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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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餐桌上,不仅我听愣了,连给萧军做红烧肉吃的我的老母亲,听了萧军这番自叙,脸色都变灰了。直到萧军饭罢离开我家之后,我母亲才悄声地问我:“他咋敢与红卫兵对阵,这事是真的吗?”我说:“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不能把萧军与其他文人等同看待。”我没有对母亲说太多,因为她对这位当时的文坛长老,缺乏深刻的了解。但是我早已认知,如果中国确有特殊荷尔蒙制造出来的、骨骼中又富有丰厚钙质的文人,这个人就是作家中的萧军。可以说,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是一个阳刚的血性汉子,直到他的生命终结。

    还有不能略去的一笔,是他对文化中的犬儒主义的憎恶。在20世纪80年代,我曾两次与老人同行出访过大地震后的唐山和香港、澳门;后来我去东北时,又与老人在东北鞍山相遇。在这次交谈中,我第一次听到犬儒主义这个词汇。他说:“人的才能有大有小,因而历史上有大儒和小儒之分;但大儒和小儒中间,最卑劣的就是犬儒。经过时间检验,一些儒者的犬儒,几乎都当了历史上的奸臣和奸相。如宋代卖国的秦桧和抗日战争中间当了头号汉奸的汪精卫……”特别让我记忆深如刀刻的,是萧军对大诗人李白的评说。他说李白留下的诗章,可谓传诵千古,他是个旷世绝才,当属中国的大儒;但他留下的人生败笔,不能略去不提。那就是他被贺知章引进宫廷时的得意和后来离开宫廷时的失意,乱了做人的方寸;到了唐朝内乱时期,他投靠叛军的人生轨迹,也就不奇怪了。萧军的结论是:爱什么,恨什么,是不能因为个人利害而移位的;而文化人中犬儒主义者,爱和恨是随着处境和地位而变化的。

    萧军这段人文自白,可谓是他的生命经典。回眸他曲线的人生,无论在得意和失意时,他都没有失去他做人的方圆。他热爱中国的每一寸土,更热爱黄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他仇恨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的祸国殃民。因而他从年轻时起,就把自己献给了中国革命。后来,他之所以路途坎坷艰辛,是因为他不能容忍假面人生。他早期的小说《八月的乡村》和后期遭遇出版难产的《五月的矿山》《过去的年代》,都是他人文行为的佐证。难怪鲁迅先生在为《八月的乡村》写下的序言中,留下了如是的话:“……我见过几种述说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与法捷耶夫的《毁灭》相比,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与将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鲁迅先生这些凝聚着墨香的文字,今天读起来虽然有些绕口,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萧军人文精神以及爱国情怀的颂扬。

    这样的作家,我们后来人不能忘怀。记得,在萧军第一次病危的时候,我和张洁曾从一个会议上逃会,风风火火地跑到同仁医院去探视老人。更让我不能忘怀的是,1988年6月22日,久旱无雨的北京,突然下了一场淋漓爽透的大雨。就在那个落雨的午夜,我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打来电话的是北京作协党组书记宋汛,他沉痛地告诉我,萧军于今天西归了。面对夜空中飞舞的雨线,我流下了思念的泪水。我想,天地间的滂沱大雨,也是在为这位文坛硬汉而悲泣吧!为祭悼老人的离世,我在《收获》上发表了《人生绝唱》的长篇祭文,副题为“萧军留下的绞水歌”。根据萧军的个性,此时他在天堂,也是不会贪图安逸的。此时他或许仍在井口提水;我祝愿老人提上来的再也不是一桶桶苦水,而是一桶桶甜汁……

    2007年7月上旬于北京

    [灵伴忠魂而去——冥冥一纸祭厚明]

    拖着含铅的双腿,刚刚从追悼耀邦的大会上归来,友梅在电话中又送来另一噩耗:刘厚明于今晨突然逝世。

    泪眼才擦干净,心中又生酸楚。我一连追问友梅:“这是真的吗?”友梅因悲恸而沉默许久。我如受雷击,顿时呆愣如痴。

    这世道真是太失公允,为什么真诚的人总是先走?十里长街送耀邦的情景使我潸然泪下,此时又伏案桌头祭厚明了。

    三十九年前,我和厚明及其爱人谷美珏,是北京师范学校的同级学友。年轻时的厚明,显示了他超人的文艺才能。记得,在一次年终文艺晚会上,厚明既担任了《卓娅和舒拉》四幕话剧的编导,还一个人化装朗诵了诗人柯仲平的长诗《张老好》。青春身影驰骋学校的文艺舞台,同学们都被厚明的才艺所折服。

