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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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月亮是有情物。它给人类文化积淀增加了许多阴柔的色泽。试想,宇宙如果只有光焰四射的骄阳,就如同人类混沌之初,只有亚当而没有夏娃那般,地球不仅会变得单调,甚至会发生失阴的倾斜。什么花前月下的情誓,什么荷塘月色的朦胧诗情,什么舞袖的月里嫦娥,什么彩云追月……统统会化为乌有。那就如同人类幻想的羽翅,失去了一翼;多少浪漫的神话,多少文学故事,因无法孕生而夭折于文化的子宫。

    人类是需要幻想的,死去幻想的人生是活动着的木偶戏。幻想不仅是文化的腹地和摇篮,还可以称之为科学的助燃剂。人类幻想有朝一日,能像大鸟般飞翔,于是有了飞机和飞艇。美国阿波罗号宇宙飞船于20世纪60年代末首次探秘登上了月球,从月球上取下石块和泥土,证明它是无生命存在的一个冰冷的星球。但是从飞机至宇宙飞船的科学飞跃,幻想仍是推动科学嬗变的思想基因之一。人类并不因为月亮被证明为是无生命的冰冷星球,而对天上那轮皎皎明月有任何感情上的疏离。

    1994年访美期间,我顺路去看望在美工作和学习的儿孙。十分凑巧,离他们城市约三百公里的地方,木化石野外公园中有一座月亮山。此山之所以得名月亮山,皆因其地形地貌都酷似阿波罗宇航员登上的月球。

    在那空旷无人的秃山峰群之中,我扮演了当年我爷爷的角色,对他们讲起月亮里的各种故事。两个小孙子起初听得入了神,继而对我提出了一些问题:

    “月亮上不是无生命吗?就和这月亮山一样!”

    我说:“是。”

    “那么哪会有兔儿爷捣药,哪会有奔月的嫦娥!”

    我告诉他俩这是人们对月亮美好的幻觉。为了使孩子知道幻想对于创造的重要价值,我反诘两个小孙孙说:“你们见过真实的米老鼠和唐老鸭吗?那为什么你们对童话片着迷?”

    “爷爷,您讲的是中国童话?”

    “中国好听的童话,比美国的多。”

    接着我仿效我爷爷,对小孙子讲起了李白的诗,与李白捞月而死的传说。孩子们听呆了。归来之后,有一天菲尼克斯城上空升起了一轮明月,两个小孙子拉着我的手,说是要去看那棵桂花树和兔儿爷。月夜似水,庭院内万籁无声,我在月下望着小孙子仰着脖子眺望天上那轮圆月时的憨稚神态,心中充满惬意。因为这至少说明中国的浪漫神话,给这小哥俩插上了欲飞九天的幻想翅膀。

    他们看得脖子疼了,说看不清楚。我说:“中国农历八月十五,是美国的哪一天?你俩查查台历。到那一天,地球离月亮最近,因而月亮最明亮。你们或许在那个夜晚,能看到捣药的兔儿爷和那棵桂花树!”

    1995年秋

    [遥远的回声]

    回声对人来说,是一种记忆;对岁月来说,是走过去的历史。

    儿时,我与村里放羊的羊倌走进村北的大山之谷,羊倌挥动放羊的鞭子,鞭声焦脆响亮,荡起沙沙的回声,在山谷中萦绕不去。

    我用童声对大山高喊:“羊跑了——”

    大山折射回来的声音:“羊跑了——”

    “羊没跑——”

    “羊没跑——”山也这样说,一遍又一遍地重叠。

    当我进入了不惑之年,那山、那崖、那谷、那羊——连同我叩问大山的回声,虽然都变成了天宇之间的缥缈游丝,但正是因其遥远朦胧,而有了诗一般的空灵,每每反刍起那空灵的回声,仿佛自己跌入了梦之深谷。

    历史可能会重复,而岁月之河永远不会倒流,我童年的诗情像落红逐水一去不返,也只有在梦回摇篮时的午夜,才能看见自己在大山的怀抱中嬉戏奔跑,才能再一次听见大山爷爷的回声……

