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澳大利亚人是喜欢月亮和星斗的。头天夜晚,艺术节在多伦斯河畔的草坪上开幕,第二天黄昏时分,我们坐着汽车奔向远离市区40多公里的山区别墅——瑞伍德庄园,“作家周”在这里揭幕。
澳大利亚文学局执行主席伊恩·斯蒂文斯、“作家周”执行主席安德淳·泰勒,在庄园的绿草坪前迎接我们,并引我们和南斯拉夫、瑞典、英国、美国、新西兰、菲律宾等国作家见面。老实说,对于这些文学同行,我并无太多的兴趣,使我感兴趣和不解的是:参加“作家周”的只有13个国家,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作家?放眼望去,草坪上到处人声笑语。后来协助我们在“作家周”当翻译的格雷(译音)小姐,给我解开了这个“谜”:原来聚集在草坪上的人,许多是阿德雷德市的文艺爱好者,他们是闻讯之后,开着汽车赶到这偏僻山庄,来参加“作家周”开幕典礼的。
这儿和艺术节的现场一样,既无身份区别,又不收验门票,对所有来者一律敞开大门;因而直到我们晚宴开始之后,来山庄的汽车还络绎不绝,而且他们毫不客气地坐在晚宴席上,和各国作家促膝交谈。
宾主频频举杯祝酒之间,一个赤着双脚、穿着连衣裙的澳大利亚少女,从草坪上向我走来。我虽然懂得一句半句英语,但因水平低得可怜,根本听不懂她对我说些什么。格雷小姐翻译给我听:“她说你吸的烟卷,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时我才发现手上夹着一支凤凰牌香烟,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她把烟卷放在唇上闻了又闻才点着了,兴奋地询问我说:
“你是中国客人?”
“Yes。”我用仅会的这句英语回答她。
“很好吸,很香。”
“谢谢。”
她甩了甩披肩长发,爽朗地问道:“你对澳大利亚有什么印象?”
“很美。”
“哲学家才喜欢用抽象的语言回答问题。”她诙谐而风趣地直视着我说,“作家应当用形象发言。比如:它怎么美,美得像天上彩虹,还是美得如同……”
“这……”一时间,我搜索着脑子里的词汇,没能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但不回答这个姑娘的提问,显然和“作家”这个字眼不相称,而且也是失礼的行为。突然,她纯真而又带有稚气的形象提示了我,我说:“它美得和你一样。”
她笑得烟卷落地,躬身拾起香烟后,还在笑个不停。翻译和周围的朋友,也都为我这句巧妙的回答,开怀地大笑起来。
在欢快的气氛中,她通过翻译告诉我:她是昆士兰省一个小城市的人,从小酷爱文学,现在她考取了阿德雷德大学的艺术系。她从书本上知道,中国有两千年悠久的文化,极想学习中国的文学艺术,也很想了解中国,并问我能不能和她做个朋友——她的目光是真诚的。
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从这个姑娘身上,我发现澳大利亚人性格的另一侧面:那就是极为可贵的进取心。年轻的一代,很想认识中国,认识世界。这个地球上的澳洲,欧洲人定居不足二百年,澳大利亚建立联邦政府还不足一百年,过去这儿不过是冒险者、淘金者和流放来的罪犯的领地,今天它从英属半殖民地的地位,一跃成为第二世界的资本主义国家(尽管它有着资本主义无法医治的通病)。这不仅仅因为澳洲地广人稀,也和澳大利亚人民肯于向世界学习、积极进取的性格密不可分。据澳大利亚一位朋友告诉我,当初建立首都堪培拉时,澳洲自己的设计师中并不缺乏高才,但是澳大利亚仍然采取招标措施,学人之长,博采众家,最后采用了美国人格里芬的设计图纸。我想,这位急切想学习中国文化的姑娘,比较典型地概括了澳洲人性格的这一特点。
这是一个使人难以忘却的夜晚,它之所以使人难忘,不在于杯中之酒,也不在于瑞伍德庄园迷人的夜色,而在于生活给予我们的有益启示。我们告别山庄时,夜已过半,我们刚刚走出庄园,一个满头卷发,长得很敦实的中年男人,拦住我们的去路。这个中年人很激动,英语说得很快,翻译蒙了好半天,也没能听懂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中年人又打着手势比画了半天,翻译小郭和格雷小姐才同时笑了起来。原来他久已等候在这里,是专为他的夫人来寻求中国笔友的。看,又是一个!
