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3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爸爸还是个家庭劳模。这片园子都由他一个人经营!”达珞玛说,“有时弟弟妹妹要帮忙,他从不表示欢迎。家里吃的甜点心上的草莓,都是从这块地里摘的!他真是我的好爸爸!”

    维尔纳先生对此并不否认,他认为各种劳动都能培养人的韧性,他又是家里唯一的成年男子汉,理应起到大梁的作用。维尔纳先生又有那种淡淡的幽默,对小镇上的人和对家庭都有磁场般的吸引力。他看我拿着即将燃尽的烟蒂,寻找扔掉烟蒂的地方时,来了一句黑色幽默:“哎!就把它插在地上,明年还可以长起来一棵屮国朋友种下的烟树,那多有纪念意义!”

    达珞玛笑起来:“爸爸,你真……”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可要结出满树的尼古丁毒果,污染莱茵茨的干净空气了!”

    维尔纳先生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这时,达珞玛的姥姥推开窗子,探出她那如覆盖着白雪的满头银丝,呼唤外孙女达珞玛来餐厅吃早餐,这颤颤的甜蜜悦耳的呼唤声,伴随着天空中悠远的钟鸣声,网织成莱茵茨的一支田园晨曲——我深深地为此而陶醉!

    因此,当告别达珞玛一家时,我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惜别之情。在欧洲的家庭破碎的风暴中,我在莱茵茨看到了完整;在寻求刺激的颓废中我看到了向上和崇高。它就像美丽的莱茵河,给我留下一个难忘的梦……

    你好,达珞玛!莱茵茨,夜安!

    1987年秋

    [西柏林情话]

    心之谷

    离开西柏林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这座美丽的城市在我的印象中已变得模糊了。热闹非凡的裤裆大街上各种肤色的人流,昔日被复仇炮火削去头臂的教堂,以及那被涂抹得五颜六色的“柏林墙”……都随着时间的凋谢,而变成了雾中蜃景;只有靠翻阅相册,它的华姿才一一清晰起来。

    可是,在欧洲华人学会开会期间,那些朝夕相处的华裔兄弟姐妹的音容笑貌,却像烙在我记忆上了一样,不时地在我的眼前浮现:那个穿着黄衫黄裙的女士,不是西柏林自由大学的讲师吗?我所以深深地记着你,不仅仅因为你的装束有别于那些口唇有槟榔那般红色的女郎;更多地牵动我神经的,是我在莱茵河、多瑙河、易北河、摩索尔河穿流而过的遥远的国度里,看见了黄河——中华民族伟大的摇篮襁褓中孕生的一颗灼热的中国心。

    记得,我第二次重进柏林时,你又到火车站接我。在站台上,我从那些金发中一眼就发现你那乌黑的长发。

    “我还怕你下错了车站呢!”你气喘吁吁,脸上似有细碎的汗珠,“来,我提这只箱子!”

    “我是男子汉,让我自己来!”我虽然发表了男子汉的铮铮宣言,但到底还是没能把皮箱夺回来。

    你并不健壮,甚至还显得有点瘦弱,但是你的指骨凝聚了坚毅的力量。不知为什么,你让我顿时想起了黄河纤夫那双紧紧抓住了绳索的手,也许在陌生的欧洲,你曾经拉动过生命之舟,在异乡异地的人海惊浪中搏击过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我无从揣测。

    “从先生!今天我们吃饺子!”你一边开车一边说。

    “别包那东西了,太麻烦!”我说,“下碗方便面什么的就行了!”

    “已准备好了,牛肉馅的!对了,你吃牛肉吗?”

    “除了不吃铁钉、石子,世界上没有我不吃的东西。”我说。

    说后,我又有些脸红。我记起第一次来柏林时,我曾把动用刀叉的西餐贬得一塌糊涂。就在前天,我在波恩给你打的长途电话里,还问及在欧华学会期间,是否又要动用刀叉之类进餐。你知道我把吃西餐视若肠胃大敌,才把我再次拉到你家里来住,而不去西柏林的作家给我安排下的幽静住所。

    吃过牛肉饺子,我发现你家里比我第一次来时多了只咪咪叫唤的小灰猫。你儿子小德用中文告诉我,说屋子里还养着一只小白鼠呢!非常有意思的是,猫鼠竟可以同笼和平共处!我惊愕之余不禁有些好奇,想看看那只小白鼠,可是你那漂亮得像西方歌星似的儿子,在衣柜里掏来掏去,嘴里不断地低语:“哎!小白鼠钻到哪儿去了呢?”第二天,你开车送我去西柏林“作家屋”讲演时,我才知道了小白鼠的秘密:你和你刚从台湾来的哥哥,在我抵达西柏林的头天晚上,已悄悄地把那只小白鼠送回到市郊的大森林中去了。理由嘛,这小东西跑出来乱窜乱咬,怕影响我睡眠;此外,中国没有豢养这种小东西的习惯,怕刺激我的视神经。之后你又叮嘱我,不可把小白鼠放回森林的事儿告诉小德。第二天清晨,当小德煞费苦心地继续在我住的房间里寻找小白鼠时,我心里十分忐忑。

    “叔叔,夜里你听到小白鼠咬橱板的声音了吗?”

