电脑拿走的,我不仅从美国人手里拿了回来,还有几十美元的胜利战绩。”

    心武笑了一会儿:“你对美国文化,有了什么新的感悟?”

    “没有什么新的收获,不过我当真体验到东、西方文化的泾渭分明,简直难以找到它的汇合口。其实这是一个老话题了,历经时代的穿梭飞跃,依然像过去一样朦胧。”

    “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比如:我们翻译了美国那么多大手笔的作品,几乎爱好文学的中学生,都能说出福克纳什么的,至于海明威、杰克·伦敦……更是为众多文化人所熟知,但是中国文学在美国的译本寥寥无几,仿佛我们中国不曾有过大文豪似的。这种失衡,使我联想起很多有关文学的话题。”

    “不仅美国,这是整个西方文化面对中国当代文化显示出的一种骄矜。说穿了,这是一种不屑一顾的贵族心态的折光。”

    “你说得很对。比如你老弟,被西方邀请去出访,参加一个什么文学会议,或是某某作家,被邀请到某大学去客串一些日子讲学。往高里说,西方主流文化也仅仅是承认你的个人文学存在,而不是承认中国当代文学;往低里说,一些西方汉学家出于在西方的生存需要,有时必须请一些作家来当作一种他或她的学术装饰。伙计,对这种事,我们都很清醒,但不是文学界所有的名作家都有这份清醒。你说对不?”

    “对!对!我完全同意你的解析。”

    “中国文学的辐射,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曲里拐弯地向前踽踽而行。这是从世界的脊峰,鸟瞰到的东西方文化难以融合的实际状态。但是使我常常感到难堪的是,一些以新生代作家师友自居的时髦得不能再时髦的评论家,引用那么多‘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先锋’‘前卫’……以西方文化体系的模式框架,往抽屉里硬塞东方新生代作家的作品;不伦不类暂且扔在一边不说,简直使人看了觉得有点替他们汗颜,殊不知,西方主流文化的排他性,根本视你的整体为乌有,你却自作多情。这真是有点应了那句俗话‘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典故。”

    心武笑个不停:“问题叫你给说到根子上了。整体不在,皮毛焉存!我不知这一大批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对这些给作品贴上西方标签的评论家持何看法,我们看了觉得有些可笑和荒唐。这就像是商海中的某些中国产品,一旦贴了洋标签,就提高了价值一般。这一代青年作家自身无所谓,他们本来就不附于什么主义之内;问题的核心是那些在中国作品上非要贴上西方理论标签的评论家。

    “比方拉丁美洲的马尔克斯,他的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品《百年孤独》,写了家族六代人的生活和心路历程以及其民俗百态,相当震撼人心。但魔幻现实主义,也并非拉丁美洲所独有,蒲松龄写的《聊斋》长卷中,鬼亦人,人亦鬼;人人鬼鬼、鬼鬼人人;我们探讨其创作方法,不也是以魔幻隐喻当时现实社会生活的吗?先锋评论家们为什么不沿着我国古典艺术之博大精深,去研究其继承和发展的因果关系?再有,无论什么‘先锋’‘现代’,不管它的叙述方式、语言组合如何变化(作家力求出新,这是一种可贵的创造);但从艺术总体规范上去透视,不外体现为把具体变为抽象的模糊变术。这些东西,西方文化也不是始祖,从远古时期出土陶器上的人面鱼身的变形,直到汉代大将霍去病墓碑前的变形浮雕:如果张开西方人文哲学的口袋,完全可以把它装进‘现代’及‘先锋’的口袋之内。可惜,仅拿美国而言,当时还不是一个国家;你走进美国博物馆就能看到,他们许多文化收藏,都开始于美国的独立战争。老弟,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同样犯了西方世界的骄矜症?

    “不能否认,始自西方的工业革命,西方文化艺术有着它的飞跃。但问题在于我们的先锋评论家们,为什么不能以世界全局的眼光,来衡量中国当代文学;为什么割裂中国渊源已久的抽象艺术,而只用单一的西方模式来把中国当代文学装篓装筐呢?

