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全国第四次作协会员代表大会召开的前夕,我马上意识到荒煤同志所言,绝非空穴来风。因而,我不十分礼貌地打断了荒煤同志的话。我对荒煤同志说,北京作协创作条件很好,近几年我虽然发表了十多部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但才刚刚揭开生活矿藏的表皮,还有许多更深的生活积累,要我用笔去开掘。为了达到我不挪窝的目的,我对荒煤同志陈述了我的许多缺点,比如:不善言辞,有些口讷;虽然耿直,但也固执,等等。我记忆十分清晰的是,荒煤同志一直笑眯眯地听着我诚惶诚恐的自白,当听到我说“我是个十分木讷的人,连开会都坐在后排座位的边边角角和旮旮旯旯”时,他突然开怀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荒煤这样的笑容。昔日他来我家斗室时,虽然也面带笑容,但那目光里总使人感到有一点悲凉。我猜想,那个时期荒煤同志心情或许也不是个晴天。试想:他早在60年代就任文化部副部长一职,落实政策后安排他在中科院文学研究所任副所长工作,显然是对他才能发挥的一种禁锢。能不能这么说,荒煤同志回到文化部领导岗位之后,是他心情最舒畅的一段时光呢?
后来,荒煤同志收敛起他的笑脸,严肃地对我说:“维熙,你是个党员作家,不能只从自身考虑。我早年也是写小说的,但革命需要我干文化组织工作,我可没有你这么多推托的话。”
我无言了。但是从理性到感性,都不情愿荒煤所谈的是个事实。直到后来临近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召开了,我不情愿的事终于成为事实。王蒙在一天晚上到我家来,告诉我作协原党组呈递给胡耀邦同志一个新班子名单,是耀邦同志亲自圈点的——像荒煤同志事先暗示我的那样,我挪窝了。
在中国作协工作期间,我与荒煤同志接触频繁起来。当时,他家住在木樨地甲二十四楼的最高层,我每次去荒煤同志家里时,都看见他写字台上摊着文学杂志和作家出版的新书。我们有些文艺领导者,是很少过目作品的,因而在一些会议上,只能避实就虚地谈一些官话。荒煤(包括冯牧同志)绝对属于另一类型的文艺领导人,因而我每次去荒煤同志家,他都能对文学现状侃侃而谈。特别是谈到文学新锐,他有时能忘乎所以,常常如数家珍般地提出一大串新作家的名字,并说出他对一些新作家作品的看法。当然,有时荒煤也谈起先锋作家的某些不足。但仍然是以欣喜的目光,以海纳百川的胸怀,来看待这些作品之不足的。能给他宽广胸怀做证的,是他留在人间的一本本评论著作集。他评论过的作家很多,可以列出一大串新时期以来破土而出的作家的名字和书目。那些翻开的刊物和书籍上,留下荒煤同志用铅笔和圆珠笔划下的许多道道,那些道道对当时已然七十多岁的荒煤来说,无疑是一项极其艰苦的劳动。除此之外,荒煤同志还写一些文艺理论文章,对“人性和人道主义”他直陈过自己的意见,“只有双百方针,才能促使文学的真正繁荣”,在报纸上他有过呼喊;他发表过研究周恩来总理领导文艺的文章,认为周恩来在文艺领导方式上是个“尊重艺术规律,发扬艺术领导民主”的典范;他还写下文艺“重在建设”而不是以大批判开路的激昂文字……水流千川归大海,荒煤认为中国作家“要敢于讲真话”,像巴金老人那样“讲真话,把心交给读者”。
不用再多加诠注,荒煤写于80年代的一系列文章,用心之良苦,皆在于给复苏的中国文学施肥催生。因而我望着荒煤头上越来越稀疏的头发,不仅仅从内心升腾起敬意,而且生怕他累坏了身体。因为在福州的一次《中篇小说选刊》授奖会上,荒煤曾有过一次心肌梗塞的发作——当时我也是会议的参加者,曾目睹当地医生对老人进行监护性抢救。那次授奖大会中间,医生就让荒煤离开福州返回了北京。
但是荒煤依然故我,他的心思不仅花在文学上,还拿出相当大的精力关注中国电影的发展。如果不是我记忆产生差错的话,大概是1988年的夏天,有一天我接到北影演员于洋同志的一个电话,他说老编剧林农同志改编了我发表在《十月》上的中篇小说《风泪眼》,由于前一段时间没能找到我商量,现在请我去他家便宴,顺便谈谈这部剧本。
当时我以工作忙为借口,实为不愿意“触电”,在电话中礼貌地婉谢了于洋同志的邀请。但是,于洋同志说他读了这部中篇,感触尤深,并想承担此部影片的导演工作;他特别提及了荒煤同志已读过这个剧本了,也希望能坐在一块儿聊聊。
