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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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我写《大墙下的红玉兰》需要勇敢,那么冯牧同志身为文学界领导人之一,则比我更需要勇气。当时,《文艺报》编辑部地址在文化部大楼之内,冯牧同志主持的《文艺报》拿出几期的篇幅,对“红玉兰”进行论述,这如同新时期文学评论界的一声春雷,无异于一次反击“左”的文学的定向爆破。事隔多年,当我参与中国作协党组工作与冯牧同志一起共事时,冯牧同志谈起那段往事时对我说:“维熙,作家需要锐勇,评论家则更需要勇气。当年,你的小说使我震惊,于是便有了振聋发聩的文学评论。当然,这源于作家与评论家对社会的真诚和良知!”我是在文学新时期以来,才有机缘结识冯牧同志的。在我的认知中,冯牧与荒煤同志是新时期文学转轨时期的拓荒勇士和旗手。他外貌温和到近乎温文尔雅,但内心则蕴藏着一团为文学燃烧的地火岩浆。尽管1990年后,冯牧同志受到了一些非文学因素的困扰,并在一段日子内生活过得不那么舒畅,但这位文学前辈,出于对国情的深刻悟知,一直不改反击“左”的初衷。冯牧同志在世期间最后一本文学评论集,书名为《但求无过无悔》,可以视为冯牧同志大半生对人文品格臻美追求的自我宣言。

    冯牧同志无愧于这个宣言,他在中年时期曾带出一支云南军旅作家队伍:彭莉风、白桦……文学新时期以来,又扶张洁、谌容、心武等一大批作家上马。因而心武在冯牧同志灵堂内伤心痛哭,他献给冯牧同志一幅画,画上是一只头雁带领雁阵在云天飞翔。这是心武亲手画的,题字是“送别恩师冯牧”。我则在冯牧同志遗像前献上一个以黄菊为主色调的花篮。春兰虽已凋落,但遍地秋菊已绽露金黄——这是中国当代文苑的总体肖像。冯牧同志作为一个文学界的头雁,能在九泉之下嗅到秋菊之香,当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了。

    [超越死亡——文祭夏衍]

    那是一个十分遥远的记忆。在一部外国电影中描写沉船前的场景,在旅人们纷纷惊慌失措之际,一位母亲安慰着她失态的儿子:“孩子,死亡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既然它已然来了,我们就该平静地对待它。”尽管因年代久远,那部电影的名字我已然忘记,但那位母亲震撼心灵的话语,我仍记忆犹新。

    夏公的晚年,有着跨越那位不凡母亲的冷静与豁达。老人把死亡视为人生乐章中必不可缺的一个终结音符,因而在死神尚未叩打门环时,夏公就叮咛家人在他死后不奏哀乐,不开追悼会。夏公常说:“老天爷下请柬,人总有一天会死的。”1995年2月6日下午4点55分,夏衍同志含笑离开了人世,驾鹤西归。

    夏公一生在文化上的杰出贡献,无须我在这里赘述;他在文化上的建树,足以使老人名垂青史。作为一个后生晚辈,我十分敬重夏公生命乐章中最后的高亢旋律。夏公孙女沈芸著文缅怀爷爷时写到,夏公坚决反对以植物人状态,延长其生命。李子云同志在悼念夏公的文章中提及,早在1993年,夏公就托她给上海文艺界的朋友们提前话别。读这些夏公的生命自白,除了管窥到夏公海一般开阔的胸襟之外,其精神光焰常常使我感到文苑中无男儿……

    夏公驾鹤西归之后,第一个打电话告知我的是王蒙。我与达成、心武于第三天(2月8日)同去夏公家庭灵堂祭悼,当时,我们也只是以晚辈缅怀前辈之悲恸,带去由达成同志书写的挽幛一帧,上写:“一代宗师,百世流芳。”并悬挂于夏公灵堂之中,以示对这一代文化巨人的崇敬与怀念。当时,我虽对夏公仙逝前的情况知之甚少,但也感到灵堂之内少了许多悲怆色调。夏公女儿沈宁对我们说:爸爸走得十分平静,这是喜丧;爸爸不希望友人们为他流泪。我当时以为这是沈宁对我们的安慰,不曾料到这竟是夏公仙逝前对儿女们的叮咛。

    夏公在弥留之际,面对生命的即将终结如此洒脱,堪称生死碑上的奇观。记得夏公在世时的1992年10月30日黄昏,我和北京的几位文友去为老人祝贺九十三岁华诞时,夏公就曾面对几个文坛晚辈,谈起过生与死的这个课题。我记忆最为清楚的就是“老而不死视为贼”这句古话,“贼”非“窃”之意,是表示成为社会累赘。当时,因为是祝贺夏公生日,夏公的话被我们插科打诨地支应过去。此外,夏公见客厅中只有叶楠、谌容和我吸烟,还触景生情地谈起他的戒烟,夏公说:“一切都应顺应生命自然,我两年前不吸烟了,该说九十一岁戒烟的吧!戒烟的原因,只是有那么一天,我忽然感到吸烟没有什么味道了,便从此弃烟不吸了。”说罢,夏公叫沈宁把他存下的一条三五牌烟取出来,送给了女烟民谌容。

