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多年的梦境中,出现最多的是昔日家乡的古迹。而在这些燕赵古文明中,我最难忘却的是城内的文庙。20世纪30年代,家乡没有正规的校园,当时县里高级小学(五六年级),就开设在文庙圣殿两侧的配殿之内。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事情都已忘却,但儿时读高小的文庙,却始终像铆钉镶嵌在头脑里一样,即使是在梦中,也永远清晰如初。
文庙是孔夫子的圣殿。大殿纯木质结构,内宽有几十米。正北方有孔子的一张肖像,两旁刻有七十二大贤人的供牌。每至祭孔时节,老师不能缺席,学生不准请假。记得有一年祭孔,正赶上我闹肠炎。当天早晨在匆匆赶往文庙的路上,一泡稀屎都拉在裤兜子里。没有办法,只好中途返回家里处理屎裤子,可是当我洗净下身,换上新裤,一路小跑赶到学校时,还是让马中一老师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他说:“孔圣人在周游列国的时候,也是常常带着病的。他不是闹拉稀,常常是大便干燥。”我委屈地说:“老师,我要是臭烘烘地来朝圣,不是对孔圣人的不敬吗?再说,裤兜子里黏糊糊的,我没法从城关走到文庙来呀!”
“你现在一个人去大殿,去补拜孔圣人。”马老师说,“你在班上作文成绩突出,圣人会有神知神明,原谅你迟到并在天堂帮助你成为秀才的。”
我去了。由于这个祭孔细节我无法忘却,致使我永生难忘城里那座孔庙。半个世纪之后,当我“少小离家老大回”,带着一颗累累伤痕的心到给过我丰盈乳汁的故乡时,随着斗转星移,除了儿时流经我心田的一条条河流都已枯干成沙滩之外,引起我无限感伤的莫过于文庙以及其他古迹的荡然无存——包括县城中心原有的鼓楼,那上边原有一尊神像和一匹神马,凡是出门远行的人,都要去抚摸一下那雕刻精致的木马,以求平安。我到北京求学前,还特意登上鼓楼,去摸那雕塑十分精致的木马的头,满怀赤子童心地向它告别。
这些古迹是燕赵从古至今的繁衍象征之一,我问县里编撰地方志的老吴,它们何以会没了形影?他比我年轻几岁,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我翻开县志,上边虽然写着古人类学专家贾兰坡的生平、武侠小说作家宫白羽的传记以及我的文学档案和照片,竟然没有留下昔日孔庙、鼓楼和修建于盛唐时期的大唐庙的一帧影像。当然,从反封建的视角,遗弃古迹中的糟粕,任何一个现代人,都不会为之惋惜——比如,过去的孔庙旁边,还有一座城隍庙,里边除了阎王、判官就是青面獠牙的恶鬼泥像,这样的东西消失了,是历史文明的进步。可是其他文物古迹的毁灭,实在是一件令人心痛的事。县委的同志也知道这些古文明来之不易,但是已无回天之力,怎能再仿造出那些精美的古建筑来呢?
梦中常常出现的寺庙,现在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静觉寺了。它远离县城城关,位于县城东南的还乡河畔。这座寺庙,倒是留下了一个有待揭秘的传说: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在侵华时期,曾是日本侵略兵中之一员。传说他在冀东的一次战斗中,被追杀得无处可逃,曾到静觉寺的佛像后藏身,并借佛身遮挡躲过了那次生死大劫,保住了他的一条命。此说流传很广,传说田中角荣在几次访华时,曾向国家领导人提及此事,想来静觉寺朝拜云云。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曾觉得在失落的感伤中,得到了某种精神补偿。但是这种感情很快就冷却了下来,我特意查阅了田中角荣的各种传记,他并无对此次生死攸关逸事的只字回忆。想来,这种事情田中角荣是不会忘记的,特别是在静下心神回忆过去的时候,这是他不会忽略掉的情节。由于这个传说无确凿的证据,虽然十分有趣,也只好当作一个传奇来听了。
有着“种石成玉”的美丽传说的故乡玉田,历史遗迹可谓残存为零。在故乡觅故的日子,我寻到的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梦!
