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世界繁衍至今的各个民族一样,德意志有着属于它自己心态的优势和劣势,对德籍的土耳其人,则是狭隘心态的反映。但就德意志民族整体来说,无疑是一个严肃、进取、富于创造力的民族。他们敢于展示失败,也敢于暴露残缺,展示和暴露的目的,正是为了反思德意志历史,不再重蹈德意志帝国法西斯的旧辙。
在波恩,我见到过这种力量的显示。一天早晨,我去超级市场购买香烟和胶卷,出门即见停放在路边的一辆辆大轿车。我住的寓所外,原本是一条静谧的郊区公路,何以在一夜之间神出鬼没地出现了几公里长的轿车长阵?拐过街心十字路口,才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原来大街上集结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经询问,才知道这些游行的人,并非波恩本地群众,而是来自德国南部城市慕尼黑、纽伦堡、斯图加特、特利尔等许多城市。
此时,天正落雨,我打着雨伞,身穿风衣还觉得凉意透骨,而那些游行人群,大概没有预料到天气突变,有的妇女只穿短衫短裙来到波恩,有的白发染鬓的老人,浑身已被冷雨淋透,从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襟上向下滴水……
从超级市场购物回来,乘计程车去香江酒楼吃午饭,汽车一路被游行队伍拦住,方觉游行人数之多。无奈弃车步行,每到路口皆为游行队伍所阻,好不容易穿巷过街来到香江酒楼,只见莱茵河大桥上,又拥过来浩浩荡荡的人之长龙。
我肃立于细雨蒙蒙的莱茵河畔,对眼前的场景吃惊。因为这些游行的人群中,不仅有老人,还有襁褓中的婴儿;母亲们推着带篷婴儿车,随队伍缓缓而进。特别令人肃然起敬的是,队伍中还走着靠单拐行路的残疾老者,我想那可能是个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也奋不顾身地参加到游行队伍之中。
和我住在同一所公寓的中国画家,激动得魂不守舍。跑到路心,为老者拍照,为母亲拍照,为婴儿拍照。黄凤祝博士告诉我:这次大规模的游行是反战裁军和和平示威。报载,因美国总统里根将访问西柏林,那儿的左翼和平组织已经游行示威好几天了。今天,联邦德国各地的和平示威队伍,从东西南北云集波恩,有十几万人之多。
黄凤祝博士给我翻译游行队伍中一面面旗帜上的字意:这是社会民主党的游行队伍,那是绿党的游行队伍,这是共产党的游行队伍,那是无党派的各种和平组织的游行队伍……这些党派和组织汇流在一起,沿着滚滚的莱茵河向前蠕动。同时,我看见雨云弥漫的上空,出现了绿色的“大蜻蜓”,它们在莱茵河上空盘旋,监视着游行队伍的动向。
和黄凤祝博士在香江酒楼午餐时,走进来6个游行者。他们浑身淋透,坐在餐桌上喝热咖啡,其中有4个脖子围着鲜红的领巾,黄先生告诉我:这4位是共产党,来自汉堡。我和那位中国画家,极想上前去和他们寒暄,但他们显然已经饥肠辘辘,只顾狼吞虎咽地吞食食物,我俩不忍心去破坏他们的吃兴,目送他们匆匆结账,又匆匆追向了游行队伍。
下午,黄凤祝博士带我们至波恩大学的草坪广场。这座偌大的广场,平日一片绿色,寂静无人,此时却是人山人海。由于细雨一直潇潇而落,草坪被这十几万游行的集会者踩出了泥浆。我很激动,因为我从没有亲眼见过异乡异国的盛大集会,便翘首从攒动的人头中间向前眺望,见远处有一帆布搭起的台子,社会民主党的前主席勃兰特站在台上,正以亢奋而激昂的声音,进行着呼吁裁军以促世界和平的演讲。他在雨中演讲,十几万群众在雨中静听,除有少数人在购买食物充饥,发出一点嘈杂声音之外,大会秩序井然,这使我感到惊奇。
环视一下四周,有的老人因连夜奔往波恩以及游行之疲累,靠着野栗子树根睡着了,任凭紫红色的叶片滴落下来的水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竟然毫无察觉。另一棵野栗子树下,有两个金发姑娘相依相偎地睡了,裤子和鞋子都泡在泥水里——她们大概太劳累了。