    我是烟民,十分欣赏夏公“顺应生命自然”之说。深一步想,夏公何以不知吸烟有害健康,对于一个不想以追求当人瑞为生活目的,而以追求生命与生活真实为完满人生的夏公来说,生活中没有什么自我羁绊,这与夏衍同志含笑辞别人世的观念是全然一致的。

    1993年盛夏,我故乡的“豪门”集团公司,因崇敬夏公的文化业绩,想请夏公为集团附属的文化书院题几个字,以提高公司职工文化素质。我受家乡委托,去夏公家里觐见夏公。夏公握笔问我:“你说题什么好呢?”我讲了我老家河北玉田县县名来源的一个神话:“晋时,有一个耕山种田的老叟,名叫阳伯庸。他在县北无终山苦种,总是不得收成。但这位老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直苦种不辍。其不懈苦斗之精神终于感动了山神。一日,无终山土中之石突然拱出山表,广放出异彩,皆为价值连城之美玉。这有点像‘豪门’集团的创业过程,从一个因连年亏损而倒闭了的小化肥厂,经过家乡人几年苦斗,成了现在具有十几个亿固定资产,并使啤酒饮料闻名遐迩的中国三大啤酒集团之一。”

    夏公笑道:“就写种石成玉吧!”说罢,挥笔而就。之后,夏公对我谈起了文学。老人说:“当代作家中有才情的不少。特别是你们这一代人,历经风雨坎坷,对社会和人生都有深刻感悟。要拿出那个神话中老叟的苦耕精神来,竭尽全力给后世留下一点东西,这也算是种石成玉吧!”

    我深深感谢夏公对我们这一代作家的鞭策与鼓励。当我与夏公辞行时,再次重复了为夏公祝贺华诞时的希冀:“祝您健康长寿。”夏公连连摇手笑着说:“我不想当老寿星。如果一个人已然死了精神,空留一具壳体,对于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夏公!夏公!这就是夏公的生死观。在我听来,对于恋栈世俗人生的生者来说,这无异于一曲时代的绝响。而这曲绝响旋律的每个音符,都充满脱俗的精神张力。我想,也许只有具备这种高尚境界的人,才能超越死亡,留下人生最后的完整与令人敬仰的壮丽。

    1996年1月23日于北京

    [鲜花伴你远行——文祭长者荒煤]

    荒煤走了,在京城暮秋的一个早晨。那天夜里,寒流夹携着大风第一次袭击北京。当天中午,荒煤同志昔日的秘书严平女士给我打来电话,告知10月25日清晨5点15分,荒煤同志辞世了。

    我没有过多的震惊,因为从8月25日起,荒煤已经沉睡不醒。我与两位文学界友人当月27日去探视荒煤时,荒煤正躺在北京医院的病榻上,神态安详地睡着,就像一个历经长途跋涉的老人,得到了酣睡的满足。

    不知为什么,荒煤同志给我留下了一幅远行者的剪影。这种印象不是在病榻之旁的突发感悟,可以追溯到1979年的夏天。当时,我刚刚从劳改队平反归京,一个夏日的黄昏,我正在赤膊行文,一位前辈长者突然来访。长者自报姓名:我是陈荒煤。

    返还京城刚刚半年的我,身上尚未退尽驿路上的风尘。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忙穿起背心。对当时的我说来,这个名字太大了,10平方米的斗室容纳不下这位早在30年代初就参加了左翼文化运动,后又穿越了中国革命烽火里程,60年代任文化部副部长的前辈作家。手足无措之际,我请荒煤同志落座,可是该让他坐在哪儿呢?10平方米斗室之内架着一张上下双层床铺,我从劳改队平反归来后,我和儿子住在上层,老母亲住在下层;而我仅有的两把斑驳不堪的木椅,木榫已然离了槽儿,万一把这位礼贤下士的前辈摔一下便更失体统了。没有办法,我先把两把木椅椅背靠在墙边,使它们增加支撑力量,然后请荒煤同志坐下。

    这是我在斗室之内第二次接待客人。第一次是王蒙和燕祥来看望我,第二次就是这位我素昧平生的前辈长者了。荒煤同志戴着一副眼镜,把斗室上下左右巡视一遍,对我诙谐地一笑:

    “总比你在劳改队生活条件好一些了吧?”

