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问及友人宣扬君,法兰西的浪漫始自于什么年代?渊源又在哪里?宣扬君虽然满腹书卷经文,却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于是我想到了,这是否因为血型和遗传基因的缘故。不然,在法兰西土地上何以能诞生那么多富于浪漫色彩的大名家哩!雨果、梅里美这些为世人所共知的文学祖师,自不必说;就连严于理性思维的哲学家,如启蒙哲学家伏尔泰、美学家狄德罗,包括存在主义的旗帜萨特……其著作中虽然不乏对社会和人的严谨思考和求索,但无须讳言,其字里行间也有把人的生存意志浪漫到真空地带的狂想因素。几何学中的制图笔在勾画圆周时,可以有一个绝对圆心,但以个人为笔的圆心,向外勾画360度的圆弧时,势必和社会以及社会中的人,发生做几何题时所根本不存在的巨大撞击!
尽管如此,书中的浪漫还是对当今社会中的人和由人组成的社会,有认识、剖析和参考价值的。因而当我漫步在巴黎街头时,心里不禁对这片土地充满惊叹。我想到了19世纪荷兰大画家凡·高,他早期作品沉郁悲凉,但是当他一旦踏上巴黎的土地之后,巴黎炽烈如火的艺术情致就对他发生了感染,使他的艺术创作发生蜕变,那些早期创作中的低沉阴郁的色彩消失了,带之而来的是明快的格调。特别使艺术评论家难以理解的是,晚年的凡·高穷困潦倒,并曾因“酒鬼”般的放荡不羁,而遭监禁,按照生活对艺术的折射来分析,凡·高这个时期的作品应该是苦涩而悲凉的,可凡·高却在这时画出辉煌骄阳下的向日葵,及开满艳丽花草的田舍和原野,这能否被视为巴黎的浪漫已然成了支撑他的精神支柱,冲淡了、淹没了他个人生活中悲楚的境遇呢?!我甚至想象,在凡·高往手枪里装子弹,朝自己头颅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那张痉挛的脸上,或许还流露出烈日、骄阳、野花、向日葵和充满生机世界的微笑呢!
巴黎的生态是开放型的,但也并非任何无节制的开放,都构成艺术的诗和艺术的美。有时,浪漫走了形就成了对艺术美的亵渎。有一天晚上,宣扬君开车陪我逛红灯街,友人怕那些街头妓女误把我们当成日本富贾,而被强拉入室,便缓缓地开着车在这条不夜的街上行驶。我在汽车里摘下脖子上的相机,对准一个由霓虹灯组成的红色风车(这是红灯区的标志),想拍摄下来留个纪念。照片冲洗出来以后,我深深地吃了一惊,因为在旋转着的“红风车”下边,一男一女撅着赤裸裸的臀部,向行人展示生殖器的图像,也被我摄在了其中。当时,灯光照如白昼,街头游人如织,在众多攒动的人头之上,出现人类繁衍后代的工具,实在大煞风景。
友人告诉我,就在前几天,巴黎一家电视台专门对妓女生活作了采访报道。记者的提问以及妓女的回答,都赤裸到一丝不挂。
记者:“你们的生活怎么样?”
妓女:“大大不如从前。”
记者:“什么缘故?”
妓女:“该死的报纸,不断宣传艾滋病的恐怖。”
记者:“你们一般喜欢接待哪些宿客?”
妓女:“无论哪些顾客,都比法国人可爱。他们匆匆忙忙地干完了这事情,留下钱就走。可是,这些法国人就不一样了,没完没了地摸摸索索,真让人讨厌!”
坦诚是够坦诚的,但双方谈的是人肉生意,妓女更是赤裸裸动物性的自白。因为没有什么爱情可讲,浪漫也伴随着纯粹的兽性发泄而完全消亡。这真是盘结在威武雄壮凯旋门上的肉瘤,是弥漫在巴黎情调中的霉菌!