这个睡态,不禁使我想起了在法兰克福性电影院门口,那个沉沦而睡的姑娘。在那儿看见的是病态的德意志,在这儿我看见的是积极奋进的德意志,如果没有一个信念在德意志心中奔腾,就没有眼前的感人场景,也就不存在德意志的死而后生。它的崛起并走向繁荣和富有,也只能是梦幻中的神话,思索之际,一只湿淋淋的手,塞在我手里一张传单,我虽不懂德文,但从上边的漫画中,还能看见传单之主题:
第一幅漫画,上边画有联邦德国的版图,版图上踏着一只士兵的皮靴;漫画家省略去了人物,使一顶钢盔,直接顶在了军靴之上。这既有回首昔日的德意志所受的惩罚,告诫人们不能忘却之意;也有隐喻德意志的未来,有重新卷入战争的可能性。
第二幅漫画的画面上,出现的是人类共居的地球,上边蠕动着一条毒蛇,一只巨手掐住了毒蛇的咽喉三寸部位。毋庸置疑,这幅漫画上的毒蛇,是指地球上的军事两大霸权,但更为直接的指向则是美国,众所周知,在联邦德国的国土上,部署着美国的“潘兴二式”导弹。
我之所以如此推断,是因为在这个集会的广场上,还配有醒目的大幅政治讽刺漫画。上边画的是里根总统抱着生着一双女人绵软细腿的科尔总理。文字注明是:他俩正在度过蜜月期。漫画十分辛辣,笑后发人深思。
几天后,我在波恩看到了《人民日报》海外版一则新华社消息。上写:西德约10万人在首都波恩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来自全国各地的示威群众,高举着“要裁军”“要生存”的横幅,要求撤除部署在欧洲的导弹。落在新闻纸上只不过寥寥几行铅字,而留在我头脑中的却是难以忘却的无数画面——那就是在精神上骚动与不安中前进的德意志,向往和平安宁的德意志,不断反思自己历史并勾画着它未来蓝图的德意志……
1987年秋
[莱茵河的舟影]
一
笔者无意揭示“她”新的放荡行径,但是这一笔又是我写这个家庭之必需,只好不得已而为之。希读者明鉴。
——作者
国内的读者对黄凤祝先生和安尼女士的名字,或许是陌生的,但你读完开篇的信函后,将会唤醒你沉睡的记忆。笔者继续用笔引路,将你带进这个居住在联邦德国波恩的家庭,管窥其灵魂的全貌。笔者这里公布的信函,是第二个被“她”愚弄的人写给黄先生和安尼的信:
……如果不是遇罗锦来我家,因被骗而产生气奋(愤)后,我决不想认识你们。目的只有一个,希望您能用别人看得懂的语言和文字,告诉别人:小心上当!
我是靠教中国太极武术维(为)生的。先在美国,后迁来德国……如果时光能倒退回去25年,家里人告诉我笔杆子有多重的话,我过去决不会去拜寺庙的和尚为师学武,以至还得求您把这些写成文章。
我过的生活并不富有。出于我也是个中国人,我愿意帮助她。那年的9月1日,我收到她的第一封信,她十分感谢我给她的帮助。前两天,我和先生请她来这儿,我陪遇看看我住的小城市的小街道,正逢大减价还有几天,我看见商店内有29DM(西德马克)的毛衣时,她指着商店里的1987年春装模特儿一件299DM的毛衣问我:为什么不买下这件毛衣?我不禁给自己提着(出)问号,她是不是劳改3年、当过6年农民、有过4年保姆生活的遇罗锦?
她穿着的一件毛皮上衣,是德国老太太才穿的服装。中国人不懂这些,仍在我面前不停地显摆:这是998DM的,还有一件1千多的连帽子和腰带都配齐了的。我有老式的靴子,什么色彩的都有。看了我的住房,她说:你不会把每间房子都涂成粉的、白的、黄的?咖啡色多不时髦。
……她完全忘了她给我信上写的那些让人看了激起同情的话。我的一朋友,气奋(愤)地对我说:大陆怎么会叫这样的人当什么作家协会委员?(她当时只是北京市作协的会员,仅此而已——笔者注)……圣诞节前,她说她一个人很孤独,我和先生就打电话给她,请她来我家,并连同车票一块儿寄去。当天等到晚上11点,也不见她来,我和先生从晚上12点起,就给她打电话,过了半夜又打,第二天又打。她告诉我们,刚要来这儿时,一个德国老太太接她来了。后来,我才从她嘴里知道,她正在和那个德国老太太的儿子同居呢!
