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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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左拐右弯地爬行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康朗甩住的竹楼寨子。待我们一行到了他的竹楼前,第一眼见到的是竹楼底层饲养着一头大水牛。这时一个精瘦精瘦的干巴老头,从我们身后匆匆赶来,他是去迎接我们到来,而等错了地方的。荒煤紧紧地握住了他那双枯柴般的手掌,目光中饱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悯和同情(荒煤与我第一次见面时,眼眸中闪烁的也是这种悲悯的光泽)。待老人把我们领到竹楼上,在竹椅和木凳上坐定之后,荒煤第一句询问的,就是康朗甩的生活情况。

    而康朗甩似不了解荒煤的心情,他急于向我们倾吐的是他的个人历史。他小时候在寺庙当小和尚,十九岁开始当小和尚中的武师。他曾去过缅甸,感到生活不适又回到滇边竹楼。二十二岁起他开始唱民歌,二十五岁当土司歌手。解放后,他谱写了民歌《太阳照亮澜沧江》和《站在高山望北京》,为此,他引起滇边文艺界的重视,去北京曾见过毛主席,还一度担任过全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会长,等等。

    康朗甩是个生性乐观的傣族老者,在自述中显然增添了“自我形象创作”的成分。比如,他谈到邓小平同志曾接见过他,并对他说过“你别忙于退休,等我退了你再退”就属于无史可查的孟浪之词。这么一说,倒也起了活跃气氛的作用,连面色沉郁的荒煤,不仅散尽了脸上的阴云,还咧嘴笑出声来……

    但固执而认真的荒煤,最后还是询及了康朗甩的家庭生活情况。直到这位傣族老歌手说出他现任县文化馆名誉馆长,月工资二百五十元,大孙女即将上高中了,生活无忧无虑之后,荒煤才算了却了心愿。

    在滇边与荒煤同志相处的那段日子,使我对荒煤的了解,从人文品格向心之所思延伸了许多。我觉得老人活得很累很累,许多负荷是他自己背在身上的。似乎是在荒煤的精神触觉中,关注民情民意,已经形成了一种本能。在傣族老民歌手康朗甩的家里,荒煤同志给我留下了一只远行苦驼的叠影。

    1991年滇边之行的欢聚之后,由于荒煤同志很忙,我手头也写着长篇,从我住的团结湖到老人住的木樨地又距离较远,除了1992年秋在首都师范大学的一次座谈会上,共同学习过小平同志南方讲话——“主要是防止左,也要警惕右”的精神之外,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能见到荒煤同志。我只是偶然从报纸上读到他评论新人新作的文章中,得知老人还在为文学鞠躬尽瘁。直到1993年夏天,华艺出版社主持召开我的长篇小说《裸雪》座谈会后,我才又听到了荒煤的声音。一天晚上,荒煤给我打来一个批评性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说:“维熙,听冯牧同志说,他去参加了你的长篇小说座谈会。你也知道我和冯牧同志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怎么把我给漏了?我们可是忘年之交的老朋友了。”

    我顿时脸红心跳。参加作品讨论会的名单,“华艺”是征求过我的意见的。当时我确实由于考虑到荒煤年事已高,一本厚厚的长篇交到老人手上,会花费老人的不少精力,才没有邀请他。尽管我是为荒煤身体考虑,但忽略了荒煤同志是以文学作品当他生活旅伴的实情。他的生命离不开书,他对我说过,即使是下午去散步,也常常步行到复兴门外一家书店,去书海寻觅知音。

    我在电话中向老人解释了原因,荒煤同志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和你一样年轻,今后,你千万别把我打入‘老古董’的行列。文学界确实有各式各样的‘古董’,与你说的那块‘煤’,泾渭分明。”

    我笑了。

    老人也笑了。

    …………

    直到1996年春末夏初,严平女士打来一个电话,说荒煤同志因淋巴癌住进了北京医院。这个消息使我感到意外,因为在我印象中,荒煤身体一直是不错的。接电话后的当天,我与妻子钟紫兰急不可耐地去了医院,探望老人。

    我带去的是孩子从美国带来的西洋参,这是为荒煤同志恢复身体的;另一件东西就是长篇小说《裸雪》,既是为还债,也是为荒煤精神上能回归到大自然中,以愉悦心灵的。《裸雪》一反我昔日大墙文学作品对社会属性和反思历史的追求,而是一部纯属阳春白雪型的童趣童真之作。荒煤同志太累太累了,或许能从《裸雪》中,回到他曾有过的童年和童真中去,这对老人心灵是个迟来的安慰!

