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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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应台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往事,眉梢忧愁锁在一起。她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的核心,是理智和感性的真诚。为了‘真诚’二字,我自己为自己设置了许多羁绊。在台湾,我强制自己两年间不和任何作家进行往来。一是使自己能审慎地对这些作家作品进行研究和思考;二嘛,人是感情动物,我生怕掺杂进来个人的偏爱,下笔时笔尖倾斜,从而失去一个评论家的公允。”

    “囚禁自己是挺苦的差事!”我说。

    “但我必须这样做。”她还告诉我:她祖籍湖南衡山地区的农村,1952年诞生在台湾,1968年才离台来瑞士定居,但她的父母和兄弟仍在台湾。她在欧华学会闭会之后,将去台湾省亲。

    她提起故籍湖南,我不禁哑然失笑了。

    她不无惊讶地望着我。

    “我想起你对你的一位同乡作品的尖刻评论。”我仍止不住笑,“在你的评论集中,对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之类的东西,竟然用了‘除了一片滥情之外,一无所有’的词句。”

    “对无病呻吟之作,难道不应该吗?”她很认真地凝视我。

    “痛快极了!”我解疑地对她说,“当我读你这篇评论文章时,如久旱适逢甘霖,从头顶爽透心扉!”

    “真?”

    “真!”

    “你是我在海外接触的第一个大陆作家!”她微微而笑,亲切地对我说,“没想到第一个就是文学上的知音。”

    我俩相约,第二天去东柏林游览时一块儿去,一块儿吃饭,以有更多的时间探讨文学问题。遗憾的是,因身份问题,她在民主德国边防哨卡外被拦住。当天晚上,我邀请她到我下榻的寓所来喝冷饮,她进门坐定,便连连咳嗽起来。

    “你感冒了!”

    “是的。”

    我忙掐灭了手中烟。

    “谢谢,你很敏感。”她说。

    “作家都有一根极为敏感的神经。”我说,“第六神经预告我,今天晚上你可能要对大陆当代文学发表点意见什么的。请直言不讳,以对台湾作家同样的直率坦诚对大陆,我洗耳恭听!”

    她笑了:“我读得不多,发言权不够。”

    “这不是‘龙卷风’的性格。”我提醒她。

    她用上牙尖咬住下嘴唇,用手背顶着下颌,沉吟了片刻,低声地说:“……该怎么说才准确呢?从总体上说,台湾和大陆作家的作品各有千秋。由于多种因素的缘故,大陆作家的作品影响,远远超过台湾,这是一个铁的事实。但是,我想请你转告大陆作家一点的是:如果哪一位作家,在大陆之外受到青睐,那么他先不要兴奋,应该清醒地问一问自己的作品,是它的水平达到了世界的高度了呢,还是作品的内容满足了西方对东方古老原始、落后的猎奇心理了呢?坦率地说,不能排除大陆上那些发红的作家中,有以古旧的新闻价值去迎合西方商品趣味的人!”

    我先是惊愕,后来,激动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得太好了!”

    她仿佛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想说些什么,但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压抑了她再说下去。待咳嗽声稍稍停止,她用着力气说道:“对于大陆和台湾作家来说,都不能失去自爱、自重和自崇,文学不能离开这个支撑点去奢谈走向世界。”

    当夜,我失眠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走近窗户,望着路灯下雨丝连绵,更增加了几分忧患思绪。诚然,我们一些作家的作品所以能走出国界,绝非皆是展览陈旧“国粹”之故;但是,不是也有“商女不知亡国恨”,专门卖唱“后庭花”——并以此而沾沾自喜的人物吗?!想到此处,不禁对龙应台增添了几分敬意。而这种心情,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于是我打开皮箱,寻找可以表达这种心情的礼物。还算不错,箱子角落里保留了一颗用琥珀色玉石雕成的“落花生”。

    我觉得这件礼物送给她非常合适:曾经写下名篇《落花生》的已故作家许地山,也落生在台湾;“落花生”在许地山笔下,是朴素无华的象征,他曾嘲笑那些红桃艳李,把果实悬在枝头,而赞美落花生把果实结在地表之中。龙应台从心灵到外表具有落花生的朴素,又具有落花生的甘居寂寞(把自己锁在小屋中行文)之风。最重要的是这颗“落花生”的根紧紧地联结着泥土,龙应台叫我转致大陆作家一席深情的话语,不是她那难以割断对故土缕缕情思最充分的流露吗!

    欧华学会临近闭会的前一天中午,我正在餐厅用饭,龙应台走到我的餐桌旁,郁郁地告诉我,她今天下午就要提前飞走了,我惜别地望着她:“我能为你干点什么吗?”

