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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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赌场内十分安静,绝少澳门赌场的各种杂音。那些西装革履的先生和穿着入时的太太小姐,似都温文尔雅,不露声色地和命运进行赌博。有轮盘赌、扑克牌赌。扑克牌赌不用解释读者也会知晓其中奥秘;至于轮盘赌则是由赌场将一个塑料白球,掷进有36个数字的凹形盘内,小球如果停在哪个格子内,押对这数字的赌客,就将赢得32倍于赌注的马克,而押在其他数字上的钱,则统统被赌场收走。我曾亲眼见过一位太太,第一次小白球飞转后输掉1000马克,第二盘她一下押7000马克,她脸色苍白地转过身去在胸前画着十字,祈求上帝保佑,但上帝失灵,7000马克一下被赌场收去。这位太太虽然故作镇静,但额头的汗水立刻渗了出来,她自叹命运不济,悄然地走出了赌场。

    她颓然而去的背影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扭头再看那些娟秀、飘逸的男女赌徒,一切都装饰在娴雅的情调之中,让人们温柔地进行彼此掠夺,然后让倾家荡产者去“自杀倶乐部”,而绝大多数马克,却流到赌场老板的保险柜中去了。

    在澳门赌场我觉得可怕。在联邦德国的这座赌城,我尤其感到心悸。它给残酷的金钱争夺,浇上一层香水,蒙上一层面纱,这不能不说是潜伏在德意志大动脉中的微血管瘤。它和汉堡、慕尼黑以及法兰克福猖獗的色情书一样,在美丽的德意志躯体上,传播超越性病的社会艾滋病,在绿意盎然的国土上,蔓延非生理性的溃疡……

    想得太多,我失眠了。

    爬起来,寻找镇静神经的“安眠灵”。

    十六、在西柏林开往科隆列车上的奇遇

    类似这样的失眠,还有过一次。那是我去西柏林参加欧华学会年会归来,独自一人乘53次——从西柏林开往科隆的火车,在车上的一次意外遭遇造成的。

    由于西德家庭汽车比较普及,乘火车的人一向比较稀少。那天,也不例外。我那间有6个座位的车厢,除我之外只坐了另外一位牵狗的女郎。列车驶出民主德国疆界抵达汉诺威后,那位牵狗的女郎和我用英语“拜拜”,这间车厢里就剩下了我这位中国旅客。

    欧洲的火车结构和中国的不同,一大节车厢被分割成8个小车厢(颇有点像中国软卧),我坐的那节小车厢,紧挨着上下车的车门,当列车奔跑了十多个小时后,整个大车厢的人也下光了。我沿着车厢走廊看了看,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

    很有意思,7月初我从奥地利维也纳返回西德时,最后车厢里也只剩下我和我的影子。汽车的高度密集,火车备受冷落,这是欧洲工业社会的普遍现象。

    我正在联想中国列车上的拥挤,突然从另外一节车厢里,走过来一个男人,他手里拿着一筒可口可乐喝着,没容我请,他就走进我坐的小车厢里来。他向我深深鞠了一躬,同时说了一句日语,我连忙告诉他我不是日本人,请不要误会;但是这个约莫有30岁的德国青年,听不懂中国话,还是嘀里嘟噜地说出一串我无法听懂的日语。

    我看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什么事情找我,我又无法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他好像也很着急,愣了半天,忽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皮夹,从里面拽出一张10美元的钞票,指指手中钞票,又指了指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皮箱。

    这一下我明白了,他是在询问我皮箱中有没有美钞。

    我连连向他摆手,表示没有。

    他却连连点头,表示他相信有,同时目光焦躁地注视着我行李架上的皮箱,显得心事重重。

    我顿时紧张起来。尽管皮箱里只有旅行和食宿用的少量美金,但他要是动手抢走,我去法国巴黎的访问就变成了泡影。一霎时,我想起了西方电影中的抢劫镜头,看样子真要应验在我身上了。事已至此,我深知任何慌乱,都会把局面搞得更糟,尽管内心咚咚打鼓,而脸上却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我一边继续向他摆手重申自己刚才的意思,一边思考解脱危局的办法。我看看这个德国青年,身材并不剽悍,脸上似还带轻度的浮肿,只要他身上没有手枪,我或许能应付一阵。同时,我用眼角瞟瞟走廊,希望能有推车卖冷饮的铃铛车,或是列车上的服务人员,从其他车厢走到这节全空的车厢里来。

    真是鬼使神差,前节车厢的门,真的碰撞了一下,发出“砰”的一声响,这个德国青年似已觉察了我的心态,随着门响,他一下子窜出车厢,扭头向后边那节车厢跑去。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寻碰门声看去,见是一老太太正从车厢连接处的厕所出来,蹒跚着胖胖身子,朝前边的车厢走了过去。我很想跑过去向她述说刚才我遇到的事情,但欲前又止:一个走路都左摇右摆的老太太,能帮我些什么呢!我又不懂德语,更何况那个向我索取美金的青年已跑了呢?