    “没有。”我回答的既是事实,又非全部的事实。

    “这小东西藏到哪儿去了呢?”他抓弄着波浪形头发。

    我暗示小德:“它很可能已逃离这间屋子,回大自然里去了,因为许多动物能辨认回窝的道路。”

    他不信我的话,继续搜索着屋子的每个角落。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说:“小德,你的中国话怎么讲得这么标准?”

    他神色专注地告诉我,从他有记忆起,家里就强制他学中文了。小德的爸爸是德国人,教他说德国话;你呢?你是中国人,教他说中国话,后来全家从台湾来德国后,小德爸爸因病早逝,你便在异乡异地挑起了抚养两个孩子的沉重担子。你的儿子十分敬重你不知疲倦的进取精神,说你是他“亲爱的妈妈”;在这一瞬间我又想起在西柏林车站,你提着皮箱挺胸疾行的背影——你确实竭尽全力,在欧洲拉运过一只生命之舟呵!

    临近欧华学会开幕,你忙于去会场做多种烦琐的准备工作。你的小德自立意识极强,去咖啡厅打工了。

    几间宽敞的房子里,当只剩下我和那只小灰猫的时候,我翻阅过你长长书橱上的各类书籍。其中有相当部分,书页中都留下了你的笔迹:或赞语,或批驳;或蓝色钢笔画下的直杠杠,或红色铅笔勾下的波浪线……从会场归来,电话铃伴随着你的脚步响了起来,来自瑞士的、法国的、英国的、荷兰的、中国的……你从厨房跑进电话间,又从电话间跑进厨房,使我这位客居在你家的中国作家,都感到烦琐难耐。而你总是笑容可掬地对着听筒说话,那神情仿佛不是对着云天之外的人说话,而像是在和朋友促膝谈心。

    西德多阴雨天气,7月18日——欧华学会开会的前夕,突然大雨滂沱。午后你刚刚布置会场归来,电话铃又在呼唤你了。原来是中国大陆出席会议的代表陈子善、周韶华和李燕杰先生,提前一天,从北京飞抵了西柏林机场。你第一次把“火头军”的任务交给了我,叫我注意电炉炖着的那锅土豆牛肉,然后夹起湿淋淋的雨伞下楼。当我隔着窗户,看见你把轿车开足马力,驶向雨雾迷蒙的马路时,我不由为你对故国的一片深情而感动了。本来,你可以在电话中告诉他们,找个旅馆住下就行了,因为大会人手不够,没有专职人员接送代表;不,你这时又扮演了司机的角色,直接把这3位大陆学者拉到你的家里来。你把他们安置在我屋里又走,车子再次驶向飞机场,从科隆飞来西柏林的,从台湾来德国从事美术史研究的谢小姐,正在机场等候着你呢!

    黄昏时分,你和谢小姐刚刚进家门,门铃又唱起歌儿来了,汉堡大学汉学系讲师关先生和从台湾来到汉堡当教师的郑小姐驾到,又是握手,又是寒暄,又是介绍。

    当我们围坐在沙发上相互问候时,你显得有点沉醉。不知是冷雨打红了你的双颊,还是对这个场景感到兴奋,反正你此时双腮红染,像是涂上了一层淡红的脂粉。我们在吃茶点和冷饮之际,你唤小德往餐厅里搬椅子,提前做好吃团圆饭的准备;而郑、谢两位小姐,看你实在忙得晕头转向,便围起围裙跟着下了厨房……

    接风席间,关先生风趣地举起啤酒瓶说:“众位弟兄,今天我们吃的是一桌台湾饭!”

    “此话怎讲?”我请求解释。

    关先生和我在汉堡大学已经相识,因而毫无陌生感地“教训”我说:“从兄是不是有点大智若愚?慧文来自台湾,郑、谢二位小姐也来自台湾。这桌上的饭菜从原料到制作,都出自于台湾的3个女性!”

    “经关兄指点,我茅塞顿开!”我连连点头,承认愚钝。

    此时,司厨的一位台湾小姐,却对关先生的话提出修正。她神色腼腆,但出口石破天惊。她说:“这不是一桌台湾饭,而是一桌‘国共合作饭’”!

    经刹那间的沉默之后,餐厅迸发出一阵开怀大笑:“妙!”

    “真妙!”

    我趁机对关先生发起反攻说:“×××小姐选择词汇的准确性,实在比关先生要高明得多。我看关先生该去找一棵歪脖子大树了!”

    关先生抓弄着脖梗子:“你是说……”

    “挂上根绳子上吊啊!”