    据一个心理学研究专家告诉我:人的大脑记忆网络是个挺奇怪的东西。特别是人步入老年之后,近期记忆极易消失,而遥远的往事则永不褪色。我在山中呼唤的记忆,当真存留至今,山谷中那卵石的形状,或者一棵歪斜的老树的影子,至今还盘桓在我的脑海深处。仔细回味起来,也许正是那些空灵与具象的生活感知,使我从少年时代便把心灵贴近了文学。而在文学这个历史的回音壁面前,没有比50年代《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更使我恋栈难忘,更能激起我心灵回声的了。

    当时,刘绍棠从运河之畔的儒林村走来,韩映山从白洋淀的苇叶丛中走来,房树民从蝈歌四起的高粱地走来,我从大山的回声中走来,共同会聚到这个由孙犁主舵,邹明、牧歌夫妇摇橹的文学之舟上来。在新中国文学史料上,我不知道有没有比《文艺周刊》更有凝聚力和吸引力的文学驿站,使一只只文学雏鸟飞落到她的枝头?但在报纸副刊培养青年作家这一点,无疑可以把她定位在全国独一无二的文学路标上。这是《文艺周刊》独具的辉煌。

    回眸再望,当时我们这一批来自农村的青年作者的习作,虽然留有涂鸦般的稚嫩,但稚嫩是走向成熟的一层层台阶;这些作品不可避免地留有时代的烙印,但字里行间跳跃着的是一颗颗赤子丹心。记得,在1956年全国青年创作会议简报中,与会的青年评论工作者认为,我们几个在《文艺周刊》上发表作品的作者,比较注重文字的淡雅华美,表现生活的力度不够(大意如此)。这个评论尽管有其中肯之处,但文学舍弃文学的意境追求,便只会留下时代的烙印了。

    当时正是反右派斗争的前夕,阶级斗争之箭已在弦上,如果这样一批青年作者,按照阶级斗争的琴弦跳舞,怕是会戕害了文学自身。因而在文学历史的回音壁面前,《文艺周刊》在如林的文学版面中,是有着她的独立品格的。前辈孙犁就是以艺术来感悟和表现生活的,而不是功利地传达生活——前有车辙,后有来者,这种在艺术上本能地因袭而形成群体,怕是在当年的文学经纬之中,也算得上独树一帜了!

    关于《文艺周刊》,还有一则属于我的独特故事。

    当时在《北京日报》文艺部任编辑的老诗人晏明,为了把我从京郊小学教师的岗位调到报社编辑部,以利我文学才能的发挥,是拿着一张刊载我小说的《文艺周刊》,去找《北京日报》副社长周游的。故事中富有传奇色彩的是,当天发表我小说的那张报纸,在报社资料室没能找到,老诗人晏明为了荐才,便在大街公共阅报栏上,偷偷扯下了那张报纸,呈递到周游面前。

    此事,当时我只知道晏明向报社推荐了我,但对其中细节一无所知,直到若干年后,我从一个文友口中得知,询及老诗人晏明,才得到了证实。1959年,我和晏明同在《北京日报》的一个劳动基地进行劳动改造。我的任务是赶着一辆马车,每天去京郊九龙山拉喂猪的酒糟,晏明当时的角色是跟车的。按说,在几十里路的行程中,晏明是有足够的时间向我谈及这一事情的,但是他始终缄口如瓶,这也是老诗人内在的精神风采吧!

    行文至此,我要向老诗人致一个晚辈人迟到的敬礼!同时也向与我文学生命、与我命运轨迹有着血缘关系的《文艺周刊》,以及她的新老编辑们致敬!

    我本无才,从艺术的本源上说,是童心的回声使我走上了文学创作这条路的。那大山,那沟谷,那山坡上的山里红,那村边十月火红的晚枫,是最早向我招手,使我从大自然中得到艺术滋养的启明星!

