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莱茵河边的莱茵茨,风景美丽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她把“一定”二字吐得特别响亮,“我们一家特别喜欢中国朋友,不久前诗人公刘和代表团全体,到我家里吃午餐。我姥姥高兴得不行。想留他们都住在我家,可惜时间不允许,因为他们第二天要从法兰克福机场乘飞机返回中国。真可惜!”说着,她脸上流露出孩子气的懊丧。
我笑了:“行!但不一定住下!”
6月10日,中国作家代表团返国了。几天之后,达珞玛小姐和她的父亲维尔纳先生,驱车从距离波恩80多公里的莱茵茨小镇,来寓所接我。维尔纳先生高大魁梧,具有日耳曼血统的强壮和漂亮。凭着初见的直感,我揣测他可能是什么运动队的教练;但是我猜错了,达珞玛在车上嘻嘻地笑了一阵说:我爸爸是曼斯市火车站总调度员,兼家庭的园艺专家。对达珞玛说的前一个职业,我很理解;对她描绘维尔纳的第二职业,我则茫无所知。直到汽车沿莱茵河畔的高速公路行驶了约40分钟,并戛然停在一幢幢别墅式的小楼前时,我才明白了——达珞玛家的楼后,有一片葱绿的园地,尚未成熟的苹果在绿叶中探头探脑,红艳欲滴的草莓果在微风中摇动。除此以外,园内还种有大葱、马铃薯和葡萄……这些充溢着浓郁乡土气息的绿意,与楼前楼后盛开的百花相映生辉,我仿佛走进田园诗情的醉意之中,似在小楼之外,就品味到了达珞玛一家人古朴、静谧、和谐、幽静的家庭气氛。
达珞玛70岁的姥姥,颤巍巍地走出门来,迎接我这位素昧平生的远方来客;达珞玛的姥姥和善慈祥,她不知道我这位异国客人,到底是要喝咖啡,还是要喝茶水,因而一会儿提起咖啡壶,一会儿又提起热水壶。而达珞玛却从冷藏箱里,端出来自制的甜点心,用中国话动员着我:“吃!吃!”尽管我无一丝饿意,也只好一边吃一边喝,否则就是失礼,就是愧对达珞玛一家人的热诚。不是吗?!
不知为什么,我在这一瞬间,思绪飞得十分遥远,那是在汉堡养老院,我看见一位年纪和达珞玛姥姥相仿的老人,我们早晨参观这座养老院时,她就站在门口,等我们离开养老院时,她还在翘首而立。她是等待儿女来看望她的,或者说她是等待看望儿女的,但儿女始终没有来,感伤之情使她呆若一座木雕。而达珞玛一家,彼此的一瞥目光,或是一个会心的微笑,似都显示着这儿是天伦乐土,和欧洲冷漠到冰点——又从冰点走向解体的家庭毫无共同之处。
达珞玛问我在想什么,我把感触告诉了她。她说:“只有那些没有心肝的人,才把老人送进养老院。我喜欢东方人的家庭结构,家庭之情是人类感情组合的重要部分!”
“是不是有点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我坦率地提问。
“是的。”
我拿出一张我家里“四世同堂”的照片给她看,她看后传给她的爸爸妈妈和姥姥,最后一家人开怀地大笑。
她爸爸维尔纳说:“我们还差一代人!”
她妈妈格林若说:“那一天也不会远了!”
外祖母格特鲁德说:“达珞玛的弟弟正上中学,年纪还小;达珞玛的妹妹,结婚走在姐姐前面了,至今没有孩子;达珞玛至今还没挑中一个男朋友……”
达珞玛制止姥姥再往下说,又引起一阵只有欢快和谐的家庭才有的那种笑声。在这样一种无拘无束的气氛中,我的陌生感和距离感被驱散了,甚至感到就像是坐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家——但是这一家都是金发碧眼的日耳曼血统的德国人。
在吃午饭的圆桌上,我向他们坦诚地讲述了我对德意志的印象:它富足、繁荣、进取、严肃,但有时也令人感到它的底蕴和色彩太冷。比如:在送别中国作家返国的当天,我们在法兰克福繁华的街道上,看见一个赤着白皙双足的姑娘,在一天内的黄金时间——上午10点,竟然倚靠在一座“性电影院”的墙壁,昏昏然而睡。来往匆匆的德国人,把她视若无有,没有人去唤醒她,更没有人送她回家。
维尔纳先生认为这是西方世界的瘟症:工业上升,感情沉沦。达珞玛的姥姥,似对这污秽的东西,更为反感,她建议外孙女表演点什么。说罢,达珞玛一家走进琴房,达珞玛弹起了《萝累莱之歌》。这首歌是根据海涅生前留下的一首诗谱成曲子,广泛地流传于德国。
歌词是这样的:
山顶上有一位姑娘/没有谁比她更漂亮/她正梳理金黄的头发/珍珠也为她闪烁光芒/她一边在那儿梳妆/一边在那儿歌唱//这歌声充满了美妙/谁听了都会神往//这歌声的神奇力量/穿透了小舟上水手的心房/他忘记了水中狰狞的岩石/心儿早就飞到了山上//谁知那滚滚的莱茵河水/把小舟深深吞噬埋葬/萝累莱用一首美妙的歌/将这个故事在河上颂扬
达珞玛神往地弹着钢琴,外祖母站在琴旁为她伴唱。一老一小似都在乐曲中沉醉,我深为这怀有德国古老情愫的一家人所倾倒。
特别是达珞玛的外祖母,她一边缓缓唱歌,一边眼角闪出泪光。是她回忆起她的青年时代?还是为这首歌的苍凉悲楚所激动?我无从加以评断,但是人性的安分善良,却从她的神色中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
下午,除老祖母在家中留守外,达珞玛以及她的父母先陪我看莱茵茨小镇旁山坡上的一座13世纪的古堡,后又驱车前往莱茵河去寻找萝累莱传说的遗址。她父亲维尔纳先生,实在是个有魅力的人物,他用一只手开车,不断用另一只手和车窗外小镇上的人打招呼,他每一次微微招手,总是换回来路旁行者的微笑。达珞玛的妈妈对维尔纳先生在小镇上人缘之好,感到自豪,她通过女儿翻译她的话给我听:“我简直没办法跟他一块儿步行上街,每走几步远,他就要停下脚步和小镇上的人聊上一阵。小镇上千口的居民,几乎都认识频频招手、频频微笑的维尔纳!”