明之和我一致推举登科,登科欣然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好的名片,上写登科的身份、职务,当然不会漏掉通信地址。他把那张名片递给了那个中年男人,那个澳大利亚人连连向登科同志致谢而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庄的夜幕之中……
格雷小姐
阿德雷德是美丽的,澳洲人也是美丽的,但这里并非一切都美好。澳大利亚的发展历史不足二百年,因而资本主义的衰老症状不易被发现,但是我从格雷小姐身上,还是发现了这个社会的“病态细胞”。
格雷小姐长得清秀而瘦削,没留披肩长发,也没涂抹口红。在那些袒胸露臂的澳大利亚女性中,她这个穿着花格长袖衬衫、墨绿色长裤的姑娘,显得很不合潮流。我们在从堪培拉飞抵阿德雷德的机场时,就认识了她,她争抢着为我们搬运行囊,用她那双并不健壮的胳膊,提着超过她身体负荷的皮箱,往接我们去旅舍的轿车里运。
她的朴素、她的热诚是超人的,很快赢得了我们的好感和信任。后来我们才了解到,她中国话讲得那么标准,是因为到中国留过学——她曾是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她常常带着欢快的心情,谈起长城、颐和园,以及她非常爱吃的饺子,我们才知道她是澳大利亚失业队伍中的一员。这次,政府雇用她当几天翻译,是因为她懂中文。
有一天,在奔往“作家周”会址的汽车上,我问她:“像你这样有专长的人才,怎么会没有工作做呢?”
“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叫‘竞争’。”
“竞争?”
我觉得这个字眼非常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见过。忽然,我想起来了,那个在香港赌场里输光了积蓄的女明星,就对我说到过这个字眼。我立刻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虽然是澳大利亚人,却总觉着不能适应这个社会。”她说,“我在中国学习几年,对中国是很有感情的。在你们那儿,留学生归国总不会失业吧?”
“不会,不但不会,还是国家的宝贝呢!”
“你一定知道,我们这儿是以澳元为核心的,没有金钱我就没有了一切。”她惆怅地叹了口气。
这时,我才理解了格雷小姐。她那么卖力气为我们搬运箱子,谈起中国饺子时那么眉飞色舞,完全是内心感情的驱使,而没有掺杂半点造作。一种深切的同情,从我的心田里升腾起来。我说:
“那你爸爸妈妈没有钱吗?”
“有。我妈妈是退休的教员,爸爸是个牧师,可是我们有个习惯,儿女大了,如果再依靠家庭,那是一种难堪和耻辱!我必须千方百计在社会上寻找我的饭碗。”她讲这番话的时候,神态是严肃的,也许是她紧皱眉头之故吧,我在她额角上看见了浅浅的、超过她年龄的皱纹。
格雷小姐是很向往中国的,在“作家周”上,她这种情绪流露得更为强烈。那天会议的议程是由中国作家朗读自己的作品,我读《大墙下的红玉兰》开头的几十个字,由格雷小姐朗诵《大墙下的红玉兰》英文版本的第一章。她很认真,为了朗诵好这篇小说,头天晚上她练习到子夜一点;加上她很懂声乐,朗诵时错落有致的清脆声音,感染了“作家周”的会场,赢得了满堂掌声。掌声过后,澳大利亚妇女作家联盟主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一个来自墨尔本的女作家,走到台前向我祝贺说:“小说叫我俩都落泪了。”
我诚挚地说:“这都是格雷小姐声音的魅力,你们该感谢她。”
墨尔本的那位年轻女作家说:“送我一本你的小说吧!我回家读给孩子们听,使他们更了解中国,热爱中国。”
我为难了,因为我带来的几本书都送光了,只有格雷小姐手中那一本,是我送给她本人的。格雷小姐看我为难的神色,马上把她手中那本书,转送给了那位女作家。
归途上,我问她:
“就那一本了,你为什么给了她?”
“将来我到北京时,你再送我一本吧!”
“去北京?什么时候?”
“刚才在汽车上我只说了一半。我去北京搞文学翻译的事儿,正在积极办理。中国有许多朋友在帮忙,就看我的命运了。”她露出一丝笑意。
“我祝你走好运。”我说,“到时候,我请你去我家吃饺子。”
“一言为定。”
短短几天的接触,格雷小姐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都很感激她在“作家周”期间对我们的帮助。“作家周”结束时,登科同志代表中国作协送给她一幅中国书法家的字,她送我们每人一副澳洲扑克牌;虽然这礼物显得有点孩子气,但我们都理解她的处境和那颗对中国挚爱的心。
“天下谁人不识君”
快要离开阿德雷德了,明之提议开动“11号汽车”去遛遛大街。当天,正好有记者来采访登科,只有我们俩结伴而行。
往常,在“作家周”的间歇时间,只要步行上街,充当向导的总是登科同志。他在新四军里当过侦察员,对于记路有着“老马识途”的特异功能;这天,登科有事,我自告奋勇充当向导。
不知怎么搞的,从大街返回时,怎么也找不到我们的旅馆了。我们住的那儿又比较偏僻,旅馆的英文名字又念不出来,连问路都成了问题。明之虽然比我聪明,但也无计可施,只好长叹一口气,抓抓他那谢了前顶的头皮,坐在柳荫下的长椅上,等待好运光临。
“怎么样?老弟!”明之用他那上海味的北方话说,“你那记路的本事呢?”