    “媚外。然而人家却不理睬你的秋波。这是很可悲的,东、西方文化艺术接轨谈何容易,它跟上海大众汽车有限公司,引进德国的奔驰和奥迪汽车制造技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行了。我该去吃晚饭了。”

    我调侃地说:“你总不会认为‘三明治’比晓歌(心武夫人)烧的中国菜更好吃吧?!”

    [关于“剃头挑子”的对话之二]

    人物:笔者与冯骥才

    时间:1995年初春

    “喂,维熙老哥,为吗总不给我往天津打电话?”

    “交不起长途电话费。”

    “别哭穷,我不会跟老哥借钱的。最近我卖了一张画,卖了八千美元。”

    “你上税了没有?我可要上告天津税务局的。我告一次密,改变一下我的形象,向××兄学习两招儿。”

    “喂,说正经的吧,关于‘剃头挑子’的对谈文章,你我何时动笔?我想给上海《文学报》打个电话,请他们给咱俩留下版面。”

    “你他娘天天卖画卖画卖画的,快成画贩子了,哪会有心思关注文化和文学的事儿。是不是画画累了,拿我来消闲?”

    “别开玩笑,上次你谈及的‘剃头挑子’问题,我觉得是当前文学评论家的百相之一。心武赞同,我也举双手赞成。说句不客气的话,咱冯骥才走南闯北的,也走了世界的不少地方,要侃起西方文化来,有些评论家怕是只知其九牛一毛。可是也真他娘的邪了门了,媚洋的文学评论文章,当前能够满天飞,看来看去,不过是在‘主义’之间幽灵般穿梭,玩弄新名词的弯弯绕罢了。据我所知,这些年生活在西方世界的中国艺术家,有五六百人之多,以画界而论,除了在美国的陈逸飞,在石油大王哈默的支持下,在西方打开一方天地之外,剩下的画家,有才华的不少。有的投其所好,搞点政治功利艺术的短期行为,但多数被拒于西方主流文化大门之外,彷徨于艺术与商品的十字路口……

    “我在纽约见到了画家友人袁运生,并在他家里与他交谈了半天。他室内外堆满了绘画作品和雕塑,依我看都属上乘的艺术之作。他说他虽然身在异国他乡,绝不把艺术等同于商品,更不媚俗于西方时尚。临告别时,他送给我一只木雕的脚。这脚十分纤秀,像是一只东方美女之足,他所以送给我这件艺术品,因脚的中间是个凹心,可以当我吸烟用的烟缸。我始终没有把它当成投掷烟蒂的器皿,而是将其摆放在我的案头,一示友谊纪念,二戒我犯了‘一头热’的文学癔症。因为当今艺术虽附有了商品属性,但不等于商品。身在西方的画家袁运生尚且能坐怀不乱,身在东方的一个作家,似更应自洁自律自重。我们是要如饥似渴地了解西方文化,但目的是深化、完善和更新文学自身,绝非仅仅是为了拾其牙慧,而附庸于廉价的时尚。”

    “说得十分精彩。我大冯无论是应哪个国家之邀出访,都是堂堂的中国七尺男儿。他讲他的,我讲我的,不是我大冯向老兄吹牛,说起中国古典文学到当代文学来,把他们‘震’得一愣一愣的。若是没了这种筋骨,只会重复他们的人文哲学蓝本,那他娘的还算是中国作家吗?可是,为什么那些先锋的评论家,像断了脊梁似的,上演着中国的洋阿Q的角色!翻翻他们的文章,除了引证××××或×××西方译文之外,剩下的本事,就是贴洋商标,其实这是对一大批才华横溢的年轻作家创作的一种亵渎。不信,去问一下那些从生活里蹦出来、并写出惊人之作的年轻作家,他们的中枢神经里,有没有那些洋框框?他们只是玩着命地写中国的过去和现在,洋洋洒洒地一泻千里。”

    “你终于激动起来了?”