1998年冬日
[叶与根之恋]
说起来真是一种巧合。两年前电视台邀我拍还乡节目时,我十七岁的小孙儿从森正好从美国回来探亲。他说:“爷爷,带我一块儿去看看故土吧!回美国后我将是芝加哥大学经济系的学生了,让我看看爷爷小时候的家,就留下了我对‘根’的思念。”
小孙儿能讲出这个“根”字来,着实让我感动。因为,他两岁时就跟随父母去了美国。我记得很清楚,他离开北京故土时还穿着开裆裤,十多年的时光流逝过去,至今已经是个一米七五的壮小伙子了。当然,他母语能说得这么到位,完全得益于他的父母,从他在美国上小学的时候开始,父母要求他回家后不许讲英语,只能讲母语。此举,当时确实有点“残酷”,但岁月证明这是个完全正确的选择。时至今日,小孙儿不仅在美国中学生的英语演讲比赛中拿下过前五名,许多中国的历史典故,他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让古稀之年的我,感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因而,我满足了他从地球那半边到地球这半边去故土朝圣的心愿,带着他一起回到生我养我的冀东山村。
正值夏秋交替时日,炎热还在发着余威。汽车上午抵达县城,下午便直奔我的故土代官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虽然家宅早已换了姓氏,但山村的乡亲,仍然像迎接亲人那般,把我和孙儿让进了故宅的古屋。真是根茎相连,见了与我握手的老人,他叫“爷爷”;见了与我谈话的中年人,他喊“叔叔”。因而采访我回家的电视镜头似乎发生了错位,小孙儿从森似乎取代了我的位置,成了入镜的主人公——这样的换位正是我期盼的,让小孙儿永远难忘故园给予他的亲情。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山村周围的青纱帐依然如故,故宅的家舍也依然如故。我给他讲正房雕花的门框,讲厢房里曾经有过的石磨石碾;讲他的祖太爷如何教我读书识字,讲他的祖奶奶以及他的前辈人,在这儿如何推磨碾粮。这些遥远的家族故事,对他来说虽然如听天书,但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走进正房之后,他不知那土炕是干什么用的,我做了个睡觉的姿势。他用手摸了摸土炕,说了一句:“这么硬,会不会硌坏了骨头?”我说:“北方的农家都睡这种土炕,咱们家祖祖辈辈也是睡土炕长大成人的。爷爷的爸爸,从这儿走出去考上了天津的北洋大学,爷爷的叔叔从这儿走出去,考上了北平的辅仁大学——爷爷虽然没有读过大学,但也没有给这大炕丢过脸,从拿笔写作时起,就把描写这儿的田园泥土色泽当成一种骄傲。”孙儿的脸顿时红了,连连对我说:“爷爷,真对不起,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用砖和土造成的‘床’,如果今天咱们留下过夜,让我过一把睡土炕的瘾。”此话一出口,屋里屋外的乡亲都被他逗得大笑起来。
也真是巧上加巧,当天正好赶上院内的男主人定亲。房前屋后挂满了喜联不说,那位即将成为新娘的姑娘还把两块喜糖塞进了我和孙儿的嘴里。我被喜糖堵住了嘴,小孙儿却一边嚼着喜糖,一边向即将结成连理的男女主人道出了他的祝福:“祝你们相亲相爱,并早点生下一个胖娃娃。中国的民间不是有风水一说吗,这院子肯定风水好,你们俩生下的娃娃,长大了也一定能成为一棵大树。就像前院的那棵柿子树,枝头挂满金黄色的果实!”
不仅我为小孙儿能吐出“风水”一词感到不可思议,村里乡亲也因他的母语说得如此熟练而吃惊。于是,乡亲们借着这个话题,大谈起来老宅的“风水”话题。他们说在大山沟子里,能走出去读大学的人,独此一家;现在这个家宅里的风水依然如故,新郎官的妹子又要跳出大山,到湖南财贸学院去攻读大学了,这在咱村又是别无分号。
我很感动,带着孙儿特意去会了会老宅门里的新大学生。我向她表示了祝贺,孙儿和她热烈地握手。乡亲们说,这是地球东、西部的两个大学生的巧遇,我说这是乡土雕塑人的奇伟神功。故宅的女孩有点东方姑娘的羞涩,孙儿则完全一副西方男孩的坦然——此情此景,让故宅老屋再次热闹了起来。之所以如此,因为这种巧合超越了乡情亲情的范畴,当属东方新生代和西方新生代的情愫交融;而他们盘根错节的生命之根,却缠绕出自同一块圣土。