    餐厅里再次卷过一阵笑浪。此时,你——慧文笑得前仰后合,在你忙碌的生活中,我难得见你有如此轻松的时刻。饭罢,我们在你的客厅里吃水果唠家常,你又在几间屋子内团团转了。你和你哥哥忙着给我们准备卧具,当一切都安排完毕时,已至午夜时分。你关切地叮嘱着我们:柏林之夜凉如深秋,务请各位盖好被子,如果哪一位在会议期间闹了感冒,那真是遗憾,因为会议间隙还安排我们畅游东、西柏林呢!

    “你也去睡吧!”我说,“快把你累得散了骨架了!”

    “我还不能去睡。”你强打精神地回答。

    “为什么?”

    “不瞒各位,我还要把我的床腾出来。”你疲惫地笑笑说,“因为后半夜,还将有一对来自瑞士的华人夫妇,要按响门铃来投宿呢!”

    你掩上门,轻轻地去了,留给我们的是一片惊愕和感叹。郁达夫的研究者陈子善以研究学问的认真,询问大家说:“是不是欧洲华人,都具有车女士这样的心肠?”

    “不一定吧!”画家周韶华回答说,“车女士最可贵的是,她保留了一颗完整的中国心!”

    已经困倦的我,当然也参与了对你的评议。但究竟谈了些什么,已经无从记忆。但是,第二天早晨周韶华取出他的画册《黄河寻源》赠予你时,我说的话却仍记得很清楚:黄河不仅仅源于雅拉达泽山谷吧!它也源于你和那些眷恋故土炎黄子孙的心谷之中……

    落花生

    柏林实在是座多情的城市。街道上比比皆是雕塑,不管它是写实的、变形的,还是抽象的,都从不同的角度,表现了人类生活的共同主题:爱。特别是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分界的柏林墙,几乎变成了弯弯曲曲的现代派画廊,上边涂抹着变了形的、套连在一起的环状的心。

    “就在这儿留个影吧,好吗?”我询问她。

    她看看我俩身后的柏林墙,耐人寻味地点了点头。

    还用问吗?我们都清楚这个背景的深奥寓意:尽管我和她之间并无柏林墙相隔,但却隔着海峡的万顷波涛。诗人们常在笔下把它浓缩成一泓水,一捧浪,以雨后长虹为桥,抒发黎明诀别和长夜相思之凄苦,但这些情愫都出自于诗人的浪漫。在人类进入电子时代的今天,南极和北极人都能通过空中卫星互致问候,唯独南海之峡与电子时代绝缘,因而我和她能够肩靠肩地合影于柏林墙下,可说是难得的机缘了。

    她略矮我一丁点,身体也略显纤弱,上穿一件黑色的开领衫,腰围一条淡青色的裙子,脸上不施脂粉(或是施脂粉的,我没能发现),耳上没有环坠一类的装饰。冷眼望去,朴素得就像国内一个女大学生,毫无时代女性的时髦特征。可就是她,以文笔犀利如刀,震撼了港台的社会,被称为文学评论家中的“龙卷风”。她抨击台湾怪异现象的文集,2年内印了100版,在不足2000万人口的宝岛,竟发行了20万册,“龙卷风”的雅号因此而风靡了港台及海外。

    可笑的是,在欧华学会开会之前,我竟然不知“龙卷风”是个女孩儿家。记得,在车慧文家客居时,我曾在灯下夜读过她的文集,以文度人,面前立起的是一幅铮铮男儿的肖像。在我印象中,此人手中虽无三尺青锋,但无疑是个锋芒外露的斗士形象。欧华学会开幕于7月19日的晚上,在马蹄形的会议桌上,我用目光审视了所有会议代表中的男性,结果希望落空。偶然乜了一眼身旁的芳邻,她胸前佩戴着的会议代表证上,却写着中文的“龙应台”3个字——原来和我挨肩而坐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龙卷风”,是一位娇弱的女郎!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你就是……”

    “我就是。你是……”她声音轻轻的,并淡淡一笑。

    我们以紧紧握手,表示了柏林相逢的喜悦——因为此时欧华学会理事长、《红楼梦》的法文翻译家李治华教授,正全神贯注地在致大会开幕词。即使轻轻的耳语,不仅是对会议气氛的冲击,更是对这位严谨治学前辈的不敬。但是到了浏览西柏林市容这一天,我们可以开怀畅谈了。

    柏林墙曲曲折折伸延到无限远,我俩在柏林墙下漫步。

    我说:“不知‘木兰’是女郎,简直是个笑话。”

    她说:“我的名字就像男人的名字,缺少了一点脂粉气。”

    “你文章中也充溢着阳刚之气,使我肃然起敬的倒不是你敏捷的才思,而是毫无世故的赤子之勇。”我斟酌着词汇,缓慢地说,“你对台湾及海外的华人作家,如白先勇、陈映真、张系国、马森、陈雨航、施叔青等人的作品,无吹捧之笔痕,而是进行艺术上由表及里的剖析;你对非名家的作品,亦无棒杀之劣迹。这表现了你对文学对人生的真诚。”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