我不能推托了,因为我崇敬荒煤。记得,在于洋同志家里,荒煤谈及了电影与文学的现状,他认为电影远远落后于文学的发展。其原因主要不在于电影界自身,而在于电影的生存环境: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可以独立存在,但只要一搬上银幕变成影视形象,就会出来许多的“婆婆”。当时于洋和林农同志,虽然认同荒煤同志的观点,但还是极力想把《风泪眼》推上北影银幕,于洋同志主张再把剧本的棱角磨圆一些,以求一路绿灯放行。而我作为原著作者不愿意委曲求全,要么保持原貌搬上银幕,要么别让小说变成电影;与其死了小说中对历史的反思和批判精神,还不如不拍电影为好。最后,编剧林农同志也同意了暂时冷冻一下剧本看看形势再说,因为影视形象的东西,更容易被某些“婆婆”视为自由化的异类标本。
这次不欢而散的家宴,使我对荒煤多了一层认识:他虽然年纪已近八旬,但头脑依然十分清醒,没有力促“不可为而为之”的劳民伤财之举,因为电影一动机器,涉及庞大的财力、物力、人力。荒煤心里那杆秤,不失其秤上的准星。虽然于洋和林农同志,都为此而感到惋惜,但都感到荒煤言之在理。当时,荒煤同志已退居二线,除去担任着中国作协副主席之外,还担任着中国夏衍电影学会会长之职务;作为对新中国电影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他,很熟悉电影,但是他更熟知中国的国情。
历史进入了90年代,我与荒煤同志最长一段时间的聚会,是1991年7月从云南昆明奔赴西双版纳的旅途上。同行的作家有东北的林予(已故),安徽的公刘,天津的任芙康与赵玫,上海的肖关鸿,北京的张凤珠、邓友梅、应红、曾镇南。时隔两年多的光景未见,荒煤虽然显得更老了一些,但身为七十八岁的老人,在我们一行中,精神上仍然显出与年龄成为反差的年轻。记得在昆明与当地作家举行过一次文学座谈会,荒煤在会上的发言,声音虽然显得低沉了一些,但一如既往地谈及了文学界的实际情况,对于敢于写真情、说实话的作品,做了曲中有真的赞美。记得,散会之后与荒煤同志同时代的人——老作家李乔,对荒煤同志说了句意味深长的戏言:“荒煤啊荒煤,你永远是荒煤。”我对李乔同志缺乏了解,不知此戏言是褒是贬,还是纯属中性。
当天晚上,我走进了荒煤同志的卧室。可能是受老作家李乔同志戏言的启发,我与荒煤同志谈起了他的名字的含义问题。
荒煤同志笑道:“你怎么对我名字发生了兴趣?”
我告诉荒煤同志,我在劳改队时,曾经有四年在地层深处挖煤的历史。
荒煤同志又问:“过去,你怎么没产生这个好奇?”
我说:“您发言时,我坐在您对面的座位上,您已然只剩下少量头发的头顶,使我联想起了我所在的煤矿。”
“我的头和矿山有什么关联?”
“有。”我有意抛给荒煤同志一个谜团,“您猜猜,因为您的名字中有个‘煤’字,理应是知道的。”
荒煤没有去猜那个谜团。他告诉我他原名叫陈光美,这名字少了点革命色彩,又缺少男儿气,参加革命后才有了荒煤这个名字。“煤嘛,你在煤矿待过,知道它是燃烧自己、温暖别人的;至于‘荒’字,没有多少讲究,年轻时就喜欢文学,可以看成自视平凡的一种浪漫吧!我说完了,你说说我的谢顶秃头与煤矿的关系吧!”
由于和荒煤同志十分熟悉,我便无所顾忌地告诉他:“您没有挖过煤,一定不知道您的头,怎么会使我联想到煤矿的。让您增加点知识吧,凡是地下藏有优质煤田的矿山,山表上都不长树木,就像您的头一样。”
荒煤朗声大笑不止。笑后他对我说:“你不愧是个作家,居然从我光秃的脑袋,想到秃山秃岭上去了。”
我说:“同是煤山,各自有各自的脾气和秉性。”
“你说说,让我增加点煤田的知识。”荒煤同志来了聊天的兴致,老人给我沏了杯茶,以示他真心实意地想听我的神侃。
其实,我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挖掘前辈荒煤的内在神韵,不过是以煤作为引线罢了。我告诉老人,煤总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烟煤,另一种是无烟煤。烟煤的特点是易燃,一点火就着了;但它不耐时间,冒上一阵烟火力就微弱下来。
荒煤同志颇有兴味地听着。
“我在的劳改矿山,是一座超级瓦斯矿山,挖出的煤,在那个年代就售往日本……”
“且慢,什么叫超级瓦斯矿山?”