    “不用。我一切都收拾好了!”她喃喃地说,“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大陆作家朋友,只是我找不到更好的礼物送你,这盒巧克力,带给你的小孙孙吧!”说着,她把系结着彩带的精致糖盒递给了我。

    “是因为那颗落花生吗?”

    “不,因为我们的相识相知。”

    在欧洲华人兄弟姐妹面前,我们热烈地拥抱话别。

    1987年秋

    [忆玛尔卡]

    为了体验德国普通人的家庭生活,在柏林期间,我曾在一个公务人员家里住了几天。到了那个幽静的小街,走进了她的住所,经翻译介绍,我才知道她是个独身姑娘。

    她叫玛尔卡。

    她很漂亮。

    仅仅出于她对中国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的崇敬,便腾出她的卧室,留给我和翻译,她自己搬到客厅的沙发床上去住。在德国的风习里,这是对友人最真挚的情谊了。

    卧室小而干净,客厅大而无华。这大概是德国人超越白领和蓝领差异的一个等同的居住模式。我在玛尔卡那间有20多平方米大的客厅兼书房中,用目光搜寻了老半天,才从书林的夹缝中,看见一个约八九英寸大小的电视机。她月薪近3000马克(折合人民币一万五千元左右),而且德国电器价格便宜。按照中国家庭心理惯性,有经济条件的总要配上个20英寸以上的直角平面电视,才算得体。而许多家庭很怠慢电视。玛尔卡说:“那上边说的、演的,都是加工的合成品,而非天然。我买电视的作用,仅仅是每天看看世界新闻和天气变化,好决定能否出门旅游,或者旅游时是否要携带雨伞什么的。除此之外,它是个多余的摆设。”这种生活观与中国家庭的生活观,若同南辕北辙,毫无共同之处。

    每天晚上,我出访回来,用钥匙捅开这个一口之家的门锁之后,便和翻译坐在她的客厅里,等着女主人归来为我们烧饭。她很热情,不许我们在外面吃饭。为防止我们寂寞,她把她的一本相册,放在沙发上——因为我看不懂德文书籍。

    我对翻译小王说:“这能算个家庭吗?”

    小王说:“算。”

    “好像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我从相册上看见一个留有胡须的青年人与玛尔卡相依相偎的照片,“是不是分手了?”

    小王也推断,玛尔卡可能曾经有过爱情,又可能出于什么缘故,这条爱情之舟沉没了。我耐不住好奇,终于在一天晚上,向玛尔卡提出了这个疑问。她笑了笑,讲了一番话后,又摇摇头。小王吿诉我,玛尔卡说她有过爱情,现在她还在爱着那个照片上的男青年,只是暂时分居,不能叫爱舟已然颠覆。

    挺有意思,分居了还有爱情。这倒有点像东方女性对心爱男人的痴情和专一。在那个瞬间,我想起了《白蛇传》中的白娘子,可是坐在我面前的玛尔卡,分明又是个金发碧眼洋妞子。时至今日,中国女性中都不乏水性杨花之孟浪子,难道在欧洲的柏林,还会有白娘子等待许仙的故事?!

    玛尔卡和她那位X,一块儿毕业于慕尼黑大学,后来一块儿来柏林工作。这是玛尔卡告诉我的唯一的情况。至于他们后来为何分手,她没有说。但是凭着一个作家的职业敏感,我能揣测到很可能中间出现了第三者,玛尔卡是个受害者。目前,她在苦苦等待着那只爱舟重新升起帆篷。

    我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因为玛尔卡不仅漂亮,而且情真。一到晚上,她便赤足坐在地毯上,让我给她讲中国文学,特别是要我讲述我送她的那部我写的长篇小说《断桥》。当她听到小说中描写男女主人公的苦恋情节时,竟然流下了眼泪。

    告别柏林的时间终于到了。头天晚上,她拿出一大沓照片让我选一张留作纪念。我选了张她的金发在风中飞扬的照片。她当即在照片背后题写了两行德文:送给我远方的中国朋友——玛尔卡。

    我告诉她我在奥地利维也纳停留一段日子,还要重返柏林。柏林“作家屋”已邀请我讲课,“德国之声”广播电台,还要我对德国的印象作一番评说。玛尔卡异常兴奋,她说她去过“作家屋”,听过德国作家与读者的会面,她提示我一旦返回柏林,一定要给她打个电话,她去“作家屋”见我。

    我对她留下幽默的祝福:“玛尔卡,但愿那一天不是你一个人去,我当真希望你的‘许仙’能够回来,你和他一块儿去‘作家屋’!”