    大山的回声,至今已非常遥远;《文艺周刊》的回声,距今也有四十几年的光景了。在1996年秋日的午夜,当思绪如烟云般飞掠过我面前时,回声又如琴如弦地对我倾诉,使我在写长卷之余写此短文,以了却对往昔的眷恋之情。

    1996年秋日

    [节日三弦]

    [一]

    春节这个字眼儿,对寻梦的人最有诱惑。

    记得我还是个娃儿的时候,过了小年腊月二十三,就眼巴巴地盼着大年三十的到来。“二十三,糖瓜粘”,在这天,小小乡镇的家家户户,都要把灶王爷的肖像(或年画,或剪纸)请到被柴火熏黑的灶膛上方,而且无一例外地在灶王爷身旁要贴上一副对联。上联写“上天言好事”,下联写“下界保平安”。当时,在自己无邪的童心中,觉得在年底之前,那些看不见的灶神、财神、门神、酒神……都纷至沓来,人间的七十二行似乎不是凡人掌管,而是由神主宰着。

    我询问爷爷:“神仙家在哪儿?”

    爷爷此时正在忙着为邻里书写春联,头也不抬地用笔杆向上一指。于是,我像个泥娃一般,动也不动地坐在门槛上,痴呆地望着冬日瓦蓝瓦蓝的天。春天的雾,夏季的雨,秋时的风,冬日的雪,在我稚嫩的童心中都是神孕生的婴儿——天生孩子时,是不需要接生婆的,神无所不能。

    对神的索秘渴求,很快被鞭炮声声所取代。麻雷子、二踢脚,以及一百响的钢鞭,在乡镇店铺作坊门前,响成一片的时候,我龟缩在一角,看鞭炮的红绿纸屑乱飞,乌鸦飞离树巢,雀儿喳喳惊叫,觉得乐不可支;而这种乐趣,一年四季中只在春节才有一次,因而我的生命年轮虽然已画过六十多个圆圈,却无法忘怀孩提年代的春节。

    我自幼胆怯,不敢去点鞭炮,但对春节间的灯笼情有独钟。在春节的午夜,我手提着一盏画有“五子登科”或“蜡梅傲雪”的纸糊的灯笼,与邻里的小伙伴们东游西逛,一边游逛,一边还要齐声高喊:

    提灯笼

    打灯笼

    我的灯笼不漏油

    踢一脚

    踹一脚

    我的灯笼坏不了

    有时春节适逢瑞雪纷飞,漫天遍地皆白,踩着吱吱作响的雪,像更夫般在春节午夜做守岁游戏,童心之兴便宣泄到了极致。雪是白的,灯是红的,在那白茫茫的雪街,只有灯笼荧光闪闪烁烁,至今反刍起那情景来,仍恨逝水东流得太快太快,恨不得时间倒流,让我再享受一次童真的摇篮诗情。

    梦!我怀念的是人生只能有一次的白雪无瑕之梦!

    [二]

    大概是在60年代之初,我难忘这个年代的一个春节。当时,我这个在幼年时不敢点鞭炮的人,由于生活这块磨刀石的磨砺,已然是个驾驶着马车、抽着皮鞭,在雪原上驰骋的人!

    笔杆幻化成鞭杆,不过缘于历史的魔方,左左右右、右右左左地变了一下方位。于是,我从一个写字台旁的笔耕人,变成了在不知比写字台大上几万倍的广漠田野上的种田人,地点在津门之北的茶淀。

    那几年,由于天灾与人祸并发之故,尽管我每天都要付出极大的体能消耗,却总是填不饱自己那张肚皮。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臭老九”,虽然饥肠辘辘,却还没有沉沦到捉蛇挖鼠充饥的地步,但是用一口只剩下一只耳朵的破铝锅,蒸煮从田野上挖来的白菜根充饥,却是常有的事。

    那年春节,我所在的劳改分场场长,在例行放假三天之前,在一个空场上召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过节大会。宣布基于人道主义的初衷,破例让我们每个饥汉过个好年:每人二斤白面,肉菜馅满足供应;会吸烟的,每人供应一包“绿叶”牌香烟。场长言罢,现场虽然没有儿时听到的过节的鞭炮声声,但那响在会场上的掌声以及欢呼声,还是淹没了空旷的会场……