    回到车厢里喘了半天气,心里刚刚平复了一些,一扭头,那位青年竟然去而复来,这一下我蒙住了,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机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也脱去了刚才虚假的外衣,进得门来伸手就去抓我行李架上的箱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绝路逢生的智能苏醒了,我忽然记起在我从维也纳乘火车返回波恩时,奥中友协副会长燕珊女士送我到车厢,曾告诉我:一旦遇到什么险情,厢壁上的红色拉手是警铃,是向列车发出呼救的。没想到在维也纳得到的提示,在西柏林到科隆的列车上发生了作用,我毫不犹疑地把手伸向红色拉手……

    这都是在一两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到底是邪不压正,这青年战战兢兢看了我一眼,把伸向箱子的手缩了回来,扭头便跑。我也表示对他宽恕,松开了按警铃的手,并装得比他第一次还要轻松,向他连连挥手道:

    “去斯——去斯——”(即德语:再见!再见!)

    列车抵达终点站科隆了,我这才发觉惊吓出来的汗水,已湿透了我的衣衫。波恩雅知出版社的黄凤祝博士来到车站接我,我向他诉说这一切,他竟要在站台上等候这个家伙下车,我觉得能平安无事已属万幸,不想再节外生枝,便说服黄博士匆匆离开站台。

    当夜,是我来欧洲以后的第二次失眠。我反复琢磨着这个德国青年,显然他不是个真正的强盗;假如他是职业强盗,我这条命可能交代在西德火车上了。冷静地分析一下,这小伙子可能是个无赖或酒徒之类,觉得有机可乘,想从我皮箱中弄点美元。我甚至想,这个小伙子可能是个时代精神变态狂,他崇拜美元,而轻蔑马克,这家伙可能像中国的外币“倒爷”一样,想在火车上和我用马克兑换美元;只因为我听不懂他的语言,而把这个家伙误认为是个强盗了……

    谁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即使是我推测的后者,也不是德意志的光荣。因为这种崇美病,从宏观意义上去透视,可以解释成战后德意志的病态之一。西德马克明明是世界上比较稳定的货币,但确有一些西德人喜欢存放美元。因在欧洲穿行之需,我在西德以美元换过马克,比值为一比一点七三;稍有经济头脑的人,都会意识到美元前景的疲软,西德马克未来有可能坚挺,这位“倒爷”有什么必要,来和我兑换美元呢?这只能用时代的精神变态狂来形容他了——如果他当真不是无赖、酒徒、强盗的话。

    在西柏林我结识过几位德国青年朋友,我好奇地询问过他们对当今美国的看法。有人用“世界宪兵”的嘲讽语言回答我,还有的本人就参加过反对在西德布置“潘兴式”导弹的游行和静坐,还有的青年月收入只有2000多马克,却把其中的一部分节约出来,支援尼加拉瓜的抵制美国的斗争。当然,也不乏“纽约的月亮比柏林的圆”之说的西德青年,列车上的那位吓我一身冷汗的“朋友”,如果非酒徒或无赖,定属席卷世界崇美狂的精神变态中的一个……

    这倒不错,这件事情虽使我再次失眠,但也使我深入了对德意志另外一面的认识……

    十七、“跳蚤市场”的背后……

    要认识德意志的富足十分容易,但要寻找它的贫穷十分困难。无论你走到哪个城市、哪个村镇,房子都是十分精美漂亮的。至于你想从街上的行者装束上来寻找寒酸,那也是一种徒劳,西德人虽不像英国绅士那么注重仪表,但也绝不失起码的礼仪,但是,我在波恩、慕尼黑和西柏林三座城市的跳蚤市场,却目睹了生活在社会底层人们的生活形态。

    跳蚤者,贬词也!在联邦德国所以用“跳蚤”这个字眼,冠在市场前面是形容它的流动性质,市场不断更换地点并跳来跳去的。这种市场极像中国卖旧东西的场所,但不是每天都开张营业,大都是一月一次或一周一次,在这个并不风雅而带有戏谑性称号的市场上,除了少数德国的富裕家庭,开着汽车到跳蚤市场来卖更新换代的淘汰东西,并借此来寻求开心之外,跳蚤市场的全部商贩几乎清一色是土耳其人,这些非日耳曼血统的人,实际上凝成了社会的底层。

    记得,联邦德国有一位记者兼作家的文化人,为了深刻了解他们的生活,并为这些底层人呼吁,曾装扮成土耳其苦工,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起经受苦难。我在汉堡劳工局访问时,该局负责招工的一位先生曾告诉我:有些西德的失业者,抱怨土耳其人占据了他们的就业位置。问题如此尖锐突出,又从侧面证实了土耳其人在联邦德国底层,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在西柏林有土耳其人密集的居住区,西德人常称它为贫民区。