我说:“维尔纳先生的手势和微笑相当迷人,以一个作家的直觉来说,他可能属于关注别人胜过关注自己的人,对吗?”
维尔纳先生矢口否认。
达珞玛的妈妈笑而不答。
达珞玛却说:“真叫你猜对了,不然我妈妈怎么会爱上他呢!”达珞玛告诉我,她爸妈在1961年尾结婚,1986年末他们举行了庆祝“银婚”的宴会,由于父母之间相亲相敬,所以那天除亲戚朋友外,小镇上来祝贺他俩“银婚”的邻里也非常多。这是出于对维尔纳夫妇的敬重,因此达珞玛得出的结论是:联邦德国既有不断肢解的家庭,也有凝聚力非常之强的堡垒。
可以看出,达珞玛是非常敬重她的父母的,当然,这首先是维尔纳夫妇值得敬重。达珞玛的母亲,沉默寡言,她因袭了德意志妇女的勤劳和坚忍,她家里那幢三层小楼,几乎都靠她一个人操劳,屋内一尘不染,浴室的瓷砖擦洗得晶莹如镜。维尔纳先生是个工作上一丝不苟的人,他原在列车上当检票员,由于他兢兢业业地工作,成为曼斯市火车站的总调度。
对他的一丝不苟我感触极深。比如:我们的车子沿莱茵河驶向几十公里外的“萝累莱”时,因今夏德国多雨,莱茵河水暴涨,河水漫上堤岸,公路上竖起禁止车辆通行的指令。依照我的意见,汽车按原路返回就是了,但是维尔纳先生对着河水叹了口气,一转方向盘就把车子开进了绿色的山峦。
我问达珞玛:“这是去哪儿?”
达珞玛笑笑:“去看‘萝累莱’呀!”
“汽车不是爬开山了吗?”我说。
“翻过这座小山,上另外一条公路,可以绕过水路,从那儿去‘萝累莱’!”达珞玛解释说,“他(指维尔纳先生)制定了行动目标,就非要达到不可,如果说人人都有个人的脾气,这一点算是他的秉性。”
“可以看成是德国人的特质——严肃加认真吗?”我问。
“可以那么看。他尤其如此。”
我对达珞玛说起一个笑话,我说我在联邦德国西部的特利尔大学讲中国当代文学时,曾问起一位教授,德国人为什么这么严肃认真。那位教授幽默地指指天空,最初我没能理解他这个手势的意思,后来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德国多雨水,天上总是挂着一片片的云彩,乌云不是很像德国人肃穆的脸吗?
达珞玛听罢笑得收不住。当她把这段话的意思,用德语叽里呱啦讲给她父母听的时候,车厢里回荡起阵阵笑声。
汽车在绿色屏风中转悠了足有40分钟,车窗外终于又出现莱茵河了。它像一条宽宽的淡蓝色丝带,雾一般的水汽从河面升腾起来,给这条美丽的河蒙上了虚幻如梦的面纱,在朦胧中愈觉得它缥缈无垠,风韵万千。接近“萝累莱”时,我们弃车,沿莱茵河漫步到了“萝累莱”。传说中那位金发姑娘唱歌的山头,已空山寂寥,除了一只苍鹰在云间翱翔之外,峦峰上还插着一面黑红黄三色组成的联邦德国的国旗。那儿就是“萝累莱”传说中金发少女梳头唱歌的地方,那面国旗似在提醒莱茵河行船的水手,这儿有他们的所爱……
达珞玛担心“萝累莱”留给我的印象过于抽象,赠我一本“萝累莱”的旅游画册,画册封皮印冇一位身穿水乳色长裙的金发姑娘,她一手拿着梳子状似理金发,目光却饱含深情地凝视着美丽莱茵河上的过往船只。很显然,这位“萝累莱”的金发少女,坐在山崖巨石上梳妆,是根据传说扮演的,但是从她双眸中流露出的真情,却能使人回溯海涅笔下美好的爱情传说。据达珞玛告诉我,一些德国青年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爱情,不惜爬上山崖寻梦,谱写着一曲曲新的“萝累莱”之歌。
因为汽车到这儿来时,绕山过林地耽误了一些时间,致使我们归途中已是万家灯火。达珞玛怕外祖母为我们久出不归而担心,她特意跑到河畔的电话亭给姥姥拨通投币式电话,告诉姥姥一切太平无事。仅此区区小事,我窥视到这一家人之情浓,他们彼此心心相印,达珞玛这位欧洲小姐,行为中潜入了许多中国人处理情感的方式,难怪她非常喜欢来自中国的朋友呢!