她留居德国后的一篇文章,字里行间透露着对“咪咪兔”的爱,这是为自己正名。可怜的书呆子吴工程师,他哪能知道这些呢?他又从哪儿能知道,她从那个可怜巴巴、连吃饭馆都掏不出钱来的伊朗青年身上,得到了多么(大)的满足呢?她说“要多好玩,有多好玩”。在我面前,她多次讲到真正享受到做爱,是在德国和那个伊朗青年及那个德国老太太的儿子身上……
我写不下去了,我实在觉得这个人是十分下贱的。这样的人,是有魔鬼潜藏在灵魂深处,上帝一定要惩罚她,给她(悲)惨的结局。临行前10分钟,我和先生憋着气送她去车站。在车站她还笑骂我:“土得颈上连一串项链也没挂!”自己酿下的苦酒,只有自己饮下,我不怪罪他人,在中国没有被中国人欺骗,反而在外国受了中国人的骗。自己做了太公钓上的鱼,自作自受罢!
此人一身反骨,只要对自己有利的,可以六亲不认。试想,过去她对她的父亲和家里人,以及原来的男人的态度,当然家(里)人要骂她。她曾说,中国除遇罗克以外,没有一个人值得她爱。试想,遇罗克如能活到现在……能在中国崭露头角的话,遇在国外,一样可以和遇罗克对着干。
……有奶便是娘,这就是她。她抱怨那个德国老太太的儿子,说她和他睡了那么多觉,不做老婆,也做情人了吧,可是那德国人竟只给了她他太太死后留下的一块小破表……
过去,我在USA时,曾在一个中国饭店的走廊里看见这么一个条幅:江湖险,人心更险。当时,我还求人家给我解释。现在,我亲自尝到了滋味……我下决心不再于(与)她来往,只是怕她会厚颜无耻地再来我处。
……如果黄先生有机会从波恩南下Reutlingon,望来我家做客,我会诚恳的(地)做出自己得意的家乡菜招待你。并请转达我对您太太安尼的问候,请她相信中国还是有许多有志气、有脸皮的女人的。这几天,我正洗刷我先生头脑中“中国女人那样可恶”的影响(印象)。
祝万事如意!
H·Y·S草
1987年2月16日
二
至此,读者已完全清楚了——黄凤祝博士和他的德国妻子安尼,是第一个被遇罗锦欺骗的家庭。
1985年隆冬,黄先生和安尼怀着一颗对中国文化深爱的心,从波恩驱车至西柏林。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整整奔驰了一天,才在西柏林接到了“女作家”遇罗锦。遇当时已打定叛离故土之谋,因而带的皮箱等杂什特别多;致使黄先生的轿车拉不走,不得不在另天又派了车子来西柏林,专门来拉运遇的行囊。黄先生和安尼把她安排在莱茵河畔自己家的书房下榻,亲切待之,礼而宾之,实不知是引了活鬼进门。遇甘心去当所谓“难民”之际,不但与接待她来德国的黄先生和安尼翻了脸,为制造从黄家出走的借口,还丧尽天良地反噬了他们夫妇一口。
现在,她当初恳求黄先生帮助她出国学习的历史见证犹在。她在信中说:
……从我步入文坛以来,比较地说,现在可谓黄金时期何以又称自己是中国“难民”——笔者我却非常想去外国留学、看看,见识见识……
我这样想:我一方面自力更生,无论干什么都行,我深信自己能养活自己;一面学习德语,同时和国内依旧保持着联系——给他们投稿。我还会回中国,一定会回来的……我想您一定同意我的想法,您能替我做经济担保人吗?
骗术!完全是一种江湖的下流骗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笔者和读者的心情一样,非常想知道这个被遇欺骗了的家庭。1987年早春,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西德之前,在邀请代表团出访西德的邀请者名单中,我看见了黄凤祝的名字。时隔不久,黄先生携安尼来北京办事时,来我家里家访,一并商谈访德国的日程安排。
安尼好像非常喜欢黑色,她上穿一件黑呢短大衣,下穿黑色长裤,身上的装束和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浑然成为一体。她好像不施脂粉,和那些浓妆艳抹的欧洲女郎,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黄博士的装束更为简单:一身已显露出白色的蓝劳动布制服,脚下配搭着一双旧式皮鞋;大概是为了抵御料峭春寒之故,脖子上和领口间扎系着一条驼色围巾。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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