“老兄,只有‘老马’才识途,你比我老,怎么也抓开头皮了。”我说,“事已至此,只有靠你老兄的几句英文啦!”
明之虽比我多会几句英语,但由于语法错乱,常使澳大利亚人听不懂,所以被登科称为“假洋鬼子”。在这“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明之只好站起身来,去询问公共汽车站牌下候车的一个孩子。不一会儿,就苦笑着走了回来。
我俩坐在长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儿寂静得很,除了海鸟在我们身旁自由地漫步外,难得发现一个行人。过了老半天,才过来一个穿着米黄色衬衣、面孔白晳的澳大利亚人。明之这次似乎变得聪明一点了,没有多说那“假洋鬼子”的英语,只告诉这位行者,我们是中国人,并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给他。当这个澳大利亚朋友知道我们是来自中国的作家时,立刻折身而回,把我们带到一个小楼上(后来知道这儿是个私人咨询机构),和办公室许多职员握手,并请我们在沙发上休息,女秘书给我们送上来咖啡。带我们上楼的那位澳大利亚朋友,和他办公室的同事们磋商半天,大概终于弄清楚了我们所住的旅馆,便从车库里开出来一辆“奔驰”,请我们上车,亲自用车子把我们送回旅舍。
明之和我都非常感动,想挽留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到屋里去喝两杯中国龙井茶,但他却告诉我们,现在是他工作时间,谢谢我们的一番美意。说罢,掉转过车头,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探出车窗口,向我们挥手告别。
这位普普通通的澳大利亚人根本不认识我们,但是他认识中国。因此当明之回到住房之内,感慨地吟起古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时,我也奉陪了两句唐人高适的诗: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个“君”字的含义,当然不是指明之和我,而是指我们伟大的国家而言。可以这样向读者报告:澳大利亚人和中国人民是非常友好的,这不单单表现在刚才的“相送”,也不仅仅表现在“狂欢节之夜”澳大利亚朋友向我们招手欢迎,这种诚挚的友谊,几乎充溢在我们在澳大利亚的整个时间之内。
这里我特别想写一下澳中友协南澳秘书贝恩斯先生。他原来是海港的一个装卸工人,40年代时,他在海港卸货的一次事故中,被砸断了双腿。可是他听说中国作家到了阿德雷德,就要求和我们见面。在“作家周”期间,我们几乎难以挤出一点时间,但是面对火一样的热情,我们如果回拒,不但属于无礼行为,而且于心有愧。于是我们选择“作家周”中没有中国作家发言的一天,专候贝恩斯先生光临。
他没有双腿,走路时要架着双拐,这个缺陷,给他开车也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可是贝恩斯先生还是开着汽车,从几十公里之外的乡野赶来,并把我们载回乡野,叫我们去了解澳大利亚的村镇生活,我很难想象,一个残疾人,怎么能有这么充沛的精力?他先带我们参观了一所乡村的南曼中学,又不知疲倦地带我们去欣赏玛丽河的美丽风光。南曼中学校长泰莱先生向我介绍说:“这个残疾人,是个中国迷,只要是中国来的朋友,他都舍出老命去欢迎。上次你们广州杂技团来阿德雷德演出时,他把杂技团接到了乡下,让周围几十公里村镇上的居民,都欣赏到中国杂技演员的绝妙技艺。所以,贝恩斯先生不但是你们中国的好朋友,也受这儿牧民们的爱戴。政府向他颁发了开展澳中友谊的荣誉奖。”
中午,贝恩斯先生把我们带到他的一个朋友——小牧场主特莱夫先生家吃午餐。特莱夫先生的夫人帕特女士,怀里抱着一条小白狗,早在整洁的小楼前迎接我们了。当我们举杯向特莱夫夫妇致谢时,帕特女士说:“不要谢我,应当感谢贝恩斯先生,如果没有他,我想请中国客人还请不来呢。”
于是,我们举起酒杯,向贝恩斯先生祝酒……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借酒抒怀地高声说:“澳大利亚人敬爱中国,我为能当一个中国的好朋友而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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