    我和他逐渐熟悉起来,不仅仅因为文学机缘,我俩同在“北师”篮球代表队中打球,又同在学校宣传通讯组工作。我生活散漫,他循规蹈矩;我是白丁,他很早就参加了党组织。他很崇尚写出《教育诗》的马卡连科,我则崇敬屠格涅夫和中国的孙犁。但这些都没有成为我们之间的断墙,我们是很好的学友。

    1953年秋,随着毕业典礼的钟声,我们各自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当时的年轻人,只知道奉献和拼命地工作,我们昔日的同窗之谊,反而显现出某种疏离。如果我记忆没有失误的话,大概是在1956年,我接到过他的一封来信,他谈到他想写教育诗章。

    此时,他已然在中国第一所工读学校任教,并且是赫赫有名的市级优秀教师了。在我眼里,体态略嫌瘦弱并微微驼背的厚明,无异于时代的一块金子,他严于律己,勤奋工作,把他放在哪儿,哪儿一定闪亮发光。我复信给厚明,祝贺他的成就,并预言我俩终究还会走到一个行当里来,这个行当的寓意,就是文艺工作。

    我在1957年的风暴中马失前蹄,使我难忘的,是厚明对我厚重的情义。1963年夏秋,我在劳改队摘掉右派帽子,曾给厚明一信(他已于1961年调市文联搞文艺创作),信中询及他能否和北大荒随便哪个城市文联联系一下,我说我眷恋北国,愿意到冰铺雪盖的边陲去工作。坦率地说,我只是向厚明抒发一下郁闷心情,对走出“大墙”并未存有多大的奢望。但是,厚明却为此事积极奔走了一番,他通过市文联向东北某城市发去函件,回函单位表示愿意接收我去搞创作。厚明欣喜至极,当即给我往劳改农场掷一短函,告知那件事大有希望。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直到我1979年重返京华文坛,他才告诉我那“古老故事”的后半截儿:当他兴冲冲地找到原处理我的单位,协商把我调出劳改农场时,该机关党委一位女负责人严厉地质问他说:“你的行为,像个共产党员吗?”迎面一盆冷水浇得他透心凉,日后厚明为这个“古老故事”承担了不小的压力。在那个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的年代,厚明不识时务地推销我这个连狗都远远避之的劳役犯,不是足以秤出厚明人格的厚重吗?

    一个人装饰出金子的外表并不难,但难于装饰自己的灵魂。厚明为人绝少装饰(当然,为了生存和自卫,在那个年代,人人都要涂一点保护色),对朋友爽直坦诚。1969年我浪迹到山西劳改,间或有回京探亲的时候,不忘去看看厚明,他不因我身份卑贱、衣衫褴褛而给予白眼。记得,有一次正赶上他搬家,当我踏进他家门槛时,厚明和美珏一身尘土,连女儿小欢和儿子小海也都忙碌地捆绑着家中杂什。我撤腿出来,想匆匆告辞,但厚明一定挽留我坐下,吃过午饭再走。

    坐在堆放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我难以忘却这次谈话:

    “也许你快熬到头了。”他说。

    “怎么见得?”

    “物极必反。”

    “你真这么看?”

    “国家遍体鳞伤,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更容易鉴别历史的真伪和良莠。”

    他的话,正是我们劳改农场中的“老右”的共同感觉。我说:“当社会上晃动着千万本‘小红书’、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我们这些关在笼子里的站在岸上观火,更能看清火向……”

    这天,我和厚明谈得很深,我察觉到他虽然身处顺境,但并没有泯灭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的良知。以世俗而论,他当时是写出《山村姐妹》和《箭杆河边》的剧作家,只要向权势献媚一下或写封“效忠信”之类,他就会取得仕途上的腾达。但这不是厚明之所为,他对我说:“这个年月,有的知识分子良心喂了狗了!”这些历史的共识,使我们从同窗学友的情分,升华到了诤友的地步。1979年我回到北京和他聚首于北京作协分会时,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这个阶段,他写出了很多出色的儿童文学作品,我则对苦难生活进行钻探。尽管我俩表现的生活内容不同,文艺观却很近似。厚明和我同龄,但小我半岁,我俩都属鸡。前两年过春节时,我请燕祥、浩成、绍棠、述新、厚明等好友来我家吃饭。闲聊当中不知谁说起属相和命运的关系,厚明说:“我是秋天生下来的鸡(他生日9月29日),比不上维熙,他是春三月的鸡。”

    绍棠说:“他在劳改队刨食二十年,他怎么能跟你这只秋天的鸡相比呢!”