    我说:“是的,您看这些年家里都卖空了,我母亲唯独留下了这张写字台。有这张写字台,我就很满足了。”

    “你的《大墙下的红玉兰》是在这间屋子里完成的?”

    我告诉荒煤,它酝酿于山西,脱稿于西安,现在正在写的是另一部中篇小说。荒煤扭过身子,看了看我桌子上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稿纸堆,对我说了几句嘉奖的话,我能铭刻于怀的就是:“一个作家最可贵的是历史的良心,有了这种良知,就会有丹田喷发出来的呐喊。”他说,《收获》发表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虽然还谈不到它有多么深刻,但对文学解冻是一声春雷,一定能起到其他作品难以起到的振聋发聩的作用。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位长者才好。我不想否认我的勇敢,因为在新时期文学史上,它是第一部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小说爆响于全国后,给我找来许多麻烦,某一个省的劳改局行文上告,说我在力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我默认了荒煤同志对小说的评价,但自觉作品还带有50年代的文学胎记,离底层生活的苦汁苦液,还有相当的距离。

    荒煤看出我忐忑不安的神态,温厚地对我说:“别怕,你是从生活底层炼狱中过来的人,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前几天,见到了《文艺报》的冯牧同志,他们要拿出版面来讨论这部小说。我也是一口气读到凌晨两点,才读完这部小说的。孙犁同志写给你的信(发表在报纸上、为我的小说集写的序言),说得十分中肯,你历经二十年的苦难生活,‘从文学的角度讲,得大于失’。我十分同意孙犁同志的这个意见。”

    打断我和荒煤谈话的,是邻居打开电视机时轰鸣于耳的声响。荒煤似被这种突发的音响吓了一跳,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屋子的隔壁处用手叩打了两下,发现划分楚河汉界的竟是一层纸板墙,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穷而后工’固然是古代流传至今的一句名言,但是你的居住、写作环境太差了。你该向北京作协提出住房问题。”荒煤又抚摸了一下双层铺的床腿,摇了摇头,说:“我是见证人,你如果不便提出,我代你向北京作协表达意见。”

    荒煤同志当时在中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他也是落实政策之后,从遥远的四川返回北京的。我从谈话中得知“文革”中他也被当成“老虎”关起来几年,落实政策之后,把一个昔日部级干部当局级干部使用,已经很难为荒煤同志了;而荒煤同志在此种境遇中还来看我,着实使我内心情动。我把荒煤同志的来访,既看成大劫之后的友情,又看成前辈人对后一代人的鼓励。我认为无论是孙犁同志还是荒煤同志,都是在安慰我这颗结疤的心。直到若干年后,我重新回眸我的新时期以来的文学脚步,我才认知了两位长者1979年对我说的话,既有感性的色彩,但更多的是出于对文学与生活关系的理性判断。

    从这次荒煤同志突访我的斗室时起,我与这位文学前辈开始了师友般的交往。荒煤留给我的印象,是朴实、敦厚的。与有些文艺领导同志不同的是,他不是启示我该如何“正确对待”,而是从文学艺术规律出发,激励我拿出不愧对历史的作品来;只有不愧对历史,才能不愧对明天。荒煤同志的前额大而敞亮,当时曾让我想起了“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他的“向后看,才能更好地向前看”的文史观,充满了辩证的唯物主义精神内涵,作为一个从社会底层回归文坛的文学晚辈,自是颇受启迪的。

    当然,我在1979年至1996年的十八年光景中,之所以写了多部表现大墙生活的作品,更主要的是生活的赐予;但与荒煤同志的头一次交谈,他的话就拨动了我的心弦,使我产生了知音式的共鸣——一个刚刚重返文坛的人,是需要鼓励的;荒煤在我的斗室之内,给了我继续行文的锐勇。

    到了80年代初期,荒煤同志从中科院文学研究所,重新被调回到文化部的领导岗位上。他工作十分繁忙,文化工作历经“文革”蹂躏,满目疮痍,处于百废待兴的阶段,我不好更多地打扰他,只是在一些会议上见到他的身影。记得在1984年秋天的一个文学座谈会后,荒煤同志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让我迟一步走。我以为荒煤同志要对我近两三年的创作,进行什么指点,但他留下我全然不是这个用意。

    “你还住在那个小窝里吗?”

    我告诉他我已经搬出斗室,迁居到了团结湖新居。

    “创作环境好一些了吧?”

    我对荒煤同志对我的关心,表示了感谢。

    “怕是你还要挪窝。”荒煤同志温厚的微笑中,闪烁着不常见的诡秘,“不是生活挪窝,而是工作上挪窝。”

    我十分惊愕,因为在此之前,我没有听到一点这方面的信息。当时,我只风闻王蒙要从北京作协上调到中国作协。王蒙充满机智,文情横溢,而且早年做过团的工作,因而这并没使人们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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