汽车返回莱茵茨小镇,年过七旬的达珞玛外祖母,已经为我们做好了精致的晚餐。维尔纳先生又打开一瓶威士忌,作为正式欢迎中国朋友的家宴。我很不安,我和这一家人并不相识,只因为达珞玛学习的中国文化,这一家人又挚爱中国,就对一个来自北京的中国作家如此厚待,感情之厚重真真超过了我的承受负荷。我拿出一盒“高丽参”送给达珞玛的外祖母,告诉老人“人参”是吉祥物的标志,并举杯祝福老人健康长寿!维尔纳先生工作顺心!达珞玛小姐百事如意!
晚上,达珞玛告诉我,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我这个中国客人,为了表示其情之真,她把她个人的屋子留给我住,她搬到外祖母房子里去睡了。推却是没有作用的,因为我的手提包之类的东西,早已被提到这间屋子里来,按着德国人的风习,只有对最为诚挚的朋友,才让客人在主人的房间下榻。
达珞玛见我面有难色,问道:“是不是不太习惯?”
我点点头。
“这儿是德国。”她微笑着说,“将来我到中国你的家里,一切都听你安排。在北京你是主人,在这儿我是主人!”
我笑笑:“我服从指挥就是了!”
她充满孩子气地把相册拿来给我看,相片集中展示了她在这个极美的家庭中,所承受的父母之爱,所享受到的天伦之乐。她学习上异常刻苦,每天从莱茵茨乘火车去波恩上大学,来回要100多公里的路程;她不但在深造中文,又开始了印尼文的学习。虽说她会开车,但不敢每天开车去波恩,以防因学习疲累而产生的精神恍惚,导致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她很年轻,她还珍惜自己的青春和宝贵的生命。
我们谈起了中国文学。这时她才向我解释她没有出席“文学周”的缘故。她说:“我在中国工作两年,看见过有些人嫉贤妒能,使有作为的青年人,无法施展他们的才智。在这儿也不例外,因为你的中文高出别人一截,就偏不叫你和中国作家接触!”
噢!原来这儿的高等学府也蔓延这种“流行感冒”。
“在中国我有许多朋友,包括世界冠军李宁和童非。”达珞玛侃侃而谈,“这是我经常为来访的中国体育代表团充当导游和翻译之故。这些都是代表团邀请我去的,但也常常遭到暗地的非议:‘喂!她去陪同体育代表团,怎么没有通过我?’说这些话的竟是教汉学的教授。瞧!多有意思的前辈人,颇有点像中国戏剧中占山为王的大花脸。”达珞玛脸上流露出愤然的神色。
我为了安慰她,给她讲了“武大郎开店”的典故。因为店主是个“坐地炮”,他拒绝高个头的投宿。我说:“其实德国人个子全是大高个儿,想不到也有人和武大郎同样有狭窄的心胸!”
达珞玛当真笑起来:“你讲得真形象!真有趣!”
妈妈走进屋子里来了,她拿来一张波恩开往奥地利维也纳的列车时刻表,维尔纳先生知道我近两天去奥地利,便在这张表格上详细地填写了列车的往返开车时间,因为我还要从维也纳折回联邦德国,去西柏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这张表格横竖规整,字迹清楚,再次显示出维尔纳先生严肃认真的精神,这一家人对中国朋友的热诚,充溢在字里行间。
由于去“萝累莱”神游的疲惫,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早晨,被绿荫里的鸟儿吵醒,太阳光已照进窗子。睁开眼后,看见达珞玛挂在书橱上的各种京剧脸谱和许多中文书籍,怀疑自己回到了中国。
匆匆起床,悄然下楼,想去菜园独自散步。脚步声虽极轻,还是惊动达珞玛,她伴我一块儿来到楼后菜地。使我惊讶的是,维尔纳先生此时已足蹬一双高筒水靴,在园地里采摘鲜嫩的红草莓果了。
“你早——”他向我招手。
“我不早,你早——”我说,“难怪达珞玛说你是园艺专家呢!原来你什么活儿都会!”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