离开老宅之前,主人为我备好了纸墨,让我留下心声。我提笔写下了“种石成玉”四个大字,算是我对家乡的祝愿。孙儿不懂其中的含义,我告诉他故土玉田县名之来由:传说晋朝有个道士,在终南山上每日不停地栽种下各式各样的石头,但到了收获时日,各式各样的石头,都变成了各种色泽的美玉。孙儿知道这是东方神话,却不知其意向所指。我告诉他这个神话的内在寓意,全然在于讴歌这片土地的丰厚富饶。我还告诉他,在20世纪的90年代初期,夏衍老人在世的时候,我曾求这位文化长者写下过一帧“种石成玉”的条幅,馈赠给家乡父老,目的只有一个:鼓舞家乡人民奔向美好的生活。
孙儿听呆了。在归途上他一直望着车窗外的田野。当晚,夜宿于玉田宾馆时,他拉起我的手说:“家乡难忘,那古老的庭院也让我终生难忘。让我给您一个惊喜吧!您跟我走——”我不知孙儿要干什么,便跟随他走到了大厅的一架三角钢琴旁边——接着,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便响了起来。我到美国探亲时,曾听过他演奏一些钢琴家的乐曲,但我从没听他演奏过法国钢琴家德莱·斯曼的乐章——那天晚上,他弹奏的是德莱·斯曼怀念故园的钢琴乐曲《神秘的庭院》,以抒发他小小心灵对故土的情怀。
为了祝贺孙儿的成长,当晚我多喝了几杯玉田老酒。待我们从故乡归来,因为芝加哥大学开学在即,他飞回美国的日子到了。行前,奶奶陪同他去商场购物回来时,我又有了一个更大的惊喜:他从商场买来许多学习和生活用品的同时,还买回来一面中国国旗。
他说:“我要将这面五星红旗,悬挂在我宿舍的床前。”
我亲了亲孙儿的额头,对他说:“你长大了,爷爷祝你学习优秀,毕业后在事业上大展宏图,给爷爷更多的惊喜!”
2009年秋整理于书斋
[觅故玉皇阁]
暮春时节,出于怀旧之情,我去西城寻觅我刚刚到老北平时,曾经居住过的玉皇阁夹道。尽管“的哥”告诉我,这条小巷可能早就消失了,我也确信它不存在了;但升腾于心中的觅故情怀,依然让我没有在中途下车。
到了平安里,我沿着平安里大街徒步西行。不但玉皇阁夹道无处寻觅,就连与夹道相邻的翠花横街也荡然无存了。那儿曾是小吃一条街,我刚从农村到旧北平的时候,还是个娃儿,姥姥和姥爷带我出来的时候,常常在这儿给我买“棉花糖”吃,那一片片的糖花,有点像是天上的云絮;当我把那甜甜的糖花送进嘴里时,也就一两秒钟的光景,那云絮就化为乌有了。这是我心灵深处,唯一的一曲童年的甜水谣。
但留在我心灵深处更多的是苦水歌。记得,当年小巷报晓的不是大公鸡的晨歌,而是拉粪便的大车,那吱吱啦啦干涩缺油的车轮之声,在黎明时分十分刺耳。难怪当时老北平流传着这样一首歌:
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
多少的声音都跟着它起
前门儿叫卖菜
后门儿叫卖米
这是雕刻在我童年心窝中永恒的记忆。记得有一次,粪车到玉皇阁夹道淘粪,两个坏小子偷偷拔掉了粪车桶上的木塞,那臭气熏天的屎尿,便从洞眼流了出来,让夹道内的住院户家家都关上院落门和窗子。粪车走了。警察来了。坏小子没有逮住,便让夹道里的家家户户出来清理屎尿。记得,我和姥姥拿着铲子、扫帚清理那些东西的时候,鼻孔塞进棉花球球——尽管这样,还被恶臭熏得晕头涨脑。
今天,这儿已然叫富国小区了,不用说夹道已无踪迹,连那片残破的房舍也景物皆非——代替它的是高耸的楼群和宽敞的街道。我询问小区一位手里磨着硬木核桃的散步老者,他们说我迟来了近二十年;1996年这儿进行拆迁,到21世纪初已经大道笔直、高楼林立了。与我交谈的老者,见我神色恍惚,询问我说:“你是来觅故的吧?”我告诉他我童年生活在这儿。他说他小时候家在翠花横街,与我只有百十米远。
老乡见老乡,彼此便口无遮拦了。我问:“你还记得老北平那首报晓的歌儿吗?”
老者很开放,竟然放声唱了起来:“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他唱一句,我唱一句,没有唱完这首老北平的晨歌,我俩便都笑了起来。他说他可不是拉粪车的,他过去是摇煤球的。少年时代拉着板车,走街串巷给住户送煤球。我说:“说不定你还给我们家送过煤球呢!”老者拉起我的手说:“2002年,我们这些拆迁户,都搬到新楼里来了,你是不是到我家坐坐,我们好好叙叙旧,在我家喝上两盅?”我谢过这位老者的美意,告诉他我想找一下玉皇阁佛楼的旧址;当年,它就在夹道的最南端,人们虔诚地称呼它佛楼,实际上是个只有上下两层的残破阁楼,上边供着一尊朱唇大耳的玉皇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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