但巴黎的主旋律毕竟是美丽而富有魅力的。罗浮宫和凡尔赛宫里装满了昔日的浪漫故事,其中每一件艺术展品,都在回叙着法国过去的历史。难怪有人说:没有巴黎的存在,法国将失去色彩;没有罗浮宫和凡尔赛宫……的存在,巴黎将会黯淡无光。但仔细想想,这话说得也不尽全面,前边一句隐喻巴黎是法国的王冠,比较确切;后一句话,重心过多地向法兰西的历史文明倾斜,对当今的巴黎文明,多少含有针砭之意。高300多米的埃菲尔铁塔,诞生于1889年,是对法兰西古典浪漫的有力冲撞,当这座钢铁的庞然大物出现在巴黎时,那些历史的遗老遗少惊呼:这是巴黎的怪物!当今它已是世界闻名的奇特建筑之一。而今,蓬皮杜现代艺术中心又以奇特的形式,矗立在巴黎,它的外壳完全像一座现代化的炼油厂,锃亮的——看上去像输油管道似的东西,是输送参观者上楼的电梯,可以说从内容到形式都和巴黎古老的艺术建筑有失风格上的协调。像埃菲尔铁塔刚刚出世时的情况一样,我在巴黎就听到过对这座“艺术中心”的非议;但不容忽视的是,正是这些具有现代意识的建筑和凡尔赛、罗浮宫组成了完整的巴黎。如果缺乏了不和谐的“埃菲尔”和“蓬皮杜”,巴黎只能像一个古装的华贵夫人,说着20世纪的话,扮演着现代人的戏剧,从宏观的视角去看,那不是更有失于时代和谐吗?因而,巴黎的浪漫肖像,已不单纯是罗浮宫和凡尔赛宫的文明,它应该囊括巴黎的现代文明。
我参观罗浮宫时,正门入口处正在施工,那儿将要修建一个和罗浮宫格调迥然相异的地下入口——名字叫玻璃金字塔。长臂吊车在天空旋转,头戴黄色头盔的工人在地上忙碌,一旦金字塔落成之后,罗浮宫完整和谐的风格将被割裂。巴黎人显然在以不和谐律取代着大一统的建筑和谐,在古典的艺术圣殿门前,编织着现代艺术的花环和现代人对艺术新的梦想。
当然,现代的巴黎并非没有太多古意。在塞纳河畔,我在一个卖古旧书的书摊前踯躅时,和卖书的老太太有过意味深长的攀谈:
“来卖旧书,是因为生活吗?”
“不完全是。”
“那究竟出于什么缘故?”
“我想念过去的巴黎。站在塞纳河边,就能看见过去。”
我看看她,身穿一件法国老式风衣,虽然巴黎天空一片碧蓝,没有一丝风,但她的风衣扣系得挺严。她头上还包着一块头巾,仿佛害怕今日巴黎的风,吹进她的领口,进入她的心扉似的。
“你是日本人?”她问我。
“中国人。”
“噢!你们的国度,还存着古老的文明吧?”她似乎找到了知音,神往地盯着我。
“太多了,使用不当就会成了包袱!”我说。
“难道你们也这么说?”她异常严肃地对我说,“你看看今天的巴黎,成了什么体统?在塞纳河的游艇上,一男一女就敢全身赤裸着,躺在上边晒太阳,让行人欣赏他们的肉体。上帝会惩罚他们的。”
我不禁想起那位摩托女郎:“这是高尚的浪漫,和性商店招徕顾客的展览,是两码事!”
“你这东方人,也赞成……”
“至少我不反对!”
老人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木呆呆地转过身去。很显然,她认为我这个中国来者,一定会倾听她的谈话,并赞成她对今日巴黎的看法;但很遗憾,我不能不使她感到神伤,因为她比我还要古老。看样子在当今世界审美意识的变革中,封闭的、僵化的、怀古返祖的思潮,也不单纯是中国的土特产,在浪漫的巴黎,也还没有绝迹。在塞纳河畔,她诅咒“埃菲尔怪物”“蓬皮杜四不像”,她像一只承受着四面来风的残烛,虽然还站立得笔直,实际上离生命的倾斜到化为灰烬的日子,已为时不会太久了。
而巴黎大街上那些青年女性和塞纳河畔的老太太形成鲜明的对照,她们从发型到装束,都代表着时代新潮。在巴黎的地铁列车上,我注意观察过一位中年妇女,她穿着的那件外衣,如同画家的调色板,是由各种色块组合而成。这种组合我似曾相识,想来想去终于把思维延伸到了蓬皮杜现代艺术中心的画廊上,我在那儿看见过一幅油画,画名《头发》。画面上层是些长方形和圆形的斑斓色块,其间没有人物,甚至没有一棵绿树。我理解画家在寓意城市拥挤得如同密集的发丝,那些形状各异的色块,不外表现高大建筑物并肩而立。画面上虽然没有一个人影,但不是画出了巴黎的千百万的人口吗?这位妇女,就是把《头发》的意境,装饰在她体躯之上了,各种零乱的色块,表达着她对未来城市空间的渴求。不是吗?
至于类似在罗浮宫门前修建金字塔的不和谐律,在巴黎比比可见。巴黎妇女在这方面是急先锋,只要看看她们的耳饰物就够了,她们常常在一边的耳垂上,大耳环、小耳环叮当作响,显出绝对的富有;但在另一只耳垂上,空空如也,又标志出绝对赤贫。反差、逆光如此之大,表面上看只是巴黎人别出心裁,仔细琢磨一下,不是也显示出巴黎人有不断更新和寻找新装饰美的意念吗?!
因为任何民族任何国家的历史文明,都只能代表这个民族和国家的过去,只有继承而无创新,意味着生机的衰亡。对艺术来说,那就若同一条枯水之河,丧失了向前奔腾跳跃的永恒生命。而巴黎浪漫中囊括的幻想和求新精神,永远把昨天视为古老,绝非视历史为荒芜的沙漠,而是不断把脚下看作为零,锲而不舍地对美进行新的探求和开拓。
我不知这是不是巴黎肖像画中的“眼睛”?那些“变形的浪漫”和那些美好的浪漫,都引起我无数的遐思并挑逗我对美进行求索!