    这些土耳其人,在跳蚤市场上经营的门类十分齐全。有古玩古董,有旧木器家具,有古旧衣服,有古旧书籍,有古旧唱片,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揽于其中。除皮货价格比较昂贵外,其他东西十分便宜;而到跳蚤市场来买这些古旧东西的,又大都是土耳其人、亚洲人及非洲黑人(其中也有少量的中国留学生)。据了解跳蚤市场情况的西德朋友告诉我:这些古旧东西包括款式老化了一点点的新服装,来源有:一、土耳其商贩,在跳蚤市场上购买下西德人出卖的全部东西,然后重新标价卖出;二、西德一年有一次服装大减价,届时各大商店对已非新潮的时装廉价出售,土耳其人就把它们全部购买下来;三、西德各城市(包括中小城市)有定期向大街上扔东西的惯例,由于西德生活节奏紧张,无暇把这些东西拉到跳蚤市场上来拍卖,或不齿于涉足社会底层,因而一到扔东西的日子,大街小巷的楼门口,堆满了主人们更新下来的东西。

    对于西德朋友讲起的第一和第二点,我没有目睹,对于“扔东西”节日,我是亲自领略过的。我在波恩住在城市北部的一所公寓,已远离繁华闹市;即使在这个并不十分富足的地区,在扔东西那一天也令我吃了一惊。冰箱、沙发、床垫、电视机、电唱机……从高档消费品,直到儿童自行车、成人衣服、冰鞋、锄草机、吸尘器等无所不有。和我住在同一寓所的杭州来的中国留学生告诉我,他厅堂里的占一面墙的组合柜,就是捡拾而来的;包括我们寓所里用了2年多的电冰箱和一台24英寸的电视机也是从街上抬回来的。

    我沿着街道漫步,深感西德货物产品的丰富和生活的富足。但与此同时,我也看见土耳其人驾驶着一辆辆的小货车停下来,沿街挑选着东西,几乎没走出去几十米,车就装满了东西,这辆车刚走,那辆又开了过来,从车舱里下来的还是土耳其人。在临近我们街巷的物品堆旁,偶尔也站着德国妇女,我认识她们——她们是我的邻居;她们一方面扔掉多余的东西,一方面又来物品堆中寻找欠缺的东西,而绝大部分东西,被土耳其人开着汽车拉走,这些东西,很快便进入跳蚤市场以不同的价格出售。最后,开来的是西德负责环境保护的卡车。他们把东西拉走,有的毁掉,有的经过消毒加工送交红十字会,以赈济灾民——特别是非洲的灾民!

    由此可见今日联邦德国之富足,亦可由此得知,非日耳曼血统的人在德意志谋生,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据统计,华裔在联邦德国为数不少,但是其中没有富贾,他们多在西德各个城市经营餐馆,以中国式的可口菜肴招徕顾客,维持生计。在德意志的土地上,还有少量的非洲黑人从事体力劳动,他们生活水平低于华人甚至不如土耳其人。这些不同肤色的人和金发蓝眼的德意志人,组成了社会万花筒,他们各有各的生态和风习,各有各的苦恼和欢乐。

    一位在科隆的中国留学生,幽默地对我说:“世界的组成真够奇妙的,穷人和富翁各有各的不幸,比如,联邦德国钢铁大王的儿子,家财万贯,但得了不治之症,终日陷入去见上帝之恐慌;希腊船王的女儿,家珍无数,求爱者的信纷至沓来,但也未必幸福,因为她要从无数的求爱者中间甄别,这些多情男人到底是爱她还是爱她的钱;日本天皇的孙子,权贵二字都占上了,他没有苦恼吗?否!未婚妻的标准是身高1.62米,还要精通英语或另外一门外语,选来选去,至今没有中意女郎……”

    我想:这些苦恼固然也算苦恼,但比那些在跳蚤市场上贩卖旧物的底层土耳其人,这两种苦恼毕竟是两个范畴的概念。正因如此,联邦德国才有“反对种族歧视俱乐部”等组织,在西柏林等城市还有许多德国人和土耳其人联姻,身体力行反对种族偏见。

    当中国作家代表团在柏林停留期间,我们曾到这样的家庭里做客,家庭男主人是西德人,女主人是土耳其人,他们的家庭陈设,很自然带有民族联姻的色彩,德意志式的家具,土耳其式的茶具,电唱机播放的音乐,也是两种旋律的和谐。很可笑的是,我们在这个具有世界意识的家庭做客时,适逢西德人口普查人员光临。男主人毫不客气地将人口普查人员拒之门外之后又后悔地说:“我应当把他带进屋子让西德普查人口的公务人员看看,这是没有民族歧视的大家庭。中国人、土耳其人、德国人……在这儿充满友谊,一律平等!”

    弦外之音则是:联邦德国存在着对异民族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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