    荒煤同志身穿蓝白相间的病患者衣裤,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在闭目养神。记得,当时在病房陪伴他的只有他的一个侄子。我和妻子静悄悄地走进去时,荒煤并没睁眼睛,直到荒煤侄子呼唤他时,荒煤才缓缓地睁开双眼。在这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咬噬了一下,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因为在短短两年多光景中,荒煤硕大的头颅仿佛抽缩下去一圈。本来,他头上还稀稀疏疏地有着一圈头发,此时他头上几乎一根毛发也不见了,真的成了我们在西双版纳说的秃山秃岭。

    “噢,是维熙和小兰。”荒煤终于分辨出来我俩。妻子在1991年陪我同去西双版纳,她是医生,在漫长的旅途上,曾给荒煤同志诊听过心脏。

    “您精神还不错。”说谎言是需要勇气的,但对患者说的谎言,可以解释成另一种忠诚。

    荒煤当时还不知道他病情的严重,因而我的问候,没有引起他的任何不安:“怎么样,又在写什么大部头的东西?小兰,你得对他进行点遥控,维熙是个拼命三郎!”

    荒煤这么说,大概是他记忆起十七年前我在斗室之内“赤膊大战”时的情景。那时候的荒煤,虽然在我眼里已是个老人,但精力勃勃,在那间斗室之内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一种精神力度。此时的荒煤,面色枯黄,连他手掌上的皮肉,因癌细胞的扩散也松弛了下来。

    我递上我的童心轨迹之作《裸雪》,我当真希望,荒煤同志能在病魔缠身之时,精神上和心理上有个解脱。荒煤同志原籍湖北襄阳,1913年生于上海。十九岁时在武汉就投身反帝大同盟和武汉左翼剧联,同年秋天在上海参加了中国共产党。1935年他由剧联转到左翼作家联盟。1936年至1937年,已然是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忧郁的歌》和《长江上》两本短篇小说集的青年作家。

    老人投身革命那一年,我还没有落生;老人出版小说集时,正是我的孩提摇篮岁月。因而荒煤在我面前,早已是一座高山。之后,荒煤的足迹遍及山东、河南、江苏,1938年秋天,荒煤到延安鲁艺任教。革命胜利之后,建设并开拓新中国文化事业的重任又压在他的肩上。他付出的太多太多,走的路太远太长,他已太累太累……在1995年底,他曾托人带给我他的一本文学评论集《点燃灵魂的一簇圣火》,荒煤不仅是点燃圣火的人,而且是高举着这簇灵魂圣火,在文学的奥林匹克马拉松中,一路播种火种的人……不仅我受过这簇圣火的照耀,张洁、谌容、刘心武、张炜、莫言、赵玫等,也都得到过圣火的温暖。

    在荒煤生命晚钟敲响之前,我期盼他的心神能完全松弛下来,走进童年的摇篮诗情之中。但愿《裸雪》能使老人从中得到一点回光返照、返老还童的最后享受。

    但是10月25日凌晨,荒煤走完了他人生的遥远路程,心脏停止了跳动。是不是出于上帝对好人的厚爱,老人在癌扩散后的晚期,一直没有任何疼痛。他睡后醒,醒后睡,在无知觉中为自己画了一个远行人的完美的句号。

    10月27日,我和妻子首先到花店选择菊花。上午十时,我手捧着白菊组成的花篮,去荒煤的家庭灵堂,祭悼我的前辈师友。花篮中间,我写了如下的悼词:

    送荒煤远行——之所以用鲜花送您远行,因为您是当之无愧的文苑百花的园丁和卫士。

    脱稿于荒煤火化之日

    ——1996年11月8日上午

    [四月悲情——文祭志民西行一周年]

    到今年4月3日,诗人张志民已然离开我们整整一个年头了。他病故后,我立刻伏案写悼念志民的文字,但是无论怎么用心,仍然无法了却心愿。想来想去,觉得志民这幅人物肖像,不是信手可以画出来的。在参加了八宝山告别志民的仪式之后,我打电话给雅雯,一劝她节哀,二告诉她我要写一篇志民的文章,但不是应景文章,否则我对不起志民的情谊。当时雅雯正处在极度悲痛之中,她说我是最了解志民的朋友之一,对我的真诚表示了感伤中的谢意。之后,我便开始了对志民的回忆,并打开了封尘的日记。这里所以用“封尘”二字,因为我和志民最难忘的时日是在80年代。

    1998年3月24日下午,我去协和医院看望志民。近十年光景不见,志民的形体变化让我深深地吃了一惊。记得在80年代,他就属于消瘦体形,几年不见,他已然被病魔咬噬得皮包骨头。走进病房的第一眼,立刻使我怆然泪落。在分别的几年中,我知道志民因肺癌住过通县的医院,曾几次想到通县去探视他,但是每次电话打到他的家中,雅雯都告诉我不要去——其中还有一次是志民接的,他在电话中对我说:“维熙,你听听我的声音,不是像没病的人一样嘛!听见我的声音,就等于见到我了。”

    我说:“志民,我真的非常想你。”

    他说:“我也一样,常和雅雯聊起你。这大概是灵犀相通的缘故吧!”