1987年冬
[巴黎朝圣]
巴黎是我欧洲之行的第三站。
在此之前我在联邦德国的绿茵上穿行,并顺访了音乐之乡的奥地利。7月8日乘车抵巴黎,9日清晨就迫不及待去朝拜雨果故居。
在已故的一代法国文学巨人中,我偏爱浪漫主义文学大师雨果,一直把被国内评论界誉为“法国文学的星魁北斗,法国社会的折光镜”的巴尔扎克,置于雨果之后。这和中国自盛唐之后,“扬李贬杜”或“扬杜贬李”之说,实出一辙,多由个人气质和经历所决定,实无更多的标准好讲。“没有偏爱,就没有艺术”,这是别林斯基说过的一句内行话,应该铭刻于艺术圣殿的鸿匾之上。
很遗憾,因为雨果故居坐落于一个偏僻街巷,我和向导小杜在巴士底狱广场下车后,向刚刚开门营业的商店,至少询问了“一打”商人,竟无人知晓雨果博物馆的准确位置。是不是因为商品价值上升,文化价值失重,我一时还难以评断;但对那些满面红光的富贾和柜台后边的太太小姐,顿失敬意,则是我的真实感情。
还算不错,小杜的背包里带着一本巴黎街道地图,靠着它们的指引,终于在一个幽静的小巷之角,寻觅到了雨果故居——今天的巴黎雨果博物馆。
黑色大门口悬挂着一面法国国旗,时正天落霏雨,被打湿的三色竖条旗,掩卷着沉甸甸的头颅,像是对这位世界艺术巨匠,默默地述说哀思之情。
“巴黎人都到哪儿去了?”我看看紧闭的两扇黑门,门口只有我和小杜两个中国人,不禁有些失望。
“你看看表!”小杜提醒我说,“9点半开馆,现在还不到开馆的时间!”真糟——我们早到了近40分钟。
按照我的想法:坐等开馆。小杜则觉得没必要在这儿浪费时间,巴黎古迹名胜,多如仲夏星空,不如先去凯旋门或罗浮宫一览巴黎的历史文明。执拗地坐等开门,是无任何意义的,但我还是要求小杜,第一天的行动路线,要符合觐圣的规范,在巴黎寻找雨果的昔日萍踪。小杜发现我很顽固,便挥手叫来一辆“的士”开始了并非旅游的旅程。
在车上,我的感情逐渐平复了一些。并不是宽阔美丽的塞纳河,给我服用了镇静剂;在我的印象里,塞纳河虽然并不失其美丽,但缺乏流荡在德国的莱茵河的妩媚柔情,也欠缺横流于奥地利南部多瑙河的婀娜姿容。塞纳河只能算一个眉眼端正、肌肉丰腴、曲线并不突出的雍容华贵的夫人;它缺少海涅《罗曼采罗》的爱的诗情,更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神韵——一句话,它没有唤起一个来自黄河之畔的中国作家的任何幻想。使我内心的感情有所平衡的是那位出租汽车司机:金黄色的头发,凹进去的眼窝,凸起很高的鼻子,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方向盘。这个充满了浪漫劲儿的小伙子,原来也是个雨果迷,他告诉我,法国以文化名人命名的广场、街道和纪念物,最多的是雨果;他虽死犹生,因为雨果的作品,凝聚了法国过去和现代的不朽人道主义精神。无论是《悲惨世界》,还是《巴黎圣母院》抑或是《九三年》和《笑面人》以及雨果的戏剧和诗章,里边都充溢着法兰西民族洒脱的浪漫气质,因而只有雨果的卷卷大书,最有资格被确认为是用法兰西的血液浇铸成的文学诗碑……
小伙子是用民族性的视角,来崇敬雨果的。难道这不是雨果作品的内核之一吗?记得,昔日读雨果的传记时,曾提到有的青年,对雨果作品爱到了疯癫的程度,只因对剧院上演的雨果剧目,有相异的评说,剧院散场后居然在门口发生格斗。我想,这种文坛逸事,只可能诞生在法兰西的豪迈国土。雨果多卷的丰伟著作中,正是蕴藏了本民族的魂魄,才成为世界文化巨人的——小伙子的职业虽然是开出租车,真可以顶替我们有些法国文学的研究家了。
到了繁闹街市,弃车步行,街道上各种肤色的游客,蝼蚁般地接踵擦肩而行,他们皆无一例外地迷醉于巴黎秀色。只有小杜和我像被探警追赶的异国逃犯一样,在神色悠然的旅游者中间,匆匆穿行。小杜在巴黎练就了一双行路的铁脚板,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拿出昔日在劳改队农田耕作时,忽闻收工哨声,忙不迭地奔向小窗口去领那两个窝窝头和一碗白菜汤的架势,尾随在小杜之后,迈步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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