    厚明说:“此一时彼一时也,维熙将来一定比我这只秋天的鸡命运要好!”

    当时只是酒后神聊,谁也料想不到处于事业巅峰期的厚明会猝然诀别人生。厚明女儿小欢告诉我,4月22日厚明去人民大会堂参加耀邦同志的追悼大会。头天,全国青联打电话来要派车接他,他回绝了。当22日清晨他乘6路公共汽车去人民大会堂时,才发现公共汽车难以通行。由于悼念耀邦心切,厚明匆匆跑回文化部来要车,当他跑到文化部门口,心脏病突然发作而躺倒在地。医生就地抢救无效,急忙送到附近的公安医院。八点四十分,医生沉痛宣布:患者心脏停止了跳动。从病发到逝世不过半个时辰,厚明便追随着耀邦的忠魂而去了。

    他要是不去参加耀邦的追悼大会呢?

    他能不去参加耀邦的追悼大会吗?

    厚明去年因心脏病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医生告诉他,他的心肌部分已经坏死。他像一切勇敢的生者那样,是去为一个永生的人迎接死亡的。

    呜呼!愿厚明地下之灵长伴耀邦忠魂而息。战士倒下的地方,必然开出谕世的精灵之花。

    1989年4月22日夜

    [白雪之祭——悼邹明]

    他走了。

    像生时的沉默,走时也这么静寂无声。我猜想,他是乘风匆匆而去天国的,在漠漠宇宙没有留下一丝声响。我还猜想,他是三步一回首地回盼文苑,但癌症这个恶魔,驱赶着他离开文稿,离开工作,离开亲友——他谢别人世太匆忙了。

    冬无雪。本来心田已如火燎,突闻邹明同志噩耗,血管中燥热的血马上结成冰坨。前几天,牧歌同志在信中告诉我:在做颅骨手术前几天,邹明还写信向友人约稿,还在为即将付印的《文艺》写编后记。他左腿已经失灵,但还是挣扎着下床学步,因此不断摔跤。我想,邹明同志一定是想战胜病魔,一步一步地走回编辑部的写字台前,重新翻阅一张张文稿。但是他倒下了。留给友人和后辈的,是一幅蚕吐尽丝而后结茧的生命肖像,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一纸祭文,来祭悼老编辑家邹明同志是丝毫也不过分的。

    我是在学生时代结识邹明同志的。1952年我把我第一篇可以称之为小说的东西,寄往《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孙犁主编)。邹明同志复我一信,信中询问我的生活学习和写作情况,还特别询问了我的籍贯。不久我的小说发表了,那就是我的小说处女作《红林和他爷爷》。之后,我和绍棠、树民、映山等几个祖籍河北的文学青年,成了《文艺周刊》这块沃土上的树苗。邹明同志为我们施肥、浇水、剪枝、打杈,成为我们文学青年起步的师长。大概是在1953年的秋天,邹明还在《文艺周刊》写专题文章,评论了我们四个青年人写农村生活的小说;既指出我们作品的不足,又为我们心田点燃文学的圣火。可以这么说,我之所以能把文学创作当成职业,其渊源就在于前辈人的激励。邹明同志是激励我奋进的老师之一。

    初次见到邹明同志时,已是1954年的初秋。他来北京组下榻在东单二条胡同里的一个招待所。当时我已在《北京日报》文艺组当编辑,编辑部就在东单二条内。因而当我接到邹明同志的电话后,立即去招待所看望他。

    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您怎么这么瘦?在我想象中,您应该是个非常健壮的人。”

    “瘦不一定就不健康!”他一边吸着烟,一边下意识地把毛衣的领扣扣好——我是从那儿窥见他瘦骨嶙峋的锁骨和脖子的。

    “您工作忙吗?”

    “很忙。你呢?”

    “我干不惯编辑工作,我想去当记者。”我说,“从文学创作这个角度上去考虑,我已请求报社批准我去当记者。”

    邹明同志支持了我的想法,因为记者可以开阔生活视野,对于像我这样的青年作者来说,生活的积累是创作的第一要素。

    “您少抽些烟吧!”我劝邹明同志说。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很多?”他反问我说。

    “您嘴唇有些发紫。”

    他笑了,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

    这就是在三十多年之前,邹明同志给我留下的直观印象。1957年之后,我劳动改造二十年,在那些艰辛的日子,每每想起文学这个字眼,必定想起孙犁和邹明同志。1979年后,我重返京华,从张志民同志处打探到邹明同志在“文革”年代也被折腾得够呛,但还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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