    “我早就想说这番话了。”

    “那就探讨得更深入一点吧!比如先锋派作家中的余华、格非。他们的处女作文集,是我主持一家出版社工作时出版的,这套书的名字叫‘文学新星丛书’。他们的作品追求意境,淡化或干脆否定小说情节:代替情节的往往是一连串闪光的生活碎片,但每个生活碎片的表达,都用了与前人不一般的述说手段与叙述语言。这种创新之意,本身就是一种勇敢,可是这些生活碎片,也来自中国的生活,即使是梦呓般的语言,也是折射中国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怎么一下就被那些评论家装进‘西方文化启蒙的产儿’当中去了呢?当然,在西方人文哲学思潮的冲击之下,不排除一些年轻作家受了或大或小的影响;重要的是,这些评论家很少有人从文学的根本主体特征——作家本人的艺术秉性和作家的生活经历及才情志趣去进行研究,最为省力的办法,就是装进西方文化的代数公式,如此这般地推敲一番。其实,这种把西方文化的枝枝蔓蔓,生硬地嫁接在这些新生代作家身上,本质上是对这些先锋派作家主体特征的一种湮没,是见木不见林、见石不见山的一种简易小学数学。”

    “李清照的一些意识流词作,是受当时西方哪个人的影响?(大冯边说边笑)不知老兄你发现没有,作家评论作家的文章,切入的角度总是文学主体;而先锋评论家的评论,总是堆积各种时髦的‘主义’。当前,急骤变革的生活,必然诞生现代派作家,他们是生活的产儿,上帝的收获。接生婆和产房以及精子和卵子的结合,都带有本土属性。如果像有些新潮派评论家说的,实际上是对中国年轻作家创造‘先锋’实力的一种贬低,挺有趣的是,去年年轻女作家陈染应英国剑桥和牛津大学汉学系之邀,去那里讲学。她的讲座题目是:超性别文学。这是受谁的影响?法国的西蒙,还是美国的布诺金斯?所以一些新潮评论家,给作家戴西方帽子,穿西方靴子,挂耶稣的十字架,都属于极为浮浅的表象研究。她归来之后,曾给我来过一次电话,我询及她去英国讲学的情况,她说在‘日不落的大不列颠’,似乎也没有这么个文学提法,完全属于她对文学的自身感悟。但是她在英国生活很不习惯,没等到邀请期满,就忙不迭地飞回北京来了。她在这种感悟之下,近时派生出来的作品,我不想妄加评断,现实主义作家与先锋作家,各走各的立交桥,重要的是先锋作家自身文学主体的创意,往往是那些评论家所忽略的。你以为如何?”

    “哎呀!电话已经通了一个多小时了,你替我付一半的电话费。”

    “这是富翁对文丐的一种戏弄。”

    “言归正传吧,咱俩这篇文章什么时候写?”

    “你一向不信守诺言,还是我动笔吧!题目就叫《漫话“剃头挑子”》。”

    “妙极。”

    [关于“剃头挑子”的几句尾语]

    而今,这年代理发,我无须担心再染上秃疮了。儿时城关的剃头匠们,当时都迷恋东洋刀片(日本侵略中国时期,因为日本刀片钢口硬,刮胡子什么的,省得剃头匠们不断在皮板子上鐾刀)。这似乎无可厚非,因为当时的中国钢铁工业还虚弱到零。单从经济的因素上讲,这是小小日本马踏我万里长城之悲剧发生的根源之一。

    仔细想来,我儿时所以染上满头秃疮,或许并非剃头匠使用了东洋刀片为我剃头之故,而在于剃头匠们使用它时不知消毒。更大的传染媒介在于剃头匠们,使用那“一头热”的铜盆,为理发的人洗头时,不能及时更换新水(因为冷水变热,需要一段炭火煮沸的时间),便用那铜盆中之水。轮番着用这盆水,洗完“葫芦”洗“瓢”;洗完张二洗李四——这个并非寓言的经历,但愿能对那些“先锋评论家”有所启迪。

    大概是在80年代后期,英国一家电视台曾嘲弄过一些一味追求时髦的艺术评论家。电视台早晨在马路上铺上画布,让扫马路的清洁车下的吸尘刷子,从画布上轧过。之后,电视台把其画布,悬挂于一艺术厅堂,请这些评论家来品评。当这些狂癫的评论家为之惊呼“大不列颠”又出了优秀的先锋画家时,电视台才亮出谜底:在电视屏幕上重现清晨扫街垃圾车下旋转的圆刷,在画布上的无规律的纹路——这引得英国观众捧腹大笑。笔者试想,我国的先锋文学评论家,对如此“先锋”的评论家的表演该笑,该哭,还是沉默无言呢?

    1995年4月25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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