    可能是这种灵犀相通之故吧,志民在协和医院已然神志不清好几天了,我去探视他那天,他居然有了片刻的清醒;当雅雯扶着他从病榻上坐起来后,立刻认出了我是维熙。这是我最大的期望和安慰。试想,如果没有那种对视的目光,没有最终一次的心灵碰撞,无论对我还是对志民来说,都近乎心灵的酷刑。

    我所以这么认知,因为我与志民确实称得上是至交。1979年我回到北京后,和志民同在北京作协,我住的南吉祥胡同与志民住的东四六条,只有一条马路之隔,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我与志民同在北京作协,特别是在人生道路上遭遇的苦难,有着别人无法相比的近似呢!当然我也有不能与志民相比的东西,他比我年长几岁,参加革命的资历和从事文学的资历都比我长,他先后出任过《北京文学》主编、群众出版社的副总编;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时候,就熟读了他的长诗《死不着》和小说《一支钢笔》等许多作品,这些曾给了我十分质朴的印象。待“文革”的漫漫长夜过去之后,我又在天津的《文艺》双月刊上读到他的《学诗笔记》以及其他文章。一个已然十分著名的诗人,还用“学诗”的字眼标定自己,这是在“自视老子天下第一”的文坛上,所没有的奇观。而正是从这种奇观中,我感悟到志民是一个非常谦和礼让的人。事实证明了我对他的感悟没有误差——在中国人文分离现象比较普遍的文坛,志民人文行为一致,如同悬挂在我面前的一面镜子,所以我把志民一直看成可以信赖的长兄。

    以上谈及的都是人文因素的原因,除了这些直观的认知以外,我与志民还有历史给予我们的另一种缘分:我劳改过多年,他蹲过秦城监狱。这种情缘使我们彼此除了文学的话题之外,又多了一些历史与政治话题。我不能保证志民对有些文学圈子里的人不戴假面具(因为他们还不情愿放下整人的大棒),但始自1979年,我们当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受感情的驱使,常去找他聊天,我知道了志民被打成“反革命”,在秦城蹲监狱时,雅雯带着几个孩子,被下放到了雪国佳木斯以北的笔架山,最小的女儿张燕,当年只有十四岁。两地相隔那么遥远,志民和雅雯的精神伤痛,非笔墨所能言表。志民和雅雯在空闲时,也去我住的那间十平方米大小的斗室看望我的母亲。志民夫妻都喊母亲为“大妈”,见面时他们总是手拉着手,那十指勾连得如同连心锁那般,这是只有受过苦难的人才能读懂的画面。志民多次对我说过:“你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她的身上体现了中国妇女的坚韧和承受苦难的能量,那不是用普通容器可以丈量出来的。”我说:“雅雯不也是一样嘛,在冰天雪地里拉扯着几个苦孩子,彼此彼此。”当时,我和母亲住的那间小屋,除了放有我的一张写字台,还有分上下两层的床位,几个人挤在这间斗室里,显得人满为患:那是斗室里无法容纳下的情谊,直到今天我一直铭刻于心。可能正是这种苦难情结,把我们拴系在一起了,在我的认知中,凡是不嫌弃我下放归来时那间小屋的,都是心地善良并充满了人类爱心的人。荒煤礼贤下士地来过这儿,耀邦的信也寄往过这间斗室,志民夫妇,是去我那间转不开身的斗室次数最多的友人。

    记得,在1979年底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期间,我们几个经受过牢狱之灾的作家得到有关方面的批准,有机会去秦城监狱参观。我看到他当年住过的囚室时,志民曾指着那具水泥床板,对我悄声耳语道:“这水泥打就的冷床,冬天冷得人实在睡不着觉,即使你和衣而卧,也还是无法入睡。我只好把发给囚犯的手纸,一层层地糊在自己身上,聊以解寒。其实手纸是起不到防寒作用的,姑且当作一种‘阿Q式’的心理防寒术吧!”步出监舍,他又带我去看他被允许放风时的小小天井,那天井大约有两米见方,周围圈着高墙,头上只能看见一线天空。天井的地面虽然只有方寸之大,却也泾渭分明:放风人在方寸之地转来转去的地方,呈现出光秃秃的四方形;脚步没有踩出的“磨道”,长满了枯黄的衰草。志民就是在如此这般的单人牢房中,度过了四年多的光景。那种单人牢房的精神伤痛,可想而知。因而我十分感伤地对志民说:

    “对比来说,我的改造生涯没有你苦。”

    他笑笑说:“可是你比我受罪的年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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