“就是说在地下煤田的结构中,含有超限量的毒气。当然瓦斯可以变为燃料,但需经过提炼,对人的毒害极大。可是越是饱含瓦斯的煤田,煤的质量越高。”我怕荒煤同志再询问我采煤的技术性问题,便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这种煤,外形乌黑闪亮,‘乌金’之称大概是指这种优质煤。它与烟煤的脾气相反,很不容易点燃;但一旦燃着了,火焰最不容易熄灭。特别是它燃烧自己时,不仅比烟煤旺盛,而且不起任何烟尘。这种持之以恒的自燃能力,荒煤同志,就有点接近您名字的内涵了。”
荒煤这时才醒过闷来,原来我在以物拟人,而且与他的名字以及个性都联系在一起了。记得,那天我有点百无禁忌,由两种煤的个性不同,延伸到文苑两种人灵魂的差异:冒烟的貌似轰轰烈烈,其实内在的火力很小;而只有无声无息燃烧自己的人,属于文苑中的优质煤。最后,我引证了一位哲人的话:“容易燃着的东西,最易熄灭。”当然,在我多年印象的积累中,荒煤同志属于两种煤中的后者。
那是一次与荒煤同志十分尽兴的长谈。那既是我自己的真实感情倾吐,也是想对长者荒煤的精神有所慰藉。
我感到进入90年代之后,荒煤对文学的关注虽然一如既往,但心情不像在80年代中期那么愉悦。生活像一棵树一样,总会经受些虫叮蚁咬,荒煤也概莫能外。昔日,老人曾到我的斗室中给我文学创作助燃,这次长谈也可以看成是我对前辈的感情回报。
之后,荒煤率我们一行在彭荆风同志的女儿彭鸽子的向导之下,乘一辆中巴,奔赴了西双版纳。本来荆风和苏策是劝荒煤乘飞机去西双版纳的,但荒煤坚持与我们一路同行。这是一次十分遥远的行程,记得有一两回是早上六点半就要从中转驿站起程,晚上九点多才能抵达下一个驿站。而且当时正值云南雨季,汽车在S形的路上拐来拐去,人在车内左摇右晃,旅途上十分疲劳。途中,彭鸽子曾建议荒煤同志改坐小轿车,以减少行程时间和旅途疲惫。荒煤同志当时虽已年近八旬,但他拒坐小轿车,与那些轻车肥马的文官形成鲜明的对照。
西双版纳骄阳似火,去往热带雨林的植物园,要徒步而行。中间不仅要过一座摇摆的吊桥,而且曲径通幽的那条狭窄石路,因雨后而变得滑溜溜的。荒煤同志穿着短衫短裤,手里摇着一把黑扇,他谢绝人们对他搀扶,一步一步走进了热带雨林深处。大家都为荒煤同志的身体捏一把汗,但荒煤那天显得异常兴奋,在每一棵参天大树下,几乎都要昂首看看树冠。当他走到一棵罕有的“见血封喉”的毒树之前时(此树枝叶划破人的皮肉,毒汁浸入血液,人就会窒息而死),我对荒煤同志说:
“这树挺可怕的,是个杀人魔王。”
他说:“最可怕的还是人类自己。人类自古以来就以戮杀大自然为生,大自然为了自卫,有这么个森林酋长,我看挺符合规律。”
荒煤以逆向思维,反证了这个“森林酋长”存在的积极意义,虽然道理并不深奥,但老人思维的敏捷使我感到他还年轻。他还一步到位地说:“以毒攻毒,人类会使用它;大自然中不会说话的万物,也用它来对付人类。”因而荒煤得出“万物都是灵性的”结论,“彼此相亲相爱,比彼此仇杀要好”。
此时,当我翻看西双版纳之行的生活笔记时,不能略去的一笔,是荒煤同志的平民意识。按说一个从解放之后就当官的人,很难避免许多官场人物的官气。荒煤身上没有这个霉斑,他去十平方米斗室看望一个刚刚解禁归来的囚徒,仅是其中的一个例证;又一个例证,是发生在西双版纳的事情:当时经过长途旅行的荒煤,身体疲惫的情况可想而知,但当导游提及下午要去曼飞龙水库游览,无意间提及一位民间歌手康朗甩就住那一地区时,荒煤提出要去拜见一下那位傣族的老民歌手。荒煤依稀记得他在解放初期,是唱着民歌进北京的,还曾担任过全国文联委员一职。彭鸽子见荒煤老人十分认真的神态,调侃荒煤同志说:“早就料到您会有这个愿望,我们已去通知老人,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缘分,就怕康朗甩去田地干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