    当年7月盛夏,我从维也纳返回柏林,当我走进我演讲“中国当代文学”的作家屋时,第一个动作就是用目光搜索玛尔卡。她从听众席上跑过来,激动地拥抱了我。然后回过头来,招呼我在她相册中曾经见过的那个青年:“就是他——你的祝福很灵验,雨过天晴,我们和好了。”

    1987年秋

    【澳洲四题】

    [梦里澳洲]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

    我醉了。

    我醉倒在祖国的东南大门广州,而没有醉倒在美丽而迷人的澳洲。

    今年3月2日,陈登科、艾明之和我,应澳大利亚文学局的邀请,去澳洲参加“作家周”的聚会,并走访了澳洲各大城市和牧场。3月27日,我们刚刚回到广州,我就醉倒在祖国的陈酿醇香之中……

    与其说是酒醉,莫如说是心醉。记得列车刚刚驶离香港,我就迫不及待地凭窗外望,脑子里不知为什么响起了50年代初期诗人未央的诗句:“车过鸭绿江,好像飞一样!祖国,我回来了——我的亲娘!”其实,我们离开祖国还不到一个月,但是却觉得难耐的漫长;对于祖国来说,我永远是个“相思病”患者——就是这样。

    说起来也有点巧合,我们途经香港返抵广州那天,适逢登科同志的生日,他设便宴招待在广州的作家肖马、北影演员俞平,以及花城出版社的苏晨等同志。我自认为酒量并不算低,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几杯醇酒,就把我变成了一个蹒蹒跚跚的醉翁。

    事后我才听说,当我醉倒在餐桌旁后,是明之和苏晨同志,把我架上二楼的。他俩帮我解衣就寝,我则像个痴睡的婴儿,刚躺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

    我好像是做了个“意识流”的梦,梦里“流”过:阿德雷德狂欢之夜的焰火、黄金海岸冲浪的红帆、墨尔本街市上剃光头的“洋和尚”的舞蹈、悉尼街头上一个少女的笑容……

    今天,我醒了。望着窗外盛开着的木棉花,铺开稿纸,趁着酒意尚未完全消失,开始串联起那不是梦的“梦”,并把我的旅途情思,一起呈献给想了解澳洲的朋友……

    太平洋上空的随想

    入夜,从香港飞往澳大利亚的“国泰”号航机,在太平洋上空平稳地向南飞行。本来,这漫长的空中旅程是惬意的,你可以靠在椅背上闭目静思,也可以听耳机里还播放着的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可是将近午夜时分,机舱中间的小银幕亮了,开始放映一部叫不出名字的澳大利亚电影,一下子使我们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忧郁之中。

    不是影片本身有什么引人忧郁的东西,那是一部纯文艺的喜剧片(大概是怕旅客精神疲惫不堪吧),而是影片中那个女主角,引起了我“蒙太奇”式的联想——我想起了在香港逗留时,在机场餐桌上碰到的那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和她那双忧郁的眼睛……

    2日下午,香港文艺界一个朋友韩培珠女士,在机场餐厅请我们吃饭。一位女明星带着演员身上少见的抑郁和不安,淡然地朝我们点点头,坐在我们餐桌边的一把椅子上。

    “来,一起吃饭吧。”韩女士和她很熟悉。

    “不,我吃过了。”

    “这是国内访澳的作家。”

    我们握了手,尽管她手指甲和嘴唇都涂着红艳似火的油膏,但我感到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当我们握手的瞬间,似乎有一股寒气,一直浸到我的心田。

    韩女士告诉我们:她生长在台湾,在台湾银幕上初露头角,后来在香港红了起来。不过,最近她离开了银幕。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她只是失意地摇摇头,解开一个精致的小皮包,从皮包里取出一本她的剧照集。翻开来看,上边是她在银幕上扮演的各种角色。从影集上看,她至少也拍过十几部电影了;而且在有些影片中,她担任的是女主角。

    我默默地剖析着这个神态忧郁的女明星,论年纪,不过30岁左右;看相貌,鸭蛋脸,大眼睛,长睫毛;论体态,丰盈而又婀娜有致,曲线脱颖而出。登科感慨地说:“内地像你这样年纪的演员,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上银幕了呢?”

    她垂下睫毛,叹了一口气:“你们那儿是竞赛,而这儿是……是……竞争。”

    噢,她是个竞争中的失败者!

    “你结婚了吗?”登科以长辈的身份,关切地问道。

    “独身。”

    “有个伴侣,精神上不是会有些安慰吗?”我问。

    “唉!”她长叹了一口气,合拢了那本剧照集,黯然地摇摇头,“我想找一个能真诚相待的人,而这样的人,我至今还没发现。”

    这一下,餐桌上的几个人都缄默了。

    可能是为了逃避这尴尬的局面吧,她站起身来走了。借着这片刻的间隙,爽直而热诚的韩培珠女士,饱含着对姑娘的同情说:“她艺术资质不错,人也憨厚,可是这块地方……怎么说呢?不说你们也明白,只靠艺术是很难有出路的。这个姑娘在生活的打击下,开始沉沦,到赌场去赌博,一下输光了全部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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