    事隔三十多年,虽然那声音已成为历史的游丝,但我仍然无法忘却我已度过六十多个春节中的那个春节:首先我们久别了麦子磨成的面粉,其次我们久违了肉香。平日吃的是玉米面掺野菜的窝窝头,吃进肚子像没吃什么东西一样。这天,伙房的炊事员歇班,小组按人头儿领来面和馅,自己擀皮,自己动手包,自己支锅煮饺子。没有铁锅,就用脸盆脚盆充当铁锅。柴火是不缺的,茶淀盛产铁秆芦苇,这东西十分耐燃。因而每间监房里,虽然烟气腾腾,却是满堂欢声笑语。

    特别值得我提及的是,当天晚上,我是一个饺子一个饺子地记着数字吃的,吃到第五十个饺子时,似乎已经感到肠胃饱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停下筷子,继续从面盆里夹饺子吃——那是我劳改生活中空前绝后的一次大饭量,春节之夜,我竟然创下吃七十三个饺子的纪录!

    当然,我不是冠军,也不是亚军;那些吃一百个饺子的人,是一边跑茅厕“卸车”,然后再跑回来“装车”的。那天晚上,我在精神和心理上似乎都获得了满足,在大炕的鼾声大合唱中,我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一个问题在拷问着我的心灵:这到底是一次获得,还是一次失去?

    我无法作答。因为许多人间悲剧都是由喜剧形式构成的;凡是以这种手法构成的戏剧,常常超越悲剧自身的含量,在这个领域的表演艺术大师是卓别林。我还想到了俄国小说家阿·托尔斯泰的长篇《苦难的历程》,我的生活中这一貌似欢乐的乐章,或许比这部小说的包容量还要深邃……

    [三]

    执笔应约写此短文时,生命之钟已快要在我的第六十四个春节敲响了。近两年的春节午夜,天津作家大冯必打电话过来,他在电话中对我说:“维熙兄,你竖直了耳朵,听听咱们天津的鞭炮声。”我了解他的意思,北京已禁放鞭炮,他是让我从电话听筒里,感受一点年节的气氛。

    枪战一般的噼啪声,着实对我很是刺激。但对于已然走进夕阳年纪的我来说,除了刺激我像骆驼一般反刍生活中的欢乐与苦难之外,余下的便是唏嘘和感叹了。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其他作家的那种“自我感觉良好”。我总是感到我像刘欢唱的那支《一无所有》的歌,留给历史和读者的,常常是一粒粒秕谷。尽管我生活的占有是个丰厚的富矿,但是以笔为钻开掘的只是这座矿山的表皮,离一个作家良知的索求,距离还很远很远。用脚下永远是零来形容自己,似乎有点落入时尚用语的俗套,但每年年底审读自己时,批语总是让人心悸而汗颜的。因而在新春伊始,不得不为自己立一个高标准的横杆。

    自我审视之余,也不免扫视一下当今文苑,才子才女辈出,文学日益走向创新的多元,这是使人心悦的事情。但正是一些“自我感觉良好”的作家,其产品常属劣质,“狗尾续貂”是一种锐意求新的进步,而“貂尾续狗”则是人与文的双重倒退。我实不知有些同行,何以会产生自恋的畸形心态,殊不知文学这个行当,往往不是自己、有时也非评论家所能评估得了的特异群体——谁是法官?除了广大读者之外,历史是最严峻的审判官。其实,这是稍有理性的作家,都有认知的事情。

    从电话中送来的鞭炮声声,我感受到一片融融春意。但浮想联翩之际,也从鞭炮声中感悟到文苑自身。无论是二踢脚,还是麻雷子,它的爆炸,意味着一种生命的完成。这种完成,给千家万户增添了节日的喜庆气氛;但是作家绝非鞭炮,而是在冷寂之中踽踽而行的万物之灵,如果也热衷于自我爆炸,那不是喜剧的结尾,而是悲剧的开篇……深受读者敬重的巴金老先生说,我写了半辈子小说,至今还弄不懂小说是什么!艺术资质极深的前辈作家孙犁,把文学视若一座耸立的高峰,自谦地说他自己在高山面前仰止。

    文海无涯,孰知彼岸?

    1997年新春,我当以前辈们对艺术的感知为镜,一正衣冠